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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武寧元年,臘月。

        年節(jié)將至,到處都是風(fēng)塵仆仆的歸家人。

        越近北地,風(fēng)雪越厚,官道上滿是被車轍壓得扎扎實實的雪痕,不多時天色轉(zhuǎn)暗,緊接著又下起了一場仿佛永無停歇的雪。

        一輛馬車沿著雪地上早已被壓實的車轍奮力向前,呼嘯的北風(fēng)“呼”的一下吹開車簾一角。

        冷風(fēng)裹挾著冷雪,一股腦兒的朝車里灌過去。

        坐在車外艱難駕車的車夫,被這裹著雪粒子的風(fēng)猝不及防的一吹,難以忍耐的閉上了眼睛,抵御這瞬間遮住視線的雪。

        同時又轉(zhuǎn)過臉去,朝著車內(nèi)喊了一聲,“姑娘!快把車簾壓住!仔細灌了雪!”

        他喊話的同時,車內(nèi)也迅速伸出一只細白的手,飛快的扯住車簾一角,又從旁邊抓過壓風(fēng)的擋板,動作麻利的整理壓住的車簾,只留出一點兒縫隙通風(fēng)。

        外面天寒地凍,北風(fēng)猛雪,馬車內(nèi)卻放著精致的炭盆,鋪著厚實的毯子,全然是隔絕出來的一方暖烘烘的小天地。

        剛吹進來的雪片被炭火的熱氣一烘,止步到車簾處就化了,只把挨著車邊的毯子微微洇濕了一點兒。

        而將車內(nèi)一切重新整理好的四兒,這時候也淺淺松了一口氣,轉(zhuǎn)頭看一眼坐在深處不言不語的少女。

        車里不像外面酷寒,少女只著一身淺色單衣,手捧一本書細細品讀,

        當她微微側(cè)首的時候,領(lǐng)口稍敞,便露出一段纖柔脖頸。

        四兒呆了一呆,半晌才接上思緒,繼續(xù)咋舌感慨,“北邊的雪……真大呀!”

        見對面的人沒有回應(yīng),四兒有些訕訕地撇了撇嘴,心中有些不快。

        如今陛下才剛登基,根基不穩(wěn),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偏這時候陛下還把自己這個東宮舊人派出來,表面上是照顧這位的日常起居,其實……

        她忍不住又開了口,“恕婢子多嘴,武承鎮(zhèn)就快到了,公主還需打點起精神來,盡力做好陛下交代的事,莫讓陛下失望。”

        聽到這話,一直靜默不語的人,終于有了一點反應(yīng)。

        喬蘇蘇半闔了書頁,輕嘆出聲,“四兒姑娘說得是。”

        如今正是多事之時,先帝暴斃,新皇倉促即位,權(quán)臣虎視眈眈,再加上太后擅權(quán),朝野上下竟是全都在等著這位新皇出錯;

        她能在這樣的局勢下被虞子由賦予新身份,順利離宮出京,已是十分不易。

        喬蘇蘇不禁想起出宮之前,虞子由同她說的話:

        “朕身邊可用之人不多,能全心信任的更少,思來想去,最重要的那件事,也只有皇妹你才能替我完成了。”

        “你就看在這么多年你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的份兒上,替皇兄走這一趟——”

        “將來事成,我為你重新選一處富庶封地,你便不再是義城公主,而是我武寧一朝最尊貴的長公主!”

        虞子由這話說得誠懇,但意思已經(jīng)極為明確,直指她受自己多年照顧,得知道感恩。

        這個要求,喬蘇蘇其實也沒有理由拒絕。

        她母親早亡,自己又不被先帝所喜,甚至一直到先帝駕崩,她還一次都沒有在先帝身邊盡孝過。

        雖有個義城公主的封號,然而也只是個空殼子。

        喬蘇蘇心里清楚得很,若是這一次她敢拒絕虞子由的命令,下一次虞子由讓她去的,就不是北地邊鎮(zhèn),而是去與蠻荒之族和親!

        所以當時她只略一思索,便權(quán)衡好了其中利害,順著虞子由的話,點頭答應(yīng)。

        對于她的態(tài)度,虞子由非常滿意,當即便召了四兒前來,說從此刻開始,四兒便聽她指派了。

        只是……

        喬蘇蘇看著眼前已做尋常丫鬟打扮的宮中女官,心中苦澀。

        虞子由送來的人,又豈是真來伺候她這么簡單。

        從出宮那一刻起,四兒便是他監(jiān)視自己的眼線,除了乖乖聽話,她又能如何?

