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番外3:水村山郭酒旗風
劍北,烏嶺,巫國駐軍大營,年逾花甲的白發老將軍一拳砸到案上,蒼顏透著奕奕紅光,與帳內左右兩列將官道:“這場暴雨,來的好啊,真是天佑巫國!”
眾將聞言,均是哈哈大笑,左將軍季宣道:“上次風國借著西風連燒我們二十營寨,糧草被他們毀了大半,這一次,老將軍總算可以以牙還牙,為我等雪洗當日之辱!
這番話,讓戎馬倥傯了大半生的輔國大將軍——巫國東陽侯季禮聽罷,亦十分動容,無聲拍了拍季宣肩膀,季禮抽了令箭,道:“職事官何在?”
右列末位一個文士模樣的人應聲而出,道:“末將秋池聽令!
季禮虎目熠熠,道:“速令軍中掌簿卜測雨水深量范圍,若有結果,速報本帥!”
職事官接過令箭,出帳而去。
季禮抽了第二支令箭,正要發話,忽聽帳外擊鼓三聲,一陣雜亂馬蹄響后,一人奔到帳前稟道:“王上密旨到。”
眾將均未曾料到巫王此刻來了密旨,連向來頗有預見的老將軍季禮亦是稍稍一愣,方才宣那斥候進帳,帶領眾將跪接密旨。
季禮打開保護密旨的密封竹筒,取出密旨,展開那蓋有巫王黑印的竹簡,細細讀完,面色陰晴不定,雙手亦微有顫抖。
右將軍韓烈見情況不對,忙問:“侯爺,王上有何旨意?可是糧草已發,讓我等一舉擊潰風國?”
季禮失神地聽著帳外雨聲,字字絞心道:“王上有令,撤軍月城!
眾將聞言,先是驚愕,而后沉默,唯有白虎營主將馬彪急得面紅耳赤,跳腳罵道:“娘的,老子隨侯爺在劍北打了半年,好不容易收回烏嶺,眼看著就要戳到風國老窩了,王上一句話便要打發老子回月城,老子不服!咱們王上,怎的這般糊涂?!”
“大膽!”季禮驀地冷喝一聲,指著馬彪,額筋暴漲:“身為臣子,竟敢出言不遜、褻瀆王令!來人!將這逆臣拖出去,重責三十軍棍!”
其他將官見狀,噤若寒蟬,竟是無一人敢開口求情。馬彪雖被行刑士兵綁了下去,口中依然大呼“不服!”
帳外暴雨之聲很快將一些吞沒,季禮掃視一周,虎目生威,擲地有聲道:“今后,若再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本帥立斬不赦!”
眾將齊聲道:“得令!”
季禮頹然坐回案后,擺了擺手,示意眾人散去,只留了季宣一人在旁侍候。
“父親,前些日子滄冥來消息,說王后在王上的垂文殿外哭了一夜,算算路程,密旨也差不多是那時候發來烏嶺的!奔拘麨榧径Y斟了杯茶,似是話家常一般說道。
與父親東陽侯季禮的霸氣外溢不同,季宣身上多了三分文人的儒雅,說這些時,他的眉眼極是溫和,語調也算平靜。
季禮沉沉一嘆,面有悲色,道:“王上素來英明睿智,殺伐決斷從不猶豫,這一次,當真是女人誤國!”
季宣道:“君命難違,望父親寬心。王上志在九州,這劍北之西,遲早都是會灑上巫國男兒的熱血!
季禮心頭豪情涌動,想到自己即將垂垂老矣,不由愴然:“若我所料不差,過幾日,王上詔命便會到達月城,這輩子,再想出王都,縱馬劍北,只怕遙遙無期了!”
季宣一時無言勸慰,季禮已嘆道:“烈云騎和黑云騎尚在壁亭待命,你派人傳達王上旨意,將那兩個小子召回來罷!”
季宣頷首應下,卻道:“只怕,還要再加一道元帥的親筆箭令,才能讓那兩個小子知道輕重!
季禮聞言,難得稍作展顏:“還是你思慮周全!
