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階下之囚
長安城。
溫如玉與景淵勒緊馬韁,放緩速度,身后五名侍衛如影隨行。再后面是百里飄蓬趕著一輛馬車,車中躺著受傷的子襄。
溫如玉一進城就感覺到異常,滿街百姓議論紛紛,一種混合著緊張、激動、興奮、擔憂的氣氛飄浮在空氣中。
“兵部侍郎歐陽大人率領二十萬大軍出發去攻打紫熵了。皇上真是氣魄非凡,竟然任用這么年輕的將軍為帥。”
“是啊,歐陽大人不過十八、九歲吧。當上兵部侍郎已經是破格錄用了,想不到皇上竟然將二十萬大軍交到他手上。”
“你別忘了,歐陽大人可是鯤鵬王爺的徒弟。強將手下無弱兵,更何況鯤鵬軍是王爺親自訓練出來的軍隊,個個以一當十呢。當初王爺滅烏薩時,皇上才給了他十萬兵馬!”
“王爺是何等英雄?他攻下烏薩寂水王城沒有費一兵一卒。可恨紫熵王設計陷害,否則,若是王爺仍然在世,滅紫熵根本是舉手之勞。”
“鯤鵬軍都想為王爺報仇,此刻士氣高昂,再加上歐陽大人武功高強,還怕紫熵不滅?”
“你說皇上滅了紫熵后,會不會再滅其他各國,一統天下?”
“這個不好說,我們只是平頭百姓,誰敢妄惴圣意?”
“是啊,是啊。只是天下大亂,咱們老百姓恐怕要不太平了。”
“只希望戰火不要燃到長安來就好。”
“如果鯤鵬王爺在,他肯定會保護我們的。”
……
景淵勒馬回首,看到溫如玉的臉色有些發白,雙眸如同藍色的海洋,看不到邊,也看不到底。
“叔叔。”他靠近溫如玉,揚眉笑道,“在百姓心目中,鯤鵬王爺便是他們的神,能夠保佑他們平安的神。”
溫如玉苦笑,他知道景淵在顧左右而言他。太子果然是知道皇上的計劃的吧?他們只不過剛剛離京,皇上便下旨出兵了,動作如此之快。看來大軍早就已齊集京城,只瞞著他一人罷了。
只是太子畢竟宅心仁厚,他建議他親自押送子襄返回京城,無非是顧慮到他的感受。
想到這兒,他向景淵投去感激的一瞥。
只是,聽到百姓的那些話,他心里如同針扎一般。溫如玉啊溫如玉,你何德何能,受到百姓如此愛戴,縱然諂言四起也未能抹煞百姓對你的信任。
微微苦笑:“淵兒莫要調侃我了。”
神情再次變得云淡風輕,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大軍開拔的消息。
子襄面如死灰,自聽到大街上行人的議論后,他就覺得自己的身子被浸到了冰水中,寒冷刺骨。他渾身顫抖,可又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有意麻木自己的神經。
所以當他看到康樂帝景剴的時候,他的臉上已經沒有表情。
“原來是紫熵新君子襄大王。朕還未及起草國書,恭賀大王繼位。想不到大王便被琰兒請到了長安……”景剴威嚴的臉上帶著些許笑意,完美的帝王表情。
“皇兄,他已經識破臣的真實身份……”溫如玉低低地對景剴道。
景剴回頭瞪他一眼,目光中有危險的信息,仿佛在說:“你別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驗朕的耐心!”
溫如玉歉然低頭:“是臣疏忽,甘受責罰。”
子襄被兩名侍衛一左一右架著放到椅子上,他勉強撐住身子。
抬起頭,迎上景剴居高臨下的目光,感受到無聲的壓力,呼吸有些凝滯。暗暗咬了一下唇。
極小的動作,卻沒有逃過景剴、溫如玉及景淵的眼睛。
景剴想起溫如玉說過的話:子襄對子墨有特殊的感情。一絲嘲諷、輕蔑的笑意從他幽深的眼底快速掠過,幾不可察。
而溫如玉則在心中再次嘆息:子襄啊子襄,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君主本身已是悲哀,更何況你愛的是不該愛的男人。
“景剴,我王兄是否死于你手?”
子襄一開口就讓景剴愣住。他對自己直呼其名,而且還沒有自稱為“孤”,他此刻以何種身份在與自己說話?子襄的弟弟么?為兄長討伐兇手來了?
“你認為是朕殺了他?”他不答反問,緩緩坐下,并示意溫如玉與景淵也在他身旁坐下。
子襄蒼白的臉上泛起憤怒的紅暈,他想大聲吼出來,可重傷之后又被廢了武功,他根本無能為力:“堂堂一國之君,殺了人還不敢承認?你都已出兵攻打我朝了,還要在我面前繼續偽裝么?”
景剴平靜地看著他:“是朕殺了他。”
盡管已經有所懷疑,但聽到景剴親自承認這件事,溫如玉仍然象被人當頭劈了一棒,身軀微微一晃。
子襄牽動唇角,露出一個譏誚的笑容:“心狠手辣,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康樂帝。”
“心狠手辣?”景剴回味地低語,求證似地回頭看了溫如玉一眼,“朕是么?”
溫如玉垂下眼簾,保持沉默。
“那么你準備如何對我?也要殺了我么?”
溫如玉聽到子襄波瀾不驚的語氣,心中一動,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他。這個驕橫跋扈的少年,此時此刻的表現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只是那雙狹長的眼睛里一點光芒都沒有,他的心是不是已經死了?
