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所謂世界地圖
阿團踩到凳子上,直起身比鄭昂還高了一頭,一臉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補刀道:“別掙扎了,二哥,你就適合走胸口碎大石的路子……”
鄭晏嚇得甘蔗汁都嗆出來,在底下殺雞抹脖子地沖她使眼色。
好在鄭昂對阿團比對鄭晏憐香惜玉得多,臉黑了又黑,到底沒發火,只拎著她的后衣領將她放到凳子上坐好。
云二月放下手中粉彩豆綠釉的西施杯,不知死活地贊同道:“對嘛,習武有什么不好呢?像我爹那樣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窮酸秀才,難道就好看了?”更何況鄭昂隨鄭叔茂居多,生得濃眉大眼,寬肩窄腰,行動間颯然有風,哪怕披上寬袖長衫,手搖折扇,也未必有書生的樣子。
云薛眼看鄭昂越來越低落,連忙剎住兩人,轉提起旁的話題:“阿團方才不是說對外面的風土好奇?剛巧我記得昂哥那里有一本《天下山河志》,再廣博不過,不如拿過來給幾個小的講解一番?”
云氏也跟著道:“很該如此。雖然小,也該懂些常識了,免得出門鬧了笑話,連腳底下踩的土地姓什么都不曉得。”
阿團被云氏揭了老底,氣鼓鼓地盯著屋角一個景泰藍的大花瓶裝聽不見。鄭晏偏要沖她擠眉弄眼,噗噗噗地笑得像個漏氣的皮球。
鄭昂展顏,順勢道:“也好。”吩咐下人去他書房第三層的架子上將《天下山河志》取來。
云薛一臉欣然地道:“昂哥隨姑父到過西北,既見過茫茫戈壁,又曉得沿途各地的風土人情,見識定然不是我們幾個囿于一地的可比的。今日能跟著增廣聽聞,實乃幸甚。”
《山河志》取來,先翻到天下全與圖那一頁。
阿團將輿圖轉了一周,各個方向都試過了,最后遺憾地承認這片大陸不同于七大洲中的任何一個,猛一看像個三角形的彩旗。
鄭昂當她在玩,等她新奇夠了才將輿圖擺正,右邊是旗桿,左邊是飄揚的尖角旗尾,清了清嗓子,開口講解道:“今天下三分……”
這片形似旗幟的大陸,東臨仙海,無法橫渡,南有高山瘴林,難以逾越,西為戈壁荒漠,無人探尋,北部冰原,亦是不毛之地。
秦、楚、齊三國各占一角。
承平侯府所在的楚國位于東北,而上京位于楚國中部偏東。富庶比不了齊國,兵力敵不過秦國,唯勝在吏治清正,上下一心,勉強稱得上國泰民安。
齊國位于東南,如今正逢內亂,自顧不暇。四年前,時任齊國將軍的花氏兄弟領二十五萬大軍,于都城南三百里的棉州發生嘩變,打出“奉天靖難”的旗號,一路攻下半個齊國。如今保皇黨與叛軍兩廂對峙,僵持不下,已半年有余。
秦國獨占西部疆域,面積雖大,糧食產出卻極低。秦人兇厲蠻橫,三五不時便要劫掠一番,令齊楚兩國不勝其擾。先前鄭叔茂帶著兩個兒子駐扎的營地便位于秦楚邊境。
近年不知怎么,竟有人在那片窮山惡水中接連發現銀礦、鐵礦,秦國新任國君隨之頒布了一系列法令,大大限制了轄下子民,擺出一副和平交好的姿態。是以三國間沖突漸少,南來北往的行商日益增多。
都說十里不同俗,何況隔了三國又數十州縣。
鄭昂到底親身到過許多地方,將各種奇特有趣的市井見聞講得栩栩如生,令人如臨其境。而云薛勝在博覽群書,于雜聞游記也有涉獵,口才又好,普普通通一個州縣名的典故由他娓娓道來,也令人嘖嘖稱奇。
加上當初同鄭昂一道打包去往西北的鄭晏,雖然人小不怎么記事,偶爾□□幾句童言稚語,也惹人發笑。
連云氏和薛氏都聽住了,阿團和云二月更是入了迷。
夜間鄭叔茂回房,便見阿團兄妹三個頭碰頭捧著一本《山河志》,別提多么認真仔細了。
鄭叔茂在東次間打了個轉,簡單指點了兩句,便回到西次間,坐進一旁的官帽椅中,接過云氏捧來的熱茶,笑道:“沒料到孩子們居然對這個感興趣,趕明兒我著人繪一幅大的,掛到墻上去,看起來也方便。”
云氏親手解開他脖領子最頂上的兩顆扣子,拿過布面的單鞋來換下他腳上牛皮底的厚靴子,讓他松快松快。笑道:“我看哪,也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昨兒還圍著著新撿的小狐貍打轉呢,今兒個就叫一幅輿圖將眼睛奪去了。”
提到狐貍,鄭叔茂收了笑,食指在扶手上敲了兩下,擰眉問道:“宋寬可有再來?”
