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世 2
延清宮內,蕭氏斜斜倚在琢蕊纏枝嵌瑪瑙的楠木小榻上小憩,一雙眼睛隨意瞇著。容顏姣好的臉頰上泌出了涔涔的汗漬,臉龐邊的幾縷青絲混合著顆顆小珍珠般的汗水膩在她的臉上,脂光水膩的容顏被細細浸濕。眼睛分明是闔上,可朱唇細微的抿了抿,欲啟有止的樣子讓底下候著的奴婢們捏了一把汗。
紫容是貼身伺候的家生丫頭,靈巧敏慧,最知蕭氏心思,做事兒也體貼細膩。紫容一揚臉,示意那邊兒的小宮婢去絞一把熱帕子來,在蕭氏的面容上輕輕的帶過帕子擦拭起來,將妝容上滑膩的脂粉也一并抹去,露出精致的一張小臉來,粉腮嬌若碧桃。
蕭氏正值二十出頭的妙齡,不算端雅行嘉,偏生有人憐愛那幾分嬌嬈妍媚和一副音如黃鶯啼囀的好嗓子,蕭氏自個兒又懂得把握機遇,制造一些巧合與不經意間發現的罪證。不干系那枕邊風,君王本就不是什么道人高僧,如何能指望得了一個自小生活在宮闈詭計、爾虞我詐的深宮里的君王對一個妃子深信不疑?這一來二去的,回數多了,自然也就對長舒宮貴妃蘇氏起了疑心,只要這帝王動了略微一分一毫的心思,蕭氏也假借他人之手,清清楚楚地“尋”出些罪證來。再滋生些大小的事端,風水輪流轉,這便將蘇氏的地位碾下去了。
鴉睫輕顫幾下,一個盹兒的功夫蕭氏方悠悠醒轉,喚來香茶,含漱一口暖暖的茶水,由婢女捧著傾吐在小罐子里,再以絲絹輕輕拭去唇角的茶漬,用罷了。紫容上前細稟劉公公在長舒宮之事,自然那劉公公是一字不漏悉數將話語傳給了蕭氏的心腹丫頭,在里頭添一點兒蘇氏不討好的話兒是必不可少的。“娘娘,小劉子就是這么說的,蘇氏非讓您親自擺駕過去,還粗言惡語腌臜相對,說您一定步她后塵,嘴里頭不干不凈的一句好話都沒有,十足鄉野村婦的做派。”
蕭氏緩緩一抬那雙如畫眉眼,“論起蘇氏的性子,誰能比本宮更了解她。小劉子說的你還當真了?盡是會添油加醋,蘇氏要本宮去長舒宮走一遭倒是真的。至于粗言惡語么,她的嘴里還真蹦跶不出什么臟字兒來。”
從軟榻上起身來,端坐在菱花銅鏡前,紫容輕蘸筆管,細細與蕭氏描黛,“那娘娘的意思是?”拖長了詢問的尾音,眉梢不經意的一挑。
蕭氏一聲嘆息,默然穿過幽幽的殿堂,也沒有直白回答紫容:“這小劉子是想把本宮當槍使啊。畢竟是個沒根兒的東西,他怕是忘了自個兒還在蘇氏手底下做過粗使呢,一點不念舊恩。這回在長舒宮受了蘇氏的話,想要本宮替他出了這口怨氣。”她怕是忘了,自己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軟之輩,如今小劉子在她自己手底下做事,有其仆必有其主。
筆尖在蕭氏的眉梢輕輕描摹著細柳形黛色,須臾畫畢,紫容收了筆管,自黃花梨的三層妝奩里取了梳子來,一點點朝著蕭氏柔軟的烏色發絲篦去:“奴婢受教了,娘娘知道,奴婢絕無二心的。”
“本宮不信你信誰啊?紫容,會做事兒不夠,你啊,得長長心,蘇氏可是最好的前車之鑒。”話里的語氣有些加重,頗有想要教她又不知從何下手的意味。
紫容一抿薄唇,陽光從紗簾透射進來映襯著唇間涼薄的顏色,給素凈的衣裳也添了一層霜灰清茫。她淡淡道:“是。那……小劉子……”話兒展了一半,羽睫一抬,瞥向銅鏡里的美人。纖細白皙的玲瓏手指在匣子探出芍藥簪花幾朵,仔細著落于鬢上。
蕭氏柔聲道:“明日冊封,冊封前宮里不宜死人,本宮就手軟一回,剜去眼睛,割掉舌頭,再將他發落去蘇氏那兒,也就是了。”那樣溫柔體貼的迷醉語態,仿若一根白皙纖長的羽毛隨著春風輕輕拂過人的耳朵,又像是貼心的要為即將出門在外的稚氣孩童披上一件暖融融的紅毛小棉襖。她壓低的音兒呢喃,“想來蘇氏會滿意本宮的大禮。”
紫容做貫了這些染血的差事,聆言,眉也不皺,應和了一聲,便打了盆水接著伺候梳妝去了。
