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剛才的一段浪潮云海，蘇然總覺得，羽扇這個人，倒像是有人刻意將她安置在身邊的，但卻說不上來具體是哪一方的人，是蘇老夫人？二伯母？還是隱藏在身邊的其他人？伸長了手腳要在這種時候插一句嘴，羽扇是真心要相助；還是故布疑云，害自己不成反而替自己解決了口舌麻煩。每一種可能都像是荊棘道路上的一石坎坷，瞧清楚了遠方，卻依然會一步一個腳印的踩下去，順著那條道路義無反顧。蘇然無從知曉，卻知人心難測，多防著些明頤館塞進來的丫頭們，總歸是有利無弊的。

　　蘇然才回明頤館不久，更衣待歇，就有人來傳話，說三位娘子和五位少爺都到齊了，從今以后勢必要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初來乍到便由老夫人和族長一塊兒為他們設宴，讓他們幾個接觸接觸，晚膳時辰共邀闔府于正廳露天院落齊聚用膳，清風作陪，同賞疏星明月。

　　有風徐徐來，環繞伊人玉色脖頸，絲絲涼涼，惹得夜色涼薄下，身穿一襲天青色交領襦裙的年輕女子微微瑟縮了一下肩膀，她細長好看的眉毛舒展開來，眉端平和，上挑的眼角沁出一縷笑意。蘇然與眾人皆是席地而坐，鼻尖嗅到飄散進空氣里的隱隱馧香，香品高超而難辨其中調制用何香料。這才引得蘇然把下頜一抬，遠遠望去，這調香的三步基本功“辯香”、“仿香”與“創香”，閨中女子皆有所涉獵，然而在座的人，蘇氏世家的閨秀也有多年探取練香精髓，然而亦不及她——

　　有女乘風，翩躚而來。面似垂髫，稚氣含芳。

　　“瑯歡妹妹，你可讓大家久等了。”脆音輕啼，蘇宓安夜半依舊素雅出席，淺淺含笑，“你說說，是罰酒呢還是罰香？”

　　伊人蘇氏，名諱瑯歡，乃如今族長第六女，其庶母為七房貴妾尹瓊枝，蘇瑯歡的姿容秀麗隨了她母親，傳聞她母親也是憑借尹家祖傳的調香秘術，才能這么多年長寵不衰，尹姨娘雖說不是獨門盛寵，比不得三房莊姨娘的媚骨撩撥，可也算小家碧玉中難得的玉質天成的妙人，將一身調香技藝傳下來，保蘇瑯歡香藝傍身、一世周全，早早的用這一點謀個好人家，可不是湊上了這調香技藝為世家七雅藝之一么。這個臉龐稚嫩的蘇瑯歡，讓蘇然有點兒舊時印象，后來似乎是過幾年議親之后嫁給了戶部侍郎的那一位。兩人交往也不密切，在蘇然未出閣的一整年里也只見了潦草幾面，不知蘇瑯歡秉性，不過她的口碑，就勝在了調香一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調香技藝已然屬于上乘的頂尖兒，而老夫人并未赦免了她調香的課程，唯今只有蘇然一人獲此殊榮，看來其間，也有點兒古怪呢。

　　“罰酒做什么呀，就是該罰香！上回的‘凝花魂’我還想再要點兒呢，可是瑯歡妹妹偏說沒了。”蘇瀾思鼓著粉嫩嫩的腮幫子嘟囔著，雙手撫摸在垂下的青絲尾端，捻著發梢。

　　蘇然定睛瞧去，說話的人是自己二伯伯的嫡出女兒蘇瀾思，嫡娘子身份尊貴，除了自小以來就不待見她的蘇老夫人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蘇七少爺，在這個蘇氏世家，沒人在掂量了自個兒的身份之后還敢欺負她。連那個庶出長子，言語輕佻不正經的蘇承安都要避讓蘇承安幾分。

　　從分家府邸挑選精良人才進入世家主府的時候，一律都說的是主邸之中，少爺與娘子的地位對等，不似外邊兒男尊女卑、夫為妻綱，可嫡庶子女之間總歸還是尊卑有別，通房丫頭及不上良妾，良妾及不上貴妾，貴妾及不上夫人，續弦夫人及不上原配夫人，這些條條框框的死規矩是大趙朝的老祖宗定下來的，常人都曉得，她們的子嗣地位尊卑分別，如此一來就愈發明顯了。

　　蘇瑯歡柔聲中帶了笑意：“那可不是我小氣啊，上回遲來了，依著瀾思姐姐的要求，把我新研制的香粉‘凝花魂’悉數分給眾人了，我可一丁點兒都沒剩下，這回趕巧兒在家宴之前又煉制了一批‘凝花魂’，這回混合了白檀的味道，才頭一回拿出來使。”

　　蘇宓安接道：“那便是又有‘凝花魂’嘍？好呀，我非得聯合了瀾思，掏盡了你珍藏的香粉不可！順便也讓幾個新入府的妹妹見識見識你調制出來的香粉，名不虛傳。”

　　“你瞧，我與宓安姐姐可是為了你一展身手的機會，才管你要的香粉。”蘇瀾思調皮著一道說笑，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讓蘇瑯歡哭笑不得。

　　蘇瑯歡稚氣未褪的秀靨上輕染靦腆一笑：“兩位姐姐還真沒給我選擇呀，這一小撮香粉‘凝花魂’，我還真的只剩下三兩重了，實在不夠。若是水一般的熏香材料，我現場施展開來手腳，讓大家都享受一番其中味道，就算是我嘩眾取寵也不失公允，可這是粉末，稀少的分量給了誰用都不好，瑯歡自個兒也總會討了罵。”

