如若要在世上這萬千妖魔鬼怪中選一個此生最不愿見到之人，宋衿符想，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將票投給眼前這位時常對她報以友好微笑、必要時卻可以對她拔刀相向的玉容關鬼王，鶴汀洲。

        白瞎了這個好名字，白瞎了這身好氣度，白瞎了這張好臉蛋，卻原來人面獸心，斯文敗類，表里不一。

        她站在東海龍宮的大殿內，看鶴汀洲頂著那張萬年不變的笑臉，和善地攀談道：“早聽聞宋姑娘飛升成仙，鶴某尚未來得及恭喜，不想此番在龍王的寶地碰到了，不知宋姑娘是否有空，與鶴某一道在龍宮稍后的宴上用個便飯？龍王是否介意？”

        大抵這群鬼王的共同特征，便總是習慣在別人的地盤上不拿自己當外人，宋衿符默默腹誹，看龍王笑得牽強。

        “不介意不介意，宋姑娘是我龍宮的常客了，本君歡迎還來不及呢。”

        “常客”二字，被他卡著牙縫蹦出來。

        宋衿符無端心虛，心道此番可不是我愿意來的，實在沒辦法了，再不來，你家兒子都要在烏蓬山上被風干成龍干了。

        她瞟了眼龍王，回絕鶴汀洲道：“用飯就不必了，我此番找龍王有些要緊事，勞煩鶴大王將龍王借我片刻，稍后就還。”

        說罷，她一手伸出去就要拉走龍王，卻被鶴汀洲使了一把折扇堪堪攔住：“宋姑娘有什么要緊事，是鶴某聽不得的？”

        “龍王喊我幫他家兒子張羅著在天上相看仙子的事，屬天宮機密，鶴大王自然聽不得。”宋衿符不客氣地打走他的折扇，拉著龍王就往后殿走。

        畢竟是梅開三度，這大殿的構造她已經爛熟于心，閉著眼也能走。

        龍王被她七拐八拐拉到五彩斑斕的珊瑚叢后花園，一把甩開了她的手。

        雖然前頭那個姓鶴的鬼王，他其實根本沒有多待見，但同樣的，宋衿符他也不是很樂意見到，一個兩個的，但凡來到他東海龍宮，就必定沒什么好事。

        “本君何時請元君幫忙相看天宮的仙子？”他理著衣襟，遠離宋衿符，似乎生怕她給自己帶來什么晦氣。

        只可惜晚了，這波晦氣，它已經來了。

        宋衿符憋了一路，見此處無人，便趕緊竹筒倒豆子般將烏蓬山的事給說了。

        龍王聽罷大驚：“此等大事，為何如今才報！”

        “已經是最快來報了！”宋衿符急到直跺腳，“我一路歇都不敢歇，就奔著東海龍宮來呢，要不是姓鶴的也在，我早在外頭就告訴你了！”

        “那如今怎么辦？本君這就，這就即刻出發去往烏蓬山？”龍王情急之下，摸了摸腦袋頂上一對龍角，“對對對，還得去兵器庫取幾件像樣的寶貝，不然那魔尊赤鏊只怕不會那么輕易放人。”

        他急到暈頭轉向，甩著金絲邊的大袖就往兵器庫去，慌亂之中又被宋衿符急急拉回來：“不不不，龍王你先聽我說，如今姓鶴的還在你東海龍宮，你要拿他如何？”

        龍王不解：“此事與姓鶴的何干？本君臨時有事，將他趕走就是了！”

        “龍王忘了，我適才是冒充玉容關的小鬼才得以從赤鏊手底下逃出來的！”宋衿符道，“若是趕走了鶴汀洲，他萬一往烏蓬山去，豈不就叫赤鏊知道了我們在騙他？那他生起氣來……”

        龍王沒由來嚇的抖了一抖，幡然醒悟：“你這烏鴉嘴，不提我還真忘了，方才鶴汀洲還說過，他同那魔尊赤鏊關系匪淺，從本君這借了兵器，正要去一趟烏蓬山！”

        宋衿符一愣：“這么巧？”

        如果姓鶴的去烏蓬山，那宋衿符冒充他手底下小鬼的事就直接玩完了，到時赤鏊定也會知道，她跟巖灼其實是一伙的，萬一他因此而遷怒巖灼和趕去救人的龍王，那可真就是折戟上陣父子兵了……

        宋衿符不禁打了個寒顫：“那我們如今怎么辦？拖住鶴汀洲，悄悄地去？”

        龍王老眼渾濁與她面面相覷。

        其實雙方都知道，但凡鶴汀洲是個好說話的，最佳的方案當是將事實告訴他，請他出面做個中間人，將巖灼撈出來。

        但問題就在于鶴汀洲他娘根本不會是個好說話的……

        告訴他事實，再請他出面，代價太大了。

        鬼王鶴汀洲的大名，龍王自不是第一日聽到，從前只聽聞他溫文爾雅，是三個鬼王中難得的斯文人，但今時今日，以他親身的經歷來看，只怕傳聞有誤。此鬼心機之深沉，尤在另兩個鬼王之上。

        將事情告訴他，他會不會幫忙不說，宋衿符冒充他玉容關小鬼這事必定是瞞不住，到時他若小肚雞腸，跟宋衿符在他的東海龍宮打起來，宋衿符又招來宋斐，那他這龍宮還要不要了？又或者他借此機會獅子大開口，要他龍宮更多的兵器……想起適才已經被他坑了一大把，龍王就好一陣肉疼。

