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黑鍋果然興奮異常，也不跟董非青抬杠了。二人一鍋一路游覽一路閑聊，即便荒嶺中無甚風景，卻也不覺寂寞。

　　黑鍋突然咦了一聲，對董非青道：“你看那棵老榕樹下，有些不對。”

　　董非青望過去，皺眉道：“有個死尸。”

　　二人走過去一看，卻是具女尸，身上鐵鏈捆綁，傷痕累累，頭部被砸裂，乃是被人打死。

　　董非青嘆了一聲，對紫衣道：“如今大陸離亂，這般的死者到處都有，我將其掩埋了便是。”

　　紫衣道：“我看這情形不對，這女子必定是被囚禁，然后拉到此處處死，不是尋常餓殍。”說著將一只手按在那顆榕樹之上，閉目感應。

　　榕樹微微搖晃，刷刷有聲，紫衣閉著眼睛傾聽，臉色越來越是煞白。

　　過了片刻，紫衣將手拿了下來，向榕樹微微躬身致謝，又去旁邊其他樹木花草處感應了一陣，便轉身回來。

　　董非青見她面色煞白，目光中有恐懼之意，問道：“怎么了？”

　　紫衣道：“這榕樹告訴我，昨日有一群鄉民將這女子捆縛至此，這女子哭喊求饒，哪知鄉民不肯，便將她活活打死在此。榕樹不懂人言，不知他們說了些什么。”

　　紫衣溝通這些花草樹木，并非以語言溝通，而是這些花草樹木，將所知所見凝聚成圖感應給她看，當她看到那群鄉民兇神惡煞一般地踢打虐殺這女子一幕時，著實被嚇壞了。

　　董非青沉吟片刻，四處看了一圈，目光鎖定在這棵榕樹上，對紫衣道：“若是其他地方，這女子魂魄如今已然消散，所幸她死在這棵榕樹之下，榕樹聚陰，若是魂魄依附其上，此刻還能尋到也未可知。”

　　當下董非青盤膝而坐，陽魂離體，向那榕樹看去，果然在那棵榕樹糾結纏繞的枝條之中，躲著一個女鬼。

　　董非青魂力散發，對那女鬼道：“你是何人，因何被害？”

　　那女鬼見了董非青陽魂，被嚇得瑟瑟發抖，顫聲道：“上仙救我！”

　　董非青道：“你先說你的事。”

　　那女鬼拜伏于地，一邊哭泣一邊訴說。

　　這女鬼生前乃是邊陲百姓，幼年時被拐賣至此，被鄉民霸占為妻，鄉民怕她逃走，竟用鎖鏈捆綁囚禁，至今已經被囚禁了十年有余。每次鄉民要與她歡好時方解開鎖鏈，她便屢次趁機想要逃跑，如此這般幾次，鄉民厭煩了，便帶到此處，將她活活打死。

　　董非青聽了女子訴說，長嘆一聲，取出一塊三師伯煉制的養魂玉，將那女鬼收入其中，陽魂歸體，畫了一道木系養魂法陣，將養魂玉交給黑鍋收起。

　　董非青對紫衣說了那女子遭遇，然后道：“據那女子說，鄉村之中，如她這般被拐賣而來的女子至少也有二十多個，死了的更多，無法計數。”

　　紫衣眼中兩行淚水涔涔流下，拉住董非青哀求道：“青哥，救救她們。”

　　董非青道：“救是要救，但除惡不盡，卻是不妥。”沉吟片刻后，便帶著紫衣去了那個鄉村。

　　救人之事乏善可陳，一群僻居鄉野的無知村民而已，董非青毫不客氣地驅散了村民，從各家中搜尋出被鐵鏈捆綁的女子二十余人，挨個問了問，若能記得家鄉居處的，便給了些銀兩令其返鄉，若是記不得家鄉何處的，便讓她們過江去谷神教安身。

　　打發走了女子們，看著縮在一旁瑟瑟發抖的村民，紫衣問道：“這些人如何料理？”

　　董非青臉現厭惡之色，卻道：“罪不至死。”拎過幾個鄉民，審問常來此處的幾個人販子行止。

　　巧的是，正有一個人販子帶了女子在這村中售賣，被董非青抓了個正著，這便不能放過了，董非青放了那女子回鄉，將那人販子輕輕一掌便拍為齏粉。

　　周圍村民見狀，更加害怕。

　　董非青面無表情對村民道：“不是我不想殺了你們，按你們所犯罪過，實在與那人販子乃是同罪。無奈你們家中還有這些可憐女子生下的孩子，若殺了你們，孩子卻無法生存。但人世間律法就算管不得你們，卻不代表這世上沒有公道！”