“沒有。”云氏給他續上一杯茶,揮手將丫鬟們都打發出去,不甚在意地道:“爺未免太小心了。我打聽過的,那位小宋老爺的情況各家都有數,不見哪家后宅不許進的。且手里的貨物一個個怪新奇的,沒個講解的確實有些難懂。”
鄭叔茂明言道:“他不到十六就叫強人擄了去,年近四十才回來跑商。自陳中間被賣進齊國皇宮去了勢,得貴人相助才得以贖身出來。雖有他哥哥作保,真假卻還得兩說。”
“這……還能有假?”云氏細細回憶起宋寬的形貌來,他臉上溜光,胡茬也沒有一根,端起茶杯還會翹小指頭,怎么看都像個太監啊。若是個真男人,上京這許多家女眷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鄭叔茂端著茶,卻沒有喝,指腹順著杯沿緩緩描摹,低聲道:“假太監未必,別的,可就難說了。”
無論云氏如何驚疑不定,宋寬再沒能進過承平侯府的門。
不是誰都愿意跟個來歷不明的鄰國太監打交道的,心中警惕的人家都早早端上了閉門羹。據說錢氏因自作主張迎了他進府,還在老侯爺那里吃了掛落。老侯爺這半年以來,插手后宅的事兒是越來越頻繁了。
只是短短半月時間,這批秦國貨的銷路已經打開。雖無法再進后宅,相約去寶貫東西挑稀罕的小姐妹卻多得很。
例如云氏先前買的那些個隱泛光澤的華麗布料,儼然在上京掀起了新潮。價格一路水漲船高,當初心里暗諷云氏敗家的呂氏嫉妒得眼都紅了。按宋寬當初給的一匹布的價格,在如今的寶貫東西里買一截布頭都勉強。
轉眼到了花紅柳綠的時節,三月十六這天,風和日麗,碧空如洗,宜嫁娶。承平侯府披紅掛彩,處處裝點得一片喜氣洋洋。
天蒙蒙亮的時候,阿團就被丫鬟們搓了起來。還沒睜眼先被人使熱帕子擦了一把臉,坐起來醒神的功夫手里就被塞進了一盞溫熱的羊乳。
畫屏拿青鹽給她擦牙漱口凈面,殘水交給紅蕖出去潑掉。銀燭從架子上取下熨平的襖裙,流螢挑出相配的荷包、金鎖與壓裙腳用的瓶插牡丹紋白玉佩等物。羅扇捏著一柄牛角梳,先蘸著桂花頭油給阿團通了三遍頭,而后熟練地挽起兩個圓鬏,沒用平日里常戴的珠串,改插了一對精巧的粉蕊桃花簪。
三等丫鬟原本是沒有進屋伺候的資格的,今兒也顧不上了,抽了紅蕖和朱砂兩個進來,幫著做些倒水捧匣的簡單活計。
一幫人打仗似的將阿團裝扮一新,難為竇媽媽調度得好,人雖多,卻忙而不亂,井井有條。
阿團透過模糊的銅鏡看到竇媽媽染白的雙鬢,一面由著丫鬟們施展,一面開口吩咐道:“紅蕖去搬個小墩子來,媽媽坐。上回說大姐姐的手帕交是哪個來著?一會兒去大房就見著了,媽媽可得提前給我講講,免得見了人不好招呼。”
竇媽媽頗為意外地看了阿團一眼。
當初阿團大肆裁換下人,自然是得了家長們首肯的。甚至,無論是問云氏還是問鄭老侯爺要西廂眾人的身契,都順暢得緊。
唯有鄭叔茂警醒了她一句,稱竇媽媽是府里經年的老人了,伺候過她親祖母,又將她大姑姑奶大,讓她平日里對竇媽媽尊重些。
阿團起初的確是打的削權的主意,待收攏了手底下一幫子小丫鬟,再把竇媽媽踢出去。但聽鄭叔茂這樣說,便著畫屏私底下偷偷打探了一番。