說罷,果然行到案后,提筆寫了道箭令。
烏嶺距壁亭不過二十里,當夜,季宣派出的斥候便冒著大雨趕到了壁亭大營。
烈云騎大營駐扎在壁亭之南,黑云騎大營則駐扎在壁亭之北,斥候先到北營傳了密令,方才繼續奔赴南營。
完好無缺從北營出來的斥候兵,在南營傳完密令后,險些被血氣方剛的烈云騎少將軍季劍砍了腦袋,多虧了營內其他副將攔著,那斥候方才狼狽逃回烏嶺。
此刻,巫國東陽侯之孫,宜林左將軍之子,那位十三歲創立烈云騎,十五歲帶領烈云騎奇襲鬼谷,連合黑云騎大敗鬼方軍,聲震劍北的天之驕子,正劍眉緊蹙,臉色憤然的盯著帳內地形圖。少年將軍捏拳許久,猛地沖出大帳,摸了匹快馬,便沒入雨夜,直奔北營而去,只惹得營內一干副將面面相覷。
北營大帳外,一名黑衣少年背負羽箭,獨立雨中,正靜靜觀望遠處連綿燈火。數聲清唳鳴嘯劃過暗黑的夜幕,一只灰色蒼鷹盤旋而下,落在那個少年的臂上,撲了撲雙翅雨水,而后親昵的蹭了蹭少年的下顎。
黑衣少年撫著蒼鷹淋濕的羽翼,伸手取下蒼鷹腿上綁的竹管,輕聲道:“阿蒙,這一次,又帶回了什么好消息?”
蒼鷹仰首驕鳴,似是邀功,少年輕聲一笑,便回身入帳,取出竹管內的竹片迅速掃了一遍,而后投入帳內火盆燒掉。
一陣亂馬嘶鳴,便聽守夜的將士慌忙喊道:“少將軍,您不能進去!您等等……真的不能進去!”,嘈亂之中,一個渾身濕透的少年已然沖入主帳,毫不客氣的在主位上坐下。
黑衣少年臂上蒼鷹振翅而起,沖到前面,狠狠啄了占領了主人地盤的闖入者幾口,方才驕傲的飛回主人臂上。被啄了雙臂的少年痛得呲牙咧嘴,狠狠瞪了那倨傲的蒼鷹幾眼,不滿道:“阿蒙,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當初救你的人明明是我!阿辰究竟用什么收買了你,真不講義氣!”
后面跟來的幾個小兵一臉為難的望著這位不速之客,更一臉為難的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他們的小將軍——九辰,東陽侯麾下驚才絕艷之名不亞于季小將軍的黑云騎主帥。
黑衣少年連驚訝之色都懶得露出,揮手示意守夜士兵退下,抱臂看著來人,慢悠悠道:“季少將軍真是好雅興,雨驟風疾,天黑路滑,山道艱險,少將軍夜闖在下營帳,莫非,是黑云騎哪里不小心得罪了您?”
季劍急得一跺腳:“阿辰,你就別繞彎子了!我且問你,有沒有接到王旨和爺爺的密令?”
九辰點頭,笑吟吟道:“看少將軍的樣子,必然是接到了!
季劍星目含怒,一拳砸到案上:“都這時候了,你竟然還笑得出來!若不是杜叔叔他們攔著,我定會一劍砍了那不長眼的東西!”
“此刻,老侯爺心中煎熬,只怕苦過你百倍千倍!
季劍聽了這話就來氣:“我們苦戰大半年,眼看便可奪下壁亭,一舉占據整個烏嶺,王上偏偏來了一道如此無理糊涂的密旨,實在欺人太甚!爺爺也是糊涂,如此形勢之下,便應上書直言,鋪陳利弊,而不是用這么一道不明不白的密令就讓我們回去!”
九辰抱臂靠在帳口,道:“這道密旨來得突然,必有內情,老侯爺恐怕也是察覺到這一點,才密令烈云騎與黑云騎撤回烏嶺。更何況,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侯爺向來耿直赤誠,聽從王命當是臣子本分。”
他忽然一回頭,黑眸異常明亮:“不過,我依稀記得,兵家更常用的一句話叫做‘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阿劍,你怎么看?”