　　伸手一抓，一團黑煙在手中成型，正是那人販子尚未消散的魂魄，被董非青擒了出來，以魂力使其現形。

　　那團魂魄在空中不斷扭曲，嚶嚶求饒。

　　董非青冷冷道：“這世間罪行，最為卑劣可恨的便是人販子，蓋因他每賺一份錢，便是一個好好家庭被拆散，更別說一個女子或孩子從此余生暗無天日，這般罪孽，就算死了也不能讓你安穩！”

　　言罷，董非青從懷中取出獬豸筆，指著那魂魄道：“陽間一死，萬事皆休，但陰世間卻不容你含混躲過。本官判你九世投生為豬為狗，受盡臟污泥濘，吃盡污穢食物，最后血肉被人食用。再九世，投生為妓女乞丐，一生卑賤無助，嘗盡這世間不幸人之苦。”

　　言畢，手中獬豸筆光芒大作，筆尖變成殷紅之色，一筆一劃，竟然便在空中凌空寫下判詞，那如血一般的字跡在空中凝聚不散，數十息后，化作無數血絲，從那人販子的魂魄七竅之中鉆入，那魂魄慘嘶一聲，化為烏有。

　　董非青對著幾乎被嚇死的村民道：“你等罪過，其實與他等同，陽世間不能判你們，待你們死后，咱們再一一清算！此后余生，想辦法積德行善罷。”說罷，不再理會村民，徑自揚長而去。

　　身后的村民們，過了半日才勉強有些力氣爬了起來，但多數都大病一場，好不容易將病養好，果然此后再不敢買被拐女子，凡遇到人販子，全村奮勇，將人販子打死，放了女子歸家，再跪地給那位上仙焚香，將自己的贖罪之行一一告知，哀求死后減輕罪孽。

　　董非青離開這村子后，帶著紫衣四處尋覓，按照鄉民供詞，將那些常在這周圍晃蕩的人販子一一抓住，并不容情，直接拍死，依樣對魂魄宣判。

　　這般事情忙完，竟在這周圍耗費了半月有余，到最后董非青也仰天長嘆道：“這徐川之地，竟然藏污納垢如此！無論村、鎮，買被拐女子為妻為奴之事蔚然成風！若被那些徐川出身的重臣名將在天之靈得知，不知會做如何想！”

　　黑鍋冷笑道：“天下藏污納垢之處多了，又豈止徐川一地？只不過一來此地連接江北江南，恐怕是被人販子當成了中轉之地，二來地瘠民窮，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之理。三則，朝廷對這般地方管束不到，縱容所致。”

　　紫衣這半個月來一直抑抑寡歡，忍不住問道：“青哥，既然輪回斷絕，你那審判能起作用么？”

　　董非青悵然道：“陰司無存，哪里來的效用？輪回之道，乃是令亡者歸其途，生者存敬畏。如今既然亡者不能歸其途，總還要讓生者有敬畏吧？”

　　二人一鍋，就這般一路慢慢向北而去，沿途遇到這般不平之事，能出手教訓的便教訓一下，董非青依然謹守尺度，卻不能只憑一時氣憤不顧后果，諸如鄉間流氓、衙門小吏之惡，董非青自知無法根除，甚至自己走后變本加厲，也就只好輕輕懲戒。

　　從沉星江畔，到瑞梁邊界，行程三月余，跨越四千里。

　　眼前便是一座關城，董非青止步道：“此處即為瑞軍駐扎在梁國邊界之地。當年烈老元帥東征北伐，在東南沿海建一關，名為淵渟，北方建一關，名為岳峙，這里便是岳峙關了。”

　　紫衣道：“我們入關嗎？”

　　董非青抬頭看看天色，道：“今日算了，我此行之事隱秘，需趁深夜以陽魂之體入城。而且這一路行來，我心中有些觸動，需找個地方好好想想。”