竇媽媽年少守寡,唯一的兒子不到五歲就沒了,和大姑太太鄭華練是從小拉扯大的情分,僭越點說,當親閨女看也不為過。
偏偏大姑太太遠嫁那年,錢氏陪房里有個管事的兒子,性子混,把前頭的媳婦作踐死了,不知怎么看上了竇媽媽。當年竇媽媽才三十歲年紀,識文斷字,心高氣傲,怎么看得上那種人?一口回絕。
鄭華練明著沒強迫竇媽媽,暗里卻悄悄將竇媽媽從陪嫁的名單上剔除了。
竇媽媽一下子成了無主的肥肉,最后拼死求到鄭老侯爺跟前,老侯爺念在竇媽媽伺候過原配主母的份上,出面保下了她。但經此一事,竇媽媽是寒了心,寧可跟一個沒留頭的小丫鬟守空院子,也不肯到各個主子跟前露臉。
前些日子阿團落水,老侯爺將她扒拉出來塞去團姐兒身邊鎮場子。
竇媽媽感念老侯爺恩德,可也沒打算在團姐兒身邊長待。像鄭華練那樣的主子,她是真不愿意再侍候第二個!
她資歷夠分量,手腕更是不缺,很快定了主意。一個是教著團姐兒親近老侯爺,離那個不知善惡的云氏遠遠的;再一個是幫迎春震住一幫小丫鬟,待迎春立住腳了,團姐兒也知事了,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哪知道團姐兒實是個混不吝的。
哄著云氏和老侯爺兩頭放了手,自個兒捏著一干人的身契,狐假虎威地充起大王來。賞罰全由著性子,喜歡的就賞銀子,不聽話的就打板子,敢往外賣消息的、偷東西的、瞞著她搞小動作的,抓住一個發賣一個。
這般雷霆手段將西廂刷了兩三個來回,無論是原本往哪里搖尾巴的,都乖乖歇了,剩下的全是手眼心神一概順著她的。
再說這云氏,竇媽媽冷眼瞧了近半年,該不是那等黑心爛腸的。然而,吃穿用度上從沒虧著團姐兒,教養上卻不肯用心,竟縱著團姐兒一個姑娘家,野猴子似的上躥下跳。
竇媽媽提過兩回回去守院子,老侯爺都沒許,她也死心了。她早就不年輕了,左右也就剩了十來年活頭,隨便團姐兒怎么折騰吧。
竇媽媽絕了回空院子安安穩穩養老的念想,倒是發現團姐兒有點意思了。
起初還當她精明,眼里不揉沙子,后來瞧著全然不是這么回事兒。心寬手也寬,穿衣吃飯都不講究。
羅扇最初接過給她梳頭的活計時,有一回給她戴了一對不成套的珠串,兩串珍珠大小和圓度都差不多,但一串是海珠,亮度高,另一串是淡水珠,單看沒什么,放一起就瞧著發烏了。
那還是到了用午食時,云氏發現的。
團姐兒這些天積威頗重,羅扇聽說后當場就嚇癱了。依竇媽媽看這事至少該罰半個月月錢的,可團姐兒回房后提都沒提。送她回房的覓松問明給團姐兒梳妝的是哪個,把羅扇提出去訓了兩句,團姐兒居然還不樂意。意思意思罰羅扇抹了三天桌子,這事兒就掀過去了。
竇媽媽突然就明悟了,在團姐兒身邊當差,只要心是好的,哪怕蠢點兒、木點兒、糊涂點兒,都不打緊。
這樣看,倒是個難得的寬厚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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