　　蘇瀾思喪氣的一垂首，自顧自擎了一塊奶白色的乳酪酥塞進嘴里咀嚼著。

　　蘇瑯歡又道：“那，這回瑯歡就自罰三杯。下回研制出來份量足夠了，再給大伙兒都送去一份，可好？你說呢，瀾思姐姐？”

　　明明是遲了時辰致歉于眾人的，這樣一來倒像是單單不敢得罪了蘇瀾思，連著一塊兒調笑的蘇宓安也沒有被她提到。三個人同時蘇府主宅的娘子，可見其中身份懸殊的不一般。

　　“好，可要說話算話。”蘇瀾思的唇上沾一抹白灰，并未發覺似的連連笑著答應了，待到宓安湊過來用絲絹拂去她唇畔的白漬，蘇瀾思才紅著臉低下了頭，小方巾遮著自己出丑的樣子，害臊得半天回不過神來。好在及時抹去了，只有蘇宓安臉上浮現一陣好笑。

　　蘇瑯歡也不含蓄嬌嗔著賴酒，淡然的眼看婢子將三杯白瓷小盞置得滿滿，一抬袖，將杯杯清澈薄酒悉數灌入腹中，見得臉色立刻紅潤了不少。宓安給蘇瀾思擦拭的一盞茶功夫，臺面上的話題早已經變了，府里的人大多圍繞著老夫人和族長一頓舉杯敬酒慶賀，一個接著一個，車輪戰似的給族長灌酒。七年的茅臺酒，醉人程度可堪唏噓。

　　蘇承安籠罩了滿面春風，朝著二伯伯的方向一舉杯，起身：“如今府里又添了幾個分支進來的表弟表妹，咱們主邸也是攏進了最好精華良材，爹爹和老夫人決策英明啊，取了各府精髓人才，壯大我主邸力量。如今的顧家和蕭家，有哪個及得上我蘇氏世家分毫！”

　　夜色昏暗，一彎明月淡淡的灑落銀輝，清光澄澈如水，柔軟如波光綢緞的月光撒在庭外的席上、眾人的衣衫。蘇然垂著眼睛低低發笑，她的俏臉又恰恰逆著光燭與余暉。一聽蘇承安這話就虛的不得了，偏生二伯伯蘇淮疼愛這個長子，愛聽得很。顧家和蕭家，再不濟也是當年屬于三大世家的，最早，三家還是相互牽制的，這些年來，隨著一代代的朝政變遷，蘇家也逐漸如日中天，傲然鼎立于兩家之上，成為大趙獨一無二的蘇氏世家。

　　蘇淮已有皺痕的臉上容納了歲月的點點痕跡，朗聲笑道：“你是蘇府的長子，進來的這些都是你的表系弟弟妹妹，三日后就要與你一同開始修習七雅藝的課程了，女子七雅藝里，琴、棋、書、畫、舞、茶、香；男子七雅藝里，琴、棋、書、畫、策、騎、射；每人也是選兩樣來學。你的騎、射兩樣也換了師傅，教導了好一陣子了吧，日后可別被人家趕上了。”蘇淮的眼底期盼之意濃濃，然而臺下眾人都知曉，寄予厚望又如何，照樣是成日花天酒地、流連煙花柳巷。蘇淮為人哪兒都公正，也就對這個兒子，寵溺喜歡得糊涂了。

　　“是是是，孩兒定然加倍努力，不會叫爹爹失望的。”

　　“你啊，要做好一個為人兄長的榜樣！”蘇淮的臉上的皺痕隨著笑容嵌得更深了，平原上縱生了條條溝壑般。

　　“各府精髓人才？兄長如此清楚，想必早就是熟知新進主宅的娘子們、少爺們了？何不由兄長來為大家逐個兒介紹一番？”蘇七的話乍然響起，合時宜，卻與蘇承安的想法不合。他含著笑小飲一杯酒，等著瞧蘇承安的笑話似的。

　　蘇承安在他爹爹面前說的恭維話，這一家子里有哪個聽得少了？也就蘇七一天到晚語出驚人的像個刺頭兒，跳出來膈應他一番。一個嫡子，一個長子，眾人也就看看二者調笑。蘇承安連一個都不識得，三刻鐘前才從醉情樓里慌忙趕出來，急急的準備了呈上的好話，哪里還想得了那么多，如今蘇七讓他當眾介紹分支的娘子、少爺們，也是有些讓蘇承安下不來臺，蘇承安只是扶著額頭笑笑。

　　旁邊兒的蘇宓安一瞧形勢不對，瞬時帶了笑容替他哥哥匆匆接過話：“蘇七，你這頭一句，倒像是不認可哥哥的話，難道這些選上來的娘子、少爺，擔當不得‘精髓人才’一詞嗎？這分支的名單可是爹爹和老夫人一塊兒挑的呢。”

　　蘇宓安和蘇七平日里就調笑慣了，這兩個人嗆幾句話大家也都見怪不怪，好在蘇七只是膈應蘇承安來著，也不至于讓他當眾丟人，便沒有扯著讓蘇承安介紹的話題來牽制，順著坡就下去了，任由蘇宓安將話鋒一轉，綿里藏針的游戲止住，換了嬌嗔旖旎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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