        何況他又如何能保證，鶴汀洲臨到陣前，不會突然反水同魔尊赤鏊一道害他？

        這只死鬼，變數實在是太大了。

        “拖住他！不許他離開我東海龍宮半步！”龍王一錘定音，交代宋衿符，“以防萬一，此次烏蓬山你也別去了，先叫我家將之脾氣收收，與你一道拖住那姓鶴的，至于其他的——”

        龍王顫著兩根花白長須，咬牙切齒，面目可憎：“待我將灼兒帶回來，你且自己帶著鶴汀洲去岸上，將事情交代清楚，若將來此事還有連累到我東海龍宮——”

        宋衿符自知理虧：“那我就天打五雷轟，從此再招不出七絕城里任何一只鬼兵鬼將！”

        反正已經招不出了……

        龍王見她毒誓發的狠，終于滿意，匆忙要走之際，又被她慌慌張張拽住衣角：“哎哎哎龍王！”

        龍王十分不耐：“還有什么事啊！”

        “十方鏡……”

        龍王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對著她指指點點，緊要關頭，愣是憋不出半句罵人的話。

        “本君盡量！”

        他磨牙鑿齒，甩了袍子離去。

        —

        宋衿符獨自回到龍宮大殿，將之和鶴汀洲都一眼瞧出不對勁。

        “我父王呢？”

        宋衿符面不改色，微微笑道：“龍王他聽了我的話，說是有些急事，要去找三太子，喊公主代他主持大局，先行開宴。”

        將之本就不滿鶴汀洲，得知自家父親不在，更是懶得招呼人，用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嘀咕道：“父王不在，這宴有什么好開的。”

        宋衿符一噎，想不到這公主如此不配合，急忙要攔下她的口無遮攔，哪想坐在對面的鶴汀洲也道：“既然龍王不在，鶴某也就不打擾了，正好還有些事要去處理，暫且別過二位了。”

        “你不能別過！”

        宋衿符來不及去攔將之，又匆匆趕到鶴汀洲面前：“龍王走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公主好好招待鬼王殿下，東海龍宮的宴，你務必要用上一用。”

        將之在一旁起疑：“你這是什么話？我父王當真說過？”

        “當真說過。”宋衿符篤定道，“不信等龍王回來公主自己問他，他說鶴鬼王第一次到他的東海龍宮，務必要叫鬼王覺得賓至如歸，東西他都吩咐后廚準備好了，公主只管主持大局就是。”

        她回頭，也不管將之看不看得懂，擠眉弄眼，拼命給她使眼色。

        將之自是沒看懂，只覺得她今日古怪的厲害：“把我三哥哥誆去幫你的忙，人還沒回來呢，你倒先回來了，還在我家里弄的自己是個主人一樣，可把你能耐的。”

        她說罷，又掃了眼鶴汀洲：“既如此，鶴鬼王還請上座吧，我龍宮的宴席，便請鬼王嘗一嘗。”

        萬幸萬幸。

        宋衿符心有余悸，望著鶴汀洲，卻見他側過半邊臉陷入沉思，似乎并不想接受將之的邀請。

        “實不相瞞，鶴某本以為今日龍王在場，適才挑完兵器才應下宴席的邀約，實則后頭還有烏蓬山魔尊的事等著，公主恕罪，既龍王不在，鶴某要談的事談不成，今日還是先不在龍宮用膳了。”

        他娘還真要去找魔尊！

        宋衿符倒吸一口冷氣：“你等等！”

        鶴汀洲回頭：“宋姑娘還有何事？”

        既然宴席留不住他，那就只能算舊賬了。

        宋衿符道：“上回我回鬼界的時候，差點挨了鶴鬼王絕命的一掌，鶴鬼王不會忘了吧？”

        “哦？”

        鶴汀洲稍稍歪了腦袋，似是沒想到宋衿符會主動提起這個。

        誰給她的膽子找他算舊賬？宋斐么？

        他饒有興致：“記得，宋姑娘想要如何？”

        宋衿符攥緊了手中的拳頭：“咱們比一場，不許施法，只用兵器，我若贏了，你得叫我還你一掌。”

        鶴汀洲輕笑，撕開溫潤如玉的表皮：“我若不答應呢？”

        “你不答應也得答應！”

        宋衿符籃子一扔，手中幻化出一柄長劍，劍身瘦長，握在手中力道正好，赫然是宋斐親自為她挑選的寶劍應長生。

        寶劍鋒利，毫不留情朝著站立不動的鬼王刺去，卻出師未捷，被鬼王側身兩指接住，不費吹灰之力便彈開。

        “不自量力。”

        鬼王的嘴角變得冰冷，充滿了嘲諷的弧度。

        宋衿符被他扔出去老遠，卻仍不服輸，一手提著劍，一手暗暗攏在袖中，變出幻耳鈴。

        可惜尚未等到鈴聲搖響，鬼王的一掌便直接將她的鈴鐺打落在地，她往邊上一跳，瞬間朝鶴汀洲面前扔出無數刺眼鋒利的花瓣。

        花瓣布滿東海龍宮的一瞬，只聽她隱在角落里大喝一聲——

        “判官，迎戰！”

        就……十分的，不講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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