他前半段說得一本正經,話鋒轉得太過突然,季劍一時沒反應過來,待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后,才既驚又喜的從椅子上跳起來:“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想的一樣,剛剛竟還敢跟我裝糊涂!”
說完,季劍頓覺長長松了口氣,渾身也似有了使不完力氣,當即精神奕奕的將手搭在九辰肩上,咬牙切齒道:“我就說嘛,上次風國那個女人使計燒了我們糧草大營,烈云、黑云兩騎從未那般狼狽,這口氣,你怎么可能咽得下?”
九辰安靜的望著漫天雨幕,道:“如果只是因為這個原因,以后之事,恕不奉陪。”
季劍一撇嘴,這才恢復平日冷靜神色,道:“風國表面示弱,不溫不火,卻一直在暗中備戰。風國的幽云騎一旦建成,再想突破劍北,便是難上加難。為今之計,只有趁其勢弱,徹底擊潰,才能永絕后患。烏嶺進可攻,退可守,日后對抗風國,此地要先記上一大功!
九辰勾起嘴角,笑道:“這方是少將軍應想之事。王上雖然有意緩戰,維持風、巫兩國太平,可盯著風國這塊骨頭的,還有楚國。如果放棄良機,讓楚王坐觀虎斗,漁翁得利,九州之西半壁河山,就要全部被納入楚境,以楚人豺狼之性,巫國必將面臨滅頂之災。”
季劍拍掌,道:“阿辰,你說的與我想的一樣。三月間,我們剛剛奪下烏嶺東谷時,便在谷內發現了楚人徽記,咱們在劍北呆了這么多年,這兩年與風國交戰,尤其險惡,我早就懷疑,咱們的對手,不止風幽蘭一個。”
說到這里,季劍忽得眉峰蹙起,敲了敲自己腦袋道:“壞了,是我太莽撞,不該得罪了那斥候,萬一他回去向爺爺告狀,爺爺察覺出異樣,再派人過來可怎么辦?”
九辰嘴角輕揚,道:“說到此事,我倒忘了告訴你,方才,那斥候離開時,我一時糊涂,不小心在他所騎的馬上動了些手腳。壁亭到烏嶺雖說路程不遠,可途中并無歇腳換馬之處,等到斥候歸營復命之時,咱們只怕已經拿下壁亭了!
季劍哈哈一笑,道:“這才是我的好阿辰!今夜這場大雨,來的不早不晚,正是時候。剛剛前方傳回準確消息,壁亭四湖之水,已經暴漲。我倒要看看,這一次,風幽蘭如何與天公作對!”
九辰抬眼望著帳頂,語調幽幽道:“皇天后土為證,真正咽不下那口氣的,絕非區區在下!
季劍訕訕笑道:“嘿嘿,這叫做一石二鳥,兩不相誤!再說了,阿辰,吃過虧的又不止我一個,你這家伙有事總是悶在心里,騙得了別人,可騙不過本將軍。”
兩人復又將地形圖研究一番,心照不宣的定下計策,方才各自回營召集手下副將,起炊造飯,商議具體細節。
這一夜,遠在烏嶺的東陽侯季禮卻是睡得極不踏實,一則因為斥候久久不歸,二則是心中一股臆氣郁積在內,難以遣散。當然,縱然再不踏實,年邁的老侯爺也沒有想到,此時的壁亭,殺聲震天,正經歷一場足以顛覆風、巫兩國邊境十余年穩定的雨夜血戰。
而這一戰之所以名留青史,為后人津津樂道,主要因為巫國兩位少年奇才,帶領烈云騎、黑云騎,不傷不死一兵一卒,利用山洪石流水淹風國大軍,徹底摧毀風國幽云騎,大敗風國素有“女戰神”之稱的幽蘭公主,名揚天下。
一夜暴雨之后,次日,天色大晴。
季禮一大早起來,只覺頭痛欲裂,貼身親衛端了冷水進來,季禮匆匆抹了把臉,便召了季宣進帳,問道:“昨夜斥候怎么說?”
