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續了很久。

        這暗濃稠而沉重，嘈雜地令人窒息。

        她感覺自己在深水之下，水壓使她石般沉重，冰冷的感覺灌入口鼻，使她的肺腑凍結。

        混亂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她什么都聽不清。

        痛覺變得遲鈍而恒久，她想象自己已經是一堆焦炭，在陽光下溶解。

        接著聲音及近，她能夠分辨其中的含義：

        “……艾哲紅石……”

        “……艾哲紅石”

        “……在哪”

        “在哪？”

        什么？她昏頭腦漲，掙扎著睜開眼，目光逐漸聚焦在面前的女人臉上。

        而她的主人又問了一遍，她卻沒有清醒到可以理解這句話的地步。

        “艾哲紅石在哪！”她從未見過麗莎麗莎如此失態。

        “可以啦老師！”一只手從后面一把拉住麗莎麗莎，把她扯開，“她不知道，艾西迪西那時操縱著她。”

        “但是……”麗莎麗莎回身望向身后高大的少年，她聽見女人的聲音竟然在顫抖，“必須找到艾哲紅石。”

        沉默比剛剛的嘈雜更讓她頭疼。她對于人類之間的眼神交流感知遲鈍，但依舊覺得有一場無聲的爭執正在爆發。

        “會有辦法的，”他的聲音平靜有力，“但黛安需要休息。”

        她意識到自己躺在床上，于是坐起來。她沒有臥室，柱中人并不需要長時間的休眠來保持精神，所以這里實際上是他的房間。

        抬頭的同時那兩人也注意到她了，麗莎麗莎咬著嘴唇，臉色慘白，墨鏡歪了都不自知。空氣中火花四射，她意識到不光因為氣氛，女人的確在無意識地釋放強大的波紋。

        “老師——”

        “用你聰明的腦袋想出辦法來，人類都指望這一點了。”麗莎麗莎一揮手拍開jojo往她肩上搭的手，轉身離開。

        他們一同目送她摔門而去。

        “……太暴躁了喂。”

        “花了一生不計代價守護的東西被奪走了，她有理由失控。”

        “我不懂這些，”少年一屁股坐在床邊，整張床都顫了三顫，“我沒什么好守護的，更別提把一輩子耗在上面。”

        “……胡說，”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她竭力忽略，把精力集中在談話上，“如果沒有覺悟，怎么可能來這島上受罪。”

        “嘖，覺悟……？”艾西迪西如此崇敬提起的詞，在少年舌尖卻被輕浮隨意吐出，落在地上發出脆響，“和努力相關的都不可以，覺悟也不行啊，都是大爺大媽的老生常談了——嘛，你都幾萬歲了，這次暫且饒過你。”

        那雙青翠的眼睛看向她，其中飽含惡作劇的神色，純粹不夾雜質，但她別開目光，無法與之對視。

        她記起浴室里那雙眼，綠的虹膜淹沒在血絲之中，瘋狂的笑意中躍動著沖破一切的怒火。

        見她沉默，他斂了斂聲，再開口時顯出的低三下四頗為滑稽：“要說想保護的東西怎么還是有的吧，爺爺奶奶之類的，西撒那小子只要不張嘴還算個好伙計，麗莎麗莎老師身材也是真的好——咳咳……”

        “我為什么還活著？”

        全身的痛如火焰騰得竄起高苗，字句仿佛悶雷在她喉頭滾動，她如同吐出沸油，在空中炸裂油星，爆出艾西迪西刺耳笑聲刺痛她的神經：“你個瘋子，是為了自己的信念不惜一切的家伙——你莫非是個懦夫？”

        對方無言。

        寂靜中她幾乎后悔起來。

        她不明白，她什么都不明白。

        仿佛她自身的混亂也由內而外侵蝕了這個世界。

        一切都不按預想進行。

        全怪這個——

        厚實溫暖的大手輕輕覆上她的手。粗糙的老繭磨砂她潰爛皮膚上纏著的繃帶，是少年習慣性的玩弄行為。

        “……我說，好歹是救命恩人，拼了全力只換來一頓無厘頭的臭罵嗎？”再開口時他仿佛全力忍著笑。

        她沉默。

        “我和西撒配合，在你沖過來的時候扭住你，正負波紋配合把你的重要器官保下來了，”他做了個鬼臉，“——快說：謝謝你，天才。”

        無法正視那雙眼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懦夫啊。搖擺不定，自說自話的人是最大的小丑啊。

        他嘆了口氣：“我是個很隨便的人，美女，別對我有什么奇怪的期待啊。突然之間說話土里土氣的，肯定是艾西迪西那個活化石跟你說了什么吧。”

