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涯倦客
嫏嬛閣是收集武林典故與各種奇聞秘事的地方,閣主秋水先生號稱江湖百事通,只要你出得起價,總能從他這兒得到你想要的信息。
江南三月,草長鶯飛,嫏嬛閣里陽光明媚,暖暖的春風吹著,讓人覺得醺然欲醉。
這樣的天氣秋水先生總是心情格外好,何況他還迎來了一位貴客—江南第一山莊棲云山莊的莊主陸浩天。
“秋水先生別來無羔?”陸浩天遠遠地就向秋水打招呼,笑容和藹、謙遜,一如既往。
秋水迎上去,道:“哪陣香風把陸莊主吹來了?真是稀客。”
邊說邊將他引進花園,在涼亭中就坐,早有丫環(huán)奉上茶來。秋水道:“幾年沒見,陸莊主是越來越英俊瀟灑了。”
陸浩天笑道:“幾年沒見,秋水先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環(huán)顧四周,見園中花紅柳綠,假山下一汪碧水,微波蕩漾,四周鳥鳴啁啾,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不免贊嘆道:“秋水先生果然是雅人,陸某身在這花園之中,感覺如入閬苑。先生這日子,過得連天上神仙都自嘆不如啊!”
秋水笑道:“在下這粗陋之地,哪里比得上莊主的棲云山莊?”
頓一頓,問道:“陸莊主此來,可有讓秋水效力的地方?”
陸浩天收回目光,看著他道:“秋水先生對天下武林了如指掌,不知道近年來有沒有聽說倦客島這個名字?”
秋水一呆,眼里露出幾分探究,道:“倦客島孤懸海外,很少有人到達,武林中知道它存在的人寥寥無幾,陸莊主從何得知這個地方?”
陸浩天笑道:“陸某雖然沒有秋水先生那樣無所不知,卻也不是孤陋寡聞之人。”
秋水忙道:“陸莊主不要誤會,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不知莊主想了解什么?”
陸浩天緩緩道:“我想知道—這倦客島上的高人是誰?”
秋水一征,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湊了一下,問道:“陸莊主怎么知道倦客島上住著高人?”
“陸某聽說,有出海之人經(jīng)過倦客島,見云霧繚繞中有兩條白影,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令人疑是天外飛仙。”頓了頓,陸浩天道,“這世上哪有神仙?我猜他們看到的是輕功極好的武林中人。于是我想,莫非……”
秋水不語,等他說下去。
陸浩天嘆口氣,臉上忽然露出悲傷之色,道:“我只希望他是我的一個故人……”
秋水道:“莫非,陸莊主指的是十年前棲云山莊的原主人,風華蓋世、驚才艷艷,卻偏偏英年早逝的江南公子溫如玉?”
陸浩天眼里似有淚光閃動,澀聲道:“是啊。十年前與日月城主歐陽華那一戰(zhàn),我大哥跌落萬丈懸崖。沒有見著他的尸體,我就是不死心,不相信他就這樣去了。”
秋水唇角閃過一絲冷笑,神情卻突然凝重起來,長嘆道:“縱使他未死,心卻必定已經(jīng)死了。你想想,他與夫人蕭雨塵那樣恩愛,為江湖大義,不顧即將臨盆的妻子,慷慨赴日月城之戰(zhàn)。卻偏偏在此期間蕭雨塵難產(chǎn)而死,一尸兩命。一夜之間妻兒盡喪,他活著日日受心靈的煎熬,生不如死啊!”
陸浩天痛苦地道:“是的。他必定恨自己沒有照顧好嫂子,受盡良心的譴責。那日他用同歸與盡的招式,明明就是不想活下去了。以他那樣癡情的人,這么多年都沒有回來,必定是不敢回到傷心之地。所以寧可在孤島上獨自守著清貧、寂寞了!可是……”他抬著看著秋水,道,“我多么希望他能回來,一日找不到他,我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寧。秋水先生,你可否告訴我……這島上之人是不是我大哥?”
秋水沉吟道:“陸莊主與溫公子兄弟情深,真讓秋水感動。只是……”
陸浩天從身上拿出一疊銀票,放到桌上,一字字道:“望秋水先生成全!”
秋水接過銀票,臉上露出他招牌似的笑容,道:“只有溫如玉的驚鴻劍及驚鴻掠影輕功,才能讓人看到翩若驚鴻的風采。我說得可夠明白了?”