季宣強忍憂色,道:“末將不敢欺瞞元帥,昨夜派出的斥候,至今未歸。”
“你說什么?”季禮一愣,旋即臉色大變,道:“這兩個混小子,肯定去攻打壁亭了!”
一語方落,便聽帳外有人道:“侯爺,派去壁亭的斥候回來了!”
季禮忙宣那斥候兵進帳,也不待他開口奏稟,便急忙問道:“壁亭情況如何?”
那斥候喘著粗氣,道:“回侯爺,昨夜亥時三刻,屬下便將密令傳到了南北二營!
季禮厲聲道:“那為何此時才回來復命?”
斥候惶恐,道:“屬下昨夜傳完密令,回來的途中,雨勢過大,山路實在難行,傷了馬蹄,行到七岔口時,那馬力疲難行,屬下這才延誤歸期,請侯爺治罪!
季禮搖頭,道:“不對,斥候所用快馬都是精挑細選的上等好馬,能日行千里?蔀鯉X距壁亭不過二十里,按常理,縱使道路再難,也不可能跑不動,你立刻帶我去看看那馬!
斥候不明發生了何事,連忙引著季禮到馬廄,讓掌馬官牽出自己所騎的那匹黑馬。季禮將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果然見馬的四腿之上均在滲血,半腿之下已然滿是血污,雖被污泥掩蓋,依舊可以看到暗紅的馬血不斷滲出。
季宣上前,剝掉馬腿上的濕泥,一遍遍摸著馬腿上的血洞,道:“應是在馬兒疾馳之中,雙箭齊發,一箭穿透兩條馬腿,至于箭的規格,比普通羽箭要細要利!
那斥候此刻也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只能照實道:“昨夜,屬下在南營傳完密令后,少將軍他……他的確反應激烈,揮劍便要砍了屬下……”
季禮認命的嘆道:“如此手法,劍兒恐怕還做不到,定然是辰兒干的!辰兒向來比劍兒穩重些,本來,我還存了一絲希望……如今,違背君命,擅自用兵,季氏一門,只怕要遭滅門之禍了!”語罷,虎目之中,竟是隱隱含了濕意。
正此時,一騎快馬飛奔入營,手執黑龍旗,高聲奏報:“壁亭大捷!壁亭大捷!”
各營將軍聞言,紛紛從帳內奔了出來,聽了這聲捷報,雖然搞不清楚狀況,卻是意料之外的又驚又喜。季禮大怒,一把奪過斥候身上弓箭,射掉那面黑旗,怒道:“那兩個逆子公然違背王命帥令,罪孽深重,你竟還敢在此擾亂軍心!”
馬上之人滾落在地,嚇得面色慘白,道:“屬下奉少將軍之命前來報捷,昨夜寅時一刻,烈云騎與黑云騎冒雨偷襲壁亭風國守軍,搗毀四湖大堤,水淹幽云騎,合圍風軍于祁峰,一舉奪得壁亭!”
眾將這才聽清來龍去脈,一個個均是摩拳擦掌,喜不自抑,右將軍韓烈與白虎營大將馬彪的雙眼甚至微微泛紅。白發飛揚的老侯爺季禮卻是一腳踢開那報信兵,當前入了大帳,喝道:“立刻召集諸將,升帳議事!
壁亭大捷,一掃諸將心頭陰霾沉郁,雖然主位上的老侯爺怒氣沖天,帳內兩列將軍們卻個個紅光滿面,精神煥發。
季禮在案前奮筆疾書,不多時,便密密麻麻寫完一冊竹簡,親自卷起系好,交于親衛,道:“立刻讓人送到王都,親自呈送王上!
那親衛領命下去,韓烈瞅準機會,立刻問道:“侯爺可是向王上報捷?”
季禮冷哼,道:“本侯剛剛給王上寫了告罪書,請求王上降罪重處!
眾人聽了,一時愕然,均不敢再言,許久,朱雀營將軍蔡安才小心翼翼開口道:“侯爺,恕末將直言,壁亭大捷,于巫國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即使有違王命,也總該功過相抵,不致獲罪。
季禮氣得拍案,道:“糊涂!虧你還是堂堂朱雀大將,竟也如此糊涂!君無威不立,君威便是國威,違抗君命,便是褻瀆君威,無視國祚!逆君者死,你們哪一個承擔的起如此重罪?!”