        “——我對人類什么的沒有概念，不過確實會有想要保護的東西，”他湊過來，勾著腦袋靠近她別開的臉，鼻息吹動她鬢角碎發“想保護美好的東西沒錯吧？”

        “幾個小時之前，我正在思考怎么殺死你們，所有人。”

        “如果我真心想要幫助人類，如果我有那樣純粹的覺悟——艾西迪西想必不可能輕松控制我。戰勝一個軟弱的家伙，不管是什么種族，一定都是輕而易舉的吧。”

        “我在書房中花了不知多少個日夜，讀遍人類數千年來的所有歷史，了解你們的思維，認識你們的成就——我盡力了，我如此努力去愛上你們。但是我無法為了這個種族犧牲一切，我看見你們的淺薄，弱小，我沒法……”

        她吸了口氣：“我沒有你們充沛的情感，我看到的世界和你們是不同的，永遠無法重合。但我亦不是柱中人的一員，當艾西迪西向我展示種族的魂時我就知道了，柱中人是我的一半，卻無法讓我純粹地融入那樣的存在中。”

        “美好的東西……呵，你果然只是個小鬼啊，jojo，”她轉過頭，對上他的目光，“好好看看我，懦弱的，麻木的，殘暴的，雜種的……我是沒有靈魂的，沒有自己存在的意義，沒有行動的意志，連善惡這樣的準則也沒有，這場戰斗，或者任何一場戰斗，我都不會派上用場——這難道不是你見過最丑陋的東西嗎？”

        “……我該如何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呢？”她低下目光，兀自勾起嘴角。

        “喂，別自作多情了，美女。”

        “都叫你別天天抱著那幾本大部頭書啃了喂，去大城市開開眼界吧，人心不是文字可以簡簡單單記錄的東西，崇高也好丑惡也罷，我沒文化都搞不清楚，你和我講什么種族什么靈魂覺悟我都聽不懂，但是我最看不慣這種莫名其妙的自愛自憐了！”

        他扯了扯她的兩頰，她自覺自己現在愣著神任憑擺布的模樣一定可笑：“命運這東西啊，煩的很，總是在你完全沒想到的時候找上了，你抱怨為啥的時候往往只有一種回應“這就是你丫天生該背負的東西”，什么家族的使命人類的重擔啊莫名其妙就來了，甩也甩不掉跟你一輩子，你除了奉陪到底什么選擇都沒有——可不可以不要站著不腰疼地把這玩意說的好像什么美麗的天賦一樣讓人羨慕？什么混血啊選擇啊你想的怎么這么復雜？哪里來那么多有的沒的？黛安就是黛安，用得著別人來管？沒見過哪個超級生物活的像你這么窩囊，就知道找帥哥來哭鼻子——管他們干啥？想要在乎什么，保護什么，不是你的權利嗎？你是最自由的啊，沒有天生的責任與背負，想要給自己賦予意義的話，就去找那樣一個值得你付出一切的東西吧。”

        “……”她這次是真的說不出話來，腦袋里像又被波紋涮了一遍一樣空空蕩蕩，“你這家伙……還真是油嘴滑舌。”

        他咧嘴一笑：“逗美女開心是紳士的義務——”

        話音未落，他被她抱住。

        她把頭埋進他寬闊的肩膀，聞到他汗水的味道，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糊味，聽見他喉嚨里驚慌破碎的氣音，嘴角的滿意地挑起——什么嘛，這不是就說不出話了嗎。她知道他現在也——

        等等。

        “波紋……”她松開手，他手忙腳亂地推開她，看著她皺起的眉毛發呆，“大腦……”

        “我有辦法了，jojo，我知道怎么弄到艾哲紅石的地址了。”

        他直著眼盯著她看了幾秒，才慢慢理解了她的意思，瞳孔猛地一縮：“等一下！你不是要——你瘋了嗎！”

        “這是可行的，”她自言自語，“你是波紋戰士應該比我清楚，向人類大腦注入波紋可以刺激相應區域獲取記憶，那么對柱中人應該也差不多。雖然生理構造上面有差異可能會麻煩一些，但是艾西迪西使用我的身體送走了艾哲紅石，那么哪怕我沒有意識，這具身體應該還記得才對。”

        “喂喂，你才剛被波紋轟到鬼門關上過一次，這么快就忘了記性了？”

        “畢竟有一半柱中人的血統唉，想殺我還是不太容易的。”

        “那是大腦！誰會覺得往大腦里面灌沸油很安全啊！不行！絕對不行！”

        “我也是想幫你！”她跟著他激動起來，“你以為我不怕痛嗎！但這明顯是唯一的辦法了啊！”

        他抬起手來示意她住口，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你……你等一下。”

        “我……我去冷靜一下，”他站起來朝著門走去，“我想想……”

        嘖。她看著他溜出門去。

        現在誰才是懦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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