　　關城西南十五里，有破敗山神祠，二人一鍋在此存身。

　　這山神祠看來有些年頭了，連房梁廊柱都已朽爛不堪，所幸此處背風，這破廟雖然看著搖搖欲墜，但暫時容身倒也穩妥。

　　廟內蛛網密布，灰塵厚積，董非青知紫衣愛潔，便揮手凝聚出一團清水，在廟中四處滾了一圈，那水球污濁不堪，董非青順手將之遠遠拋了出去，如此這般連續清洗了五次，廟內才清潔一新，紫衣又取出一塊布，在神龕、桌案四處擦拭了一番。

　　董非青在廟外燃起一堆火，叮囑紫衣不要打擾自己，便盤膝坐下，閉目冥思。

　　一路四千里，經歷的所有事情在頭腦中一一掠過，直至夜色漸濃，董非青終于將這一路所有事情及自己的處理方式想畢。

　　舉頭看時，弦月東升，群星漸璨，夜色深藍幽靜，時有淡淡彩云纏繞，山間蟲鳴，林風撩葉，只覺心中一片清明。

　　董非青低聲道：“或有遺憾，但于心無愧。”沉了片刻，又提高聲音，對著山林朗聲道：“我，于心無愧！”

　　林濤陣陣，樹木俯首。

　　斗極山下陰司地府之中，那些泥塑木雕般的雕像，宛如萬年沉冰一般不言不動。然而在一側墻壁之上，不斷出現紅色的文字：

　　“人販武某，為牟私利，騙良家女子販賣，其罪罄竹難書！著其……”

　　“丁吏張某，貪圖民間女子美色，設計坑害其全家，著其……”

　　一條條判罰文字出現在墻壁上，又一條條逐漸隱沒至洞窟深處，隱隱有絕望的鬼哭聲傳來。

　　山神廟內，神像剝脫，然而那神像面目卻由猙獰，轉為和藹。

　　董非青只覺身后若有若無的熱氣罩身，一絲極細微的聲音直直傳入識海，細細聽時，卻又聽不清楚，待要辨別，聲音已絕。

　　董非青霍然轉身，迎面正對著那尊山神之像，入廟之時，董非青便細細瞻仰過神像面容，然而此刻在皎潔月色之下，似乎覺得那神像有些不同。

　　董非青起身，走到山神像前仔細打量，不得要領，便喊道：“紫衣，你來。”

　　紫衣聞言趕來，問道：“怎么了？”

　　董非青道：“你看這神像，跟白日看時，有何不同？”

　　紫衣抬頭細看，許久才咦了一聲，口氣中有些疑惑。

　　董非青問道：“看出什么了？”

　　紫衣不確定地道：“我似乎覺得……缺了些什么。”又過了片刻才恍然道：“我想起來了，白日里我看這神像，覺得雖然是泥雕木塑，然而卻神采奕奕，工藝甚好。然而此刻看，只覺得面目呆板無光，似乎……似乎那股神采不見了。”

　　董非青低頭思索，剛才傳入腦海中的那句話有重重回聲，辨別不易，此刻仔細思索良久，只能從中辨別出一句“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此后便余音混雜，難以辨別，自知機緣不到，便將這句話牢牢記在心中，不再費神。

　　他心想此后倒要留心，凡這等天長日久的神胎，久歷香火，恐怕或多或少都遺留了一些神念，若有機緣，定要細細感悟。

　　眼見此時三更已過，萬籟俱靜，董非青便對紫衣和黑鍋道：“在此等候，我進城去看看情況。”當即陽神出竅，向岳峙關內而去。

　　此時李抗帶著那位梁國公主，已經秘密來到岳峙關內，在烈云龍的小心掩飾之下，除了他的親兵衛隊，城內三萬駐軍竟無人知曉。

　　董非青飄在岳峙關內上空，尋找烈問岳的蹤跡，今夜似乎他的神識格外靈敏，不多時便尋到烈問岳的藏身之處。

　　在帳篷外凝神感應，眼前似乎立時透過帳篷，看到帳內除了烈問岳外，還有一個虬髯老將正在飲酒，董非青料想此人定然便是李抗。

　　既然帳內有人，董非青便不驚動，只是在帳外細細體會今日神識的不同，除了較以往靈敏了數倍之外，隱隱有種透徹之意，似乎只要自己想找什么，神識便會覆蓋開來，向他指明方向。

　　董非青覺得這種變化必然與那山神廟里的神像有關，但具體是何關聯，他目前還想不太清楚。

　　這般默默修煉，直到李抗走出帳篷，帳內只有烈老元帥一人，董非青才飄身而入，笑道：“老元帥別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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