蔡安被罵得無地自容,其余人亦斂了喜色,羞愧的低下頭。季宣從帳外進來,神色有些古怪,道:“元帥,季劍和九辰回營復命,正在帳外跪候。”
季禮虎目一縮,捏緊拳頭,閉目道:“傳我軍令,烈云騎主帥季劍、黑云騎主帥九辰,違背帥令,私自用兵,各責一百軍棍,立刻行刑!”
季宣臉色發白,韓烈已然出列,高聲道:“侯爺!萬萬不可!他們年紀尚小,這會要了他們半條命的!請侯爺看在他們剛剛打了場勝仗的份兒上,從輕發落!”
眼看眾人又有附和之意,季禮抽中腰間青龍劍,一劍砍斷面前桌案,道:“再有求情者,同罪論處,本帥絕不留情!”語罷,向季宣道:“告訴掌刑官,給本帥狠打,你親自監刑。若那兩個逆子骨頭夠硬,有本事留口氣,再讓他們進來向本帥復命!”
帳外,季劍與九辰聽著老侯爺的咆哮聲清晰入耳,不由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季劍吐吐舌頭,道:“我沒說錯吧,咱們的老侯爺準是這個脾氣。阿辰,風國丫頭那一箭著實厲害,今日這頓棍子,你可要打起精神了!
九辰面無表情的盯著季劍,道:“與我何干?你還是自求多福吧,一會兒別喊得太聒噪!
季劍毫不示弱,道:“沒錯,總比某些人憋壞嗓子,咬爛嘴巴強得多!”
季宣跨出大帳,看著地上跪著的兩個輕甲少年,恨道:“真是冥頑不靈!這都什么時候,你們竟然還有心思在這里斗嘴!”
兩個少年見了季宣,立刻乖乖的低下頭去。
季宣不愿再多做理會,自去宣了掌刑官。不多時,掌刑官便帶著行刑的士兵過來,見季宣點了頭,便道:“兩位小將軍,得罪了。”說完,大手一揮,便命手下小兵除去二人的輕甲,然后便各有兩名手執軍棍的行刑兵站到了季劍與九辰身后。
季宣停了片刻,見帳內并無其余動靜,方才對掌刑官道:“開始吧!
掌刑官得了命令,打了個手勢,棍子便挾著風聲砸到了兩人背上。
東陽侯特意囑咐,宜林左將軍親自監刑,掌刑官自然不敢放水。大帳內,眾將聽著外面沉悶有力的杖擊聲,只覺聲聲砸進心頭,均是有些走神兒。唯有季禮穩如泰山般坐在那張被砍斷的桌案后,對其余聲音充耳不聞,不急不緩的布置后續的壁亭駐防任務,還特意讓諸將軍提出對策,等到計議完畢,壁亭相關事宜商議妥帖之后,季禮終于揮手命眾人散去。
各營將軍出帳之時,便見帳外兩個少年已然面色灰白,氣息微弱,冷汗粘著凌亂的發絲,甚是狼狽,而季劍后背白袍上滲出的血色尤其刺目,不由一陣心疼,一陣嘆息。
待人都散盡了之后,季劍方才松口,驀然噴了口血出來,而后艱難的抬起手臂,抹了抹嘴,喘著粗氣,轉頭沖身旁的黑衣少年道:“阿辰……你……還行……嗎?”
九辰聞言亦轉過頭,點頭,剛道了聲:“嗯……”,亦是毫無預兆的噴了口血出來。
季宣微微蹙眉,掌刑官忙道:“將軍放心,這是淤血,吐出來就好了!