        恰在此時,四兒也適時開口。

        這次不再感慨北地風(fēng)雪,而是直言道,“要如何勾引霍將軍,公主可想好了?”

        喬蘇蘇垂下眼簾。

        她還是不能坦然接受這個說法。

        四兒將她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也不逼問,只狀似無意實則提醒的又道一聲,“公主若真能為陛下籠絡(luò)住那位霍將軍,何愁尹娘子的牌位,進不得皇陵?”

        喬蘇蘇握著書卷的手,驀地一緊。

        四兒對她的反應(yīng)很是滿意。

        感覺到馬車行進的速度緩下來不少,便掀起一側(cè)車簾,向外看了一眼。

        武承鎮(zhèn)的城門已經(jīng)近在眼前。

        再開口時,便改了稱呼,恭順著說,“姑娘,我們到了。”

        ……

        與處處彰顯雍容巍峨的京師相比,武承鎮(zhèn)只是一個又小又不起眼的地方。

        這里最寬的一條街,不過能并行三四輛車,

        路兩旁院墻低矮,屋舍老舊,路面也只是壓實的黃土,

        在行人多的地方,雪與土混在一起,早已辨不出本來的白。

        她們在鎮(zhèn)上打聽了三天,得知鎮(zhèn)上有韓將軍、張將軍、李將軍,但就是沒有一位霍將軍。

        喬蘇蘇不禁疑心是不是虞子由記錯了人,又或是他根本記錯了地方——

        那位霍將軍,并不是武承鎮(zhèn)上的人?

        “若非準備萬全,陛下絕不會冒險做任何事,”

        四兒極為篤定,“武承鎮(zhèn)與京師相距千里,加之邊鎮(zhèn)軍情反復(fù),調(diào)令時有更改,或許是霍將軍的職位已有了變化——”

        喬蘇蘇聽到這里,便也明白了,“既然找不到‘霍將軍’,那便用笨方法,按著相貌找人。”

        要在近萬人的城中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好在來之前,虞子由已經(jīng)把自己對霍將軍的所知都對她們說明。

        虞子由當時的原話是,“這個霍玄,個子高,長得好,就是不愛笑。”

        這樣的特征雖然還是籠統(tǒng)了一些,但只要用心找,總能找到的。

        等找到了人……

        喬蘇蘇忽然感到一陣慌張,那個從一開始就被她極力回避的問題,也終于到了必須要面對的時刻。

        就這么開始勾引的話,真的能成功嗎?

        ……

        北風(fēng)又緊,就顯得鎮(zhèn)上的肅殺之氣更盛。

        而年節(jié)將至,鎮(zhèn)子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開始置辦年貨,到處都是紅彤彤一片,于是又給這常年與兵戈打交道的地方,添上了一層熱鬧。

        望火樓上的少年身姿挺拔,身上的鎧甲雖已老舊,卻掩不住那一身意氣風(fēng)華,他俯瞰城中各處,仔細排查,眼神銳利如鷹。

        “霍玄!”

        身后傳來一道聲音,帶著點兒得意,“你果然在這兒。”

        霍玄聞聲回頭,看了來人一眼,眼中也毫無意外,“嗯,你來了。”

        “這望火樓也就只有你還時不時的上來看一看,”師子如大咧咧往地上一坐,倚著圍欄,跟著往下看一眼,“你也不嫌累,這數(shù)九寒冬的,到處還都是雪,哪兒那么容易著火。”

        他心不在此,沒說兩句就轉(zhuǎn)了話題,抬頭去看霍玄,“哎,我一回來就聽說你被韓冉叫走,還挨了一頓鞭子,到底怎么回事兒?你不回家去上藥,跑這頂上來吹哪門子的風(fēng)?”

        “沒什么,都是自己人,還能真抽鞭子?”霍玄輕嗤一聲,卻又轉(zhuǎn)了話題,略顯揶揄,“你們這次進山,可找到什么寶貝了?”

        一聽這話,師子如就滿肚子的牢騷。

        他向后一靠,“別提了,進山十來天,那小破山頭兒都快挖禿了,也沒挖出什么值錢古墓來,老子被凍得尿都尿不利索了——”

        “哎,這次還真被你說著了,那墓里面真是比韓冉那張臉都干凈,”

        說著說著,又有點兒好奇,“不過你又不通風(fēng)水,你怎么知道那山里沒有寶貝?”