秋,主肅殺,悲寂寥。
夜晚的長舒宮,冷冷西風穿堂而過,寧靜凄冷得不像個尋常的樓閣宮宇,只見檐牙重重疊疊猶如遠山重巒,高聳的屋脊也現出冰涼,沾染了森冷寒戚的氣息。長舒更不復彼時流光華漫、夜夜笙簫,諷刺的是門外幾盞大紅燈籠,鮮艷得昭示著即將迎來的宮中大喜。有人在前頭提著燈,踏過地上的明月光,后有來人披著一身深青蓮質撒落梨花的金絲斗篷,套在藕色輕履里的纖足輕踮,明媚璀璨的大紅牡丹纏嵌赤金繡紋的長長裙擺拖曳在地上,由著月華任意傾瀉,將澄澈如水的皎皎潔白灌滿整個院落,浸濕了斑駁的被烙在青磚地面上的簌簌竹葉陰影。靜謐中傳來一陣小蟲啃噬什么東西的聲音,細而綿密,刺在耳朵里生疼,像是催促著來人即刻回去,不要在這是非之地多留。遙看院落便叫人擰了眉頭,內里還不知如何蕭條詭譎。
“娘娘,您若是有些不舒服了,知會一聲,奴婢送您回宮,左右蘇氏一介罪妃也掀不起多大的浪來,奴婢會處理好這邊兒的。”紫容的聲音清朗而脆明,在這樣的茫然黑夜里平添了一分安心。
蕭氏勉強撐著沉重的身子,柔夷擱置在耳畔,捂得緊了,才讓步履輕快起來。她的嘴角勾勒了笑紋:“冊封之前,我蕭晗瑟是一定要見她最后一面的。況且,長舒宮不是當年宮中最鼎盛的地兒么,本宮也好久沒來瞧瞧了。”
紫容聲音一沉:“正殿就在前邊兒了,可要叫蘇氏來見駕?”
蕭氏將手一擺,凝住了笑意。“她如今都這副田地了,還會搭理本宮鳳駕親至的威儀。再者,便是拿著刀子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沒那為了保命的心思出來。”抬首去瞧長舒的匾額,微微發滯,又輕笑一番。月光在臉上勾勒出清明的輪廓,肌膚如脂如玉,一副好皮囊透著柔和瑩然的光。
得了吩咐,紫容上前推開紅木雕花門,便徑直入內,明晃晃的燭火跳躍在石榴紅的燭臺上,穿堂風瀟然一過,有些搖搖欲墜。紫容素手尋了旁邊兒的剪子來,左手一攬,小心護著那盞明滅不定燭火,抄起剪子朝燈芯里頭剪去焦黑如炭的短小一截蜷曲燈芯。捧過燭臺置在陳舊的小方桌上,款步后退朝著蕭氏而來。
蕭氏隨引邁過門檻,翩躚而行,指尖輕撫鳳仙花浸染過的薄甲丹蔻,順著圓潤的弧度形狀打著圈兒摩挲著。似乎思及了什么,烏珠一轉,尾指上掐絲嵌藍寶的薔薇鏤空護甲一勾,擎出袖口小方絹,捂著鼻子。空氣里彌漫了腐敗的味道,浸滿了惡心,雖有檀香悄然遮掩,擋不住如腐魚爛蟹的雜臭之味。她認識這股難忘的味道,并不陌生,還是當年,她親自下的手,將整整一瓶無色無味的藥液傾灑在蘇氏的枕巾上。就在蘇氏診出,面頰有大塊紅斑,通體不詳之時,還是她遣人將枕巾換了新的,又讓紫容處理了那替換枕巾的小奴,將罪證銷毀得一干二凈。
蕭氏那一雙手,還是白皙透亮、精致而掌心紋路分明的嬌嫩玉手,似乎從未沾染過獻血、背負過性命。
她應該是干凈的——不過就是撒了小小一瓶藥液在蘇氏的枕巾上。
主仆二人未發一語,然而紫容的水眸打探著室內,忽而注意到一個朦朧而熟悉的影子在遠處的木制躺椅上逐漸清晰起來——混身縞素,穿得潔白素凈,眼眶空洞無神,像一個被人掏空了心思的木偶,沒有人碰到她,就一點兒生氣全無,更像個從不知道什么是人情冷暖的飄零鬼魂。她一直在這個位置躺靠著,甚至懶怠去挪一挪身子,來調整一個舒服些的姿勢。臉上的紅斑,讓她失去了我見猶憐的容顏,怎樣的凄楚嬌婉的綽約姿態放置在她的身上,在外者看來,也像得不到榮華權勢、一個棄婦的惺惺作態。
“你來了。”她動了動蒼白的唇瓣,面無表情,在星星燭火幽微的照耀下,臉龐上才添了幾分難得的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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