“你肯降么?”景剴仍然不答反問。
“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便完全臣服于你,將降書親手奉上。”針尖般的光芒從子襄眼底一閃而過,臉上卻不動聲色。
“哦?”景剴饒有興趣地看著他,“說說看,是什么條件?”
子襄把目光移向溫如玉,一字字從齒縫中蹦出來:“我只要你殺了他!”
景淵勃然變色,騰地一下子跳起來。卻被溫如玉摁下去。
景剴回眸,看著溫如玉,目光深不可測。
“若能以臣一命換千萬將士,并助皇上得到紫熵,臣何樂而不為?”溫如玉的目光依然溫潤清朗,聲音平靜到極點,就象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去郊游吧。
景剴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表情,但他周圍的空氣有些發冷。
“子襄,如今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你以為你還有與朕講條件的資格么?”聲音中帶著主宰一切的傲氣。
“孤沒有資本。”子襄改口自稱“孤”,并加重了語氣,“但孤的心早就死了。若你不愿意接受這個條件,孤寧愿死也不會受你要挾。孤保不住紫熵,但你也休想得到它!子氏家族尚有人在,雖不是謫系,卻必定會有人站出來接掌江山。到時與你拼個魚死網破,你就算最終得到紫熵,也必定損失慘重。”
說到這兒又笑了笑,道:“反正溫如玉已經‘死’了,他再死一回也沒人知道。他這個人固執己見,不肯助你開拓疆土,你留他何用?以他一命換紫熵江山,你想想值不值得。”
景剴無言,似在思索什么。過了半晌,叫道:“來人!”
門口進來兩名侍衛。
景剴一指子襄:“將此人送到萱若閣,并召張統領前來。”
“是!”
子襄被架出去,沒有掙扎,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目光掃過溫如玉,陰冷到極點。
“皇兄要怎樣對他?”溫如玉聽到萱若閣三字,想起子墨便是死在那里,心中沒來由的有些恐慌。
“閉嘴!”景剴瞪著他,怒容滿面,“若不是你擒住子襄,立下大功。朕立刻命人抽你一頓!”
“皇兄……”溫如玉起身跪下,“對不起,是臣不小心泄露身份,請皇兄責罰。”
“你!”景剴氣得嘴角抽搐,死命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道,“你以為朕是為這個原因生氣?”
溫如玉心念電轉,難道是因為自己想為子襄求情?
“對不起,皇兄。子墨已經因臣而死,臣不忍心……”
“朕知道!”景剴打斷他,“否則你也不會巴巴地趕回來了,派個侍衛押送子襄便是。”說到這兒,犀利的目光掃過景淵,把景淵嚇了一跳,連忙也跪下來:“是兒臣的主意,不關姑父的事,父皇要罰罰兒臣吧。”
景剴揮手:“你起來,朕不是為此生氣。”
景淵惶惑地站起來,心想父皇為何還不讓姑父起來。
景剴繼續盯著溫如玉,就算溫如玉低著頭,也能感覺到頭頂那道仿佛能刺穿他的目光。
“臣不知做錯了什么,請皇兄明示。”溫如玉平靜地問道。
“你在凝霜閣醒來的那天,朕跟你講過什么?若是想不起來,你便一直跪下去,直到想起來為止。”
溫如玉心念電轉。
“朕從未見過你這樣傻的人!”
“朕將浣兒嫁給你,是指望你呵護她一輩子的。可你這樣的人,朕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就莫名其妙丟了性命!”
“你別以為離開朝廷朕就管不到你了。不管怎么樣朕還是你大哥。你若敢棄浣兒母子不顧,動不動為別人去輕拋生命,朕……朕絕不饒過你!
歷歷語聲在耳邊響起來。
莫非,皇上是為自己答應子襄的條件而生氣?
忍不住抬起頭來:“皇兄說……若臣敢棄浣兒母子不顧,動不動為別人去輕拋生命,皇兄絕不饒臣。”
景剴嘆息,伸手扶起他,語聲中充滿無奈與痛惜:“虧你還記得,為何今日又說這種混帳話?朕苦心將你救下來,難道是希望你再去死的么?”說到這兒一把抱住溫如玉,拍著他的肩頭道,“剛才若不是當著子襄,朕早就幾巴掌扇上來了。朕要怎樣才能改變你,如玉?將來你到了江湖上去,朕不在你眼前,誰來管你?”
溫如玉苦笑,眼里卻有了霧氣:“大哥,我不小是孩子了,你不用為我擔心。我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脫口喚出大哥,聲音中有濃濃的感情。
景淵從未見父皇擁抱過別人,此刻見到這種動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皇對姑父每多苛責,何曾象這樣真情流露?
為了什么?父皇啊父皇,你善用帝王之術,以致于讓人都無法分辨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了。
但姑父分明被深深感動了……
景剴放開溫如玉,卻依然緊緊盯著他的眸子:“你不知道!你滿腦子仁義道德,卻唯獨沒有你自己!朕不要見你這樣,你明白么?朕要你好好活著,好好愛護妻兒,好好享受天倫之樂。”
“是。”
“要是讓朕知道你動不動為別人強出頭,罔顧自己生命,朕立刻將你抓回京城來,再也不放你走。”語氣雖兇,卻毫不掩飾關懷與寵溺。
“是。”溫如玉胸中涌起一股暖流。
“如玉,朕接到未央密報,令師弟的兩位屬下已到赤燕,那么令師必定也在那里。朕看……你不必去赤燕了。”
溫如玉愣住。
景淵卻仿佛在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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