        霍玄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也是聽古墓鬼話長大的,那山里就算真有什么值錢古墓,也早就被京里那群鍍金將軍們挖走了,哪還輪得到韓冉這個后上任的鎮(zhèn)將?”

        說到鎮(zhèn)將,師子如馬上又想起一件事來,“有個事兒,你聽說了吧?”

        “鎮(zhèn)上來了兩位姑娘,到處打聽‘霍將軍’嘞!”

        霍玄似乎并不感興趣,“這鎮(zhèn)上哪有什么‘霍將軍’。”

        “可鎮(zhèn)上有你啊,”

        師子如接得自然無比,“你說老實話,是不是這幾日趁我不在,勾搭了哪家的小娘子,還騙人家說你是這里的將軍?”

        “如今人家都找上門來了,你可不能不認賬——哎喲!你下死手啊!”

        霍玄像捏鵪鶉一樣捏上師子如的后頸,角度刁鉆,用勁兒也巧,竟是還用上了正骨的手法。

        “我不說了!”師子如好不容易從他手底下扭脫開來,趕緊抱拳告饒。

        怕他不信,又強調(diào)一聲,“我還有件別的事兒要告訴你!”

        霍玄撤了手,順勢搭在圍欄上,瞟他一眼,等著他說事兒。

        師子如整理整理衣領(lǐng),“我剛才去你家找你的時候,看見霍叔又背著個包袱走了。”

        霍玄沒說話,半晌才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算是知道了。

        師子如知道他心中不痛快,說來也是,任是誰攤上這么個爹,都得被氣得少活幾十年——

        這霍叔從年輕時候就有賭癮,越老賭癮越大,每次輸?shù)眠不起了,就背個包袱跑路,把爛攤子丟給霍玄。

        師子如見霍玄這次沉默的時間有點兒太長了,疑心他要憋出毛病來,連忙問了一聲,“怎么啦?霍叔這回的事兒太大?”

        霍玄心里裝著別的事,只擺了擺手。

        “真沒事兒?”

        師子如還是不放心,“還有那個韓冉……他到底抽的什么風(fēng)?你還沒告訴我呢!要真有什么麻煩,你說出來,兄弟給你參謀參謀。”

        “沒事。”霍玄轉(zhuǎn)身走下望火樓。

        末了又忽然想起什么,回頭囑咐師子如,“那兩個姑娘打聽的事,你別跟著摻和。”

        “知道了,”師子如也跟著他往下走,想了想,還是又說了一句,“韓冉要是再抽風(fēng)找你麻煩,不管什么原因,你都先服個軟。”

        霍玄背對著他揮了揮手。

        其實一開始,他只當韓冉是要隨便找個人撒氣,這種事兒經(jīng)常發(fā)生,他早都習(xí)慣了。

        哪知道這一次,韓冉把他叫進班房,劈頭蓋臉就砸了他一張密令。

        那密令看日子應(yīng)該是三日前送來的,韓冉大概今天才想起來拆開。

        按說這不是他能打開的東西,但既然韓冉都摔到他臉上了,他總得看看是怎么回事。

        結(jié)果這一看不要緊,霍玄心中暗驚,那密令竟然是兵部發(fā)來的,還點名是給他!

        密令上,這位兵部的神秘貴人直接以“將軍”稱呼他,夸他辦事可靠,是可造之材,還隱晦又近乎明示的提醒他,這段時間要活泛些,注意把握機會。

        他一邊看,韓冉一邊在對面罵他別以為攀了洛陽的高枝兒就能把自己給弄下去。

        等罵得累了,也不聽他解釋,直接喊人來把他拉出去抽鞭子,還警告他說,少癡心妄想,再有下次就砍了他。

        因為抽鞭子的是自己人,意思意思就糊弄過去了,霍玄倒也沒受罪。

        然而他一想起那沒頭沒腦的密令,就覺得事情絕不是這么簡單——

        尤其是在聽到有姑娘來打聽“霍將軍”后,更是直覺她們要找的人就是他。

        只是……

        霍玄的眼神愈發(fā)玩味,他在這武承鎮(zhèn)中,一沒根基,二沒財路,什么人會花這么大的心思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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