一百軍棍打完,兩個少年相視而笑,再也強撐不下去,齊齊栽倒在地。
掌刑官親自上前檢查一番,向季宣道:“人還醒著,只是太疲累,現下虛脫了。”
季宣只能入帳請示季禮的意思,季禮聽罷,哼道:“別管他們,讓他們自己緩過來再進帳仔細匯報壁亭的事!闭f罷,瞅著季宣臉色,道:“現在不是心疼的時候,若再不殺殺他們的銳氣,日后,指不定他們再惹出什么禍事。”
季宣一直緊繃的面部這才松弛了些,道:“末將只是擔心,王上那邊會有雷霆之怒。君心難測,雖然他們奪下壁亭,但無視王命,烈云騎、黑云騎首當其沖,犯了主君大忌,若劍兒有個三長兩短,末將真不知該如何應對!
季禮虎目含痛,道:“你以為,若王上降罪,烈云黑云兩騎能承擔得起么?我季禮才是三軍統帥,他們只是我的部下,在王上眼中,這都是我季禮之過,季氏滿門,哪里還會有幸存之說!”
季宣心中抑郁,道:“末將在想,要不要先給南相修書一封?畢竟——”
不等季宣說完,季禮便斷然否決道:“不可,如此,不吝于火上澆油。南相是個明白人,他知道應該怎么做!
正午時分,陽光正暖,季劍緩過氣來,撐著地面起身,看到一旁的九辰已經端端正正跪直了身體,忙道:“阿辰,你什么時候清醒過來的?”
九辰轉過頭,唇無血色,道:“一刻之前!
帳中,傳來季禮中氣十足的聲音:“滾進來回話!”
兩人對視一眼,便費力起身,到帳內跪下,齊聲道:“末將參見侯爺!
季禮也不與他們繞彎子,踢案而起,道:“說!這是誰的主意?!”
“是末將的主意!”兩人異口同聲,配合的天衣無縫,說完后,不由相互瞪了一眼。
季禮眼睛瞪得更圓更大,簡直要火氣沖天,待狠狠剜了眼兩個少年,方才指著右邊那個,道:“九辰,你說,這是誰的主意?”
九辰面不改色,道:“回侯爺,是末將的主意,少將軍是聽了末將的話才同意攻打壁亭。為了防止侯爺起疑,末將還傷了斥候坐騎,末將愿承擔所有罪責。”
季禮眼睛一瞇,道:“斥候若按時復命,本侯何來疑心?”
九辰毫不畏避,道:“那是因為,末將聽完密令,心生怨懟,對斥候出言不遜,還大打出手。末將害怕,侯爺會因此察覺出異樣,才用箭射傷斥候馬腿!
季禮冷笑,陡然喝道:“好一個‘出言不遜,大打出手’!九辰將軍要不要本侯將那斥候找來對質?!”
季劍再也憋不住,道:“爺爺,你別為難阿辰了,我說,其實與斥候大打出手的人是我,阿辰為了替我掩飾,才出手傷了那馬。”
“住口!”季禮怒道:“軍中無父子,誰是你爺爺!違抗君命,是謀逆的大罪,季氏滿門忠烈,三朝英名,都要毀在你這個逆子手里了,你可知罪?”
季劍被問的啞口無言,緊抿嘴角,倔強的盯著地面。
一直沉默的九辰突然開口,道:“侯爺,違抗君命是真,但是,末將自認無錯!
季禮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滿是震驚的盯著那黑衣少年,道:“你再說一遍!
九辰眸色異常堅執,道:“奪下壁亭,末將無錯,就算到了王上面前,末將依然是這句話。至于理由,侯爺心里清楚,王上心里更清楚,既然箭在弦上,為何不發?”
季禮神色忽然疲憊下來,頹然嘆了口氣,道:“我已上書王上,請求降罪,過幾日,王命便會傳到月城。今夜,馬彪會帶兵去駐守壁亭,替回烈云騎與黑云騎。我累了,你們下去吧!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八,夜,巫國大敗風國于劍北壁亭,自此,烏嶺歸巫國。消息傳到王都,舉國歡呼,唯有左丞相南央深夜入宮,于垂文殿大罵東陽侯,數其擅自用兵之過,請求巫王重處,巫王撫之。六月十九,東陽侯季禮撤兵回月城。
六月二十五,王使攜巫王意旨抵達劍北月城,奉王命犒賞三軍,賜御酒,賞金帛,東陽侯季禮加封采邑五千戶,賞萬金,升宜林左將軍季宣為宜林大將軍