陸浩天臉上瞬間閃過無數(shù)種表情,站起身匆匆地告辭了。
秋水看著他的背影,一副洞若觀火的表情,喃喃自語道:“江湖,又會有一番風雨了。溫如玉啊溫如玉,你莫要怪我,我沒有主動將這個消息賣給陸浩天,已經(jīng)對得起你了。”
倦客島
夕陽西下,晚霞滿天。
一條人影從池塘上掠過,輕輕用腳尖點一下水面的枯荷,宛如驚鴻掠影般,在空中翻一個身,穩(wěn)穩(wěn)地落在池塘邊的草地上。
只見他約摸十七八歲,面容白皙,目光純凈清澈,臉上帶著俊朗的笑容,有些羞澀,有些純樸,讓人一看就忍不住喜歡上他。
少年對自己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揚眉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拍拍手中的劍道:“驚鴻劍啊驚鴻劍,你埋沒在這孤島上十年了,何時能重現(xiàn)光芒?”
“要這寶劍重現(xiàn)光芒,就只有指望你了。”一個充滿磁性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夕陽下一張英俊絕倫的臉淺笑盈盈地看著他。微風拂動他一身白衣,看起來飄然若仙。
這個人儼然竟是被歐陽華打下天風崖的江南公子溫如玉!
溫如玉還是那樣飄逸出塵,雖然歲月已在他臉上留下了些許痕跡,卻更增加了他成熟的魅力。
“師父。”少年迎上去,笑容越發(fā)燦爛。
“若兒。時候不早,三位爺爺已經(jīng)在家準備好晚飯,我們回去吧。”溫如玉道。
原來這少年是溫如玉十年前收的徒弟,名叫杜若。
“倚東風、豪興徜徉。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遠遠圍墻,隱隱茅堂。揚青旗、流水橋傍。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一陣朗朗的吟誦聲傳入溫如玉與杜若耳中,溫如玉道:“你三爺爺看到這滿園春光,又忍不住詩興大發(fā)了。”
桃園中一位白發(fā)老人正搖頭晃腦地吟著詩,滿面紅光,眉目慈祥,雖然年近古稀,卻顯得精神矍爍。
而廚房里忙碌著另外一位老人,看起來年齡更大一些,人長得矮矮胖胖的,眼睛迷成一條縫,嘴巴卻偏大,看起來有些不成比例。
看到溫如玉與杜若過來,老人咧嘴笑道:“好了,好了,如玉和若兒回來了,老二,快擺出碗筷來。”
老二正在獨自下一盤棋,全神貫注,根本沒有聽到老大的叫聲。老大上前給他一個毛栗子,嚷道:“傻小子,玩了一輩子棋,還這么癡迷。真是本性難移啊。”
溫如玉和杜若正好看見這一幕,忍不住相視而笑。
這三位老人老大好美食,老二好棋,老三好詩,自封為“食神”、“棋神”“詩神”,姓東方,老大叫朔,老二叫奇,老三叫白。
當年溫如玉帶著杜若一心歸隱,駕船出海,無意中闖入這個島,無意中遇上這三位老人,十分投緣,遂住下來,一住便是十年。
三位老人都是江湖奇人,武功不凡。老大善使“龍爪手”,老二善用棋子作暗器,老三則用一對梅花筆作為兵器。因此杜若不僅學到了溫如玉的輕功與劍法,也學到了三位老人的功夫。
五人坐下來,東方朔早已拿出一壇美酒,聞了聞,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道:“真是好酒,今天要與我干兒子、干徒孫好好喝幾盅了。一醉方休,啊,一定要一醉方休。”
溫如玉道:“義父,你是海量,我和若兒哪是你對手?還是兩位叔叔與你喝吧。”
東方白在旁邊瞪他一眼道:“不行啊。今天是為若兒辦餞行行酒,大家必須舉杯痛飲,一個都不能偷懶!”
杜若聽得一驚,轉(zhuǎn)向溫如玉道:“師父,什么餞行酒啊?弟子不明。”
溫如玉微笑道:“若兒,你記不記得我們來這島上多久了?”
杜若愣了一下,答道:“十年了。”
溫如玉道:“是啊,十年了。這么長時間,你陪著我還有三位爺爺在這孤島上過著清苦的日子,遠離紅塵。師父真是太自私了。”
杜若不安地道:“師父說哪里話?弟子本就是孤兒,如果不是師父帶著弟子到倦客島來,將弟子養(yǎng)大,教弟子武功,弟子不知道現(xiàn)在是否還活在世上。何況三位爺爺待弟子如同親孫子一樣,弟子在島上過得不知道有多開心。”
溫如玉擺擺手道:“若兒,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如今已經(jīng)長大了,不應(yīng)該繼續(xù)留在這兒陪著我們,你應(yīng)該回去,到江湖中去一試身手,建立自己的事業(yè)。今天正好是你十八歲的生日,我們給你擺下慶生酒,祝你長大成人。同時也為你餞行。”
杜若心頭大震,雖然自己也有少年壯志,也曾夢想展翅高飛,可真的提到離開,他卻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一下子迷茫了,問道:“師父和弟子一起離開么?”
東方朔哼了一聲,非常不滿地瞪著溫如玉,道:“你師父不想走,要讓你一個人離開!這小子年紀輕輕,硬說自己已看破紅塵,寧愿陪著我們?nèi)齻老頭子守在這孤島上,真是……讓人氣不打一處來!”
溫如玉好脾氣地笑笑,道:“義父莫要生氣,孩兒在塵世已了無牽掛,還回去干什么?”
一直沒說話的東方奇突然大聲道:“怎么沒有!你還有這么好的徒弟!他現(xiàn)在一個人回去,你放心嗎?你忍心嗎?”
溫如玉一呆,眼里瞬間流過憂傷之色,一閃而逝。這表情早被東方白看在眼里,嘆口氣,嘟嘟囔囔地道:“有情偏似無情,你這個人啊,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
溫如玉道:“三叔……”語氣中有求饒之意。
東方白趕緊擺手,道:“少來少來,你一做出這副可憐相,我就拿你沒辦法。若兒,別理他,我們喝酒!”
“師父……”
杜若站起來道:“師父,弟子不想走。弟子要陪師父一輩子。師父養(yǎng)育了我,我還沒有好好孝順師父、報答師父……”
東方白嘆口氣,搖頭道:“大的小的一樣癡!真讓我受不了!”
溫如玉望向杜若,眼里盡是愛憐道:“傻孩子,男子漢大丈夫,豈能這樣婆婆媽媽。你總不能一輩子窩在這個孤島上,白白浪費了你的青春。我象你這樣大的時候,早就已經(jīng)闖蕩江湖多年了!再說,你難道不想回去尋你的根?你不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父母是誰?”
杜若呆住。
這個問題早已在他心里盤旋了無數(shù)遍,可記憶中除了那些到處流浪的日子,他什么也記不得了。
他摸了摸胸前的那枚玉,那是他父母留給他的唯一憑證了。這枚玉通體瑩白,質(zhì)地細膩、純凈,內(nèi)行人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美玉。它被雕刻成蝴蝶狀,雕工之精美實屬罕見,連蝴蝶的觸須都雕得栩栩如生。仿佛一碰這枚玉蝴蝶,它就能展翅飛起來。
玉的背面刻著一個“杜”字,溫如玉就是憑這個,認定他姓杜,并給他取名叫杜若。
溫如玉倒?jié)M酒,微笑道:“來,若兒,今夜好好陪為師還有三位爺爺喝幾杯,明天我就送你離開。下次再見,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杜若看著溫如玉的笑容,有些看呆了。
溫如玉微笑的時候,仿佛連窗外的明月都失去了光輝。
窗外有暖暖的風吹進來,風中夾雜著淡淡的花香。這樣一個離別的夜晚,杜若心里有太多的離愁別緒,他想多喝一點,讓自己忘記煩惱。可越喝卻越清醒了。他看見溫如玉一直在微笑,可他知道師父心里有多苦。
十年了,那個傷疤觸摸時還在痛嗎?還會流血嗎?師父才而立之年,卻真的要這樣一輩子在這個孤島上呆下去嗎?
三位老人看著他們的樣子,又感動又生氣,三人面面相覷,感慨萬千。
不眠之夜。溫如玉親筆寫好一封信,上書“賢弟陸浩天親啟”,準備在分手時交給杜若,讓他去投奔棲云山莊。寫完用手撫摸著信封,腦海里閃過棲云山莊的一幕幕:蕭雨塵的巧笑嫣然,蕭雨塵一身白衣站在桃花樹下,人面桃花相映紅,蕭雨塵十指纖纖,在琴上拂出一連串如水的音符……
一滴淚悄悄地滑下溫如玉的臉龐。
十年了,他這天涯倦客,可曾有一日忘記昔日的傷痛?
而三位老人卻在準備他們送給杜若的禮物:一袋銀子,一袋棋子,一袋食物。
想到這可愛的徒孫就要離開,他們再也不會象以前那樣熱鬧、歡笑了,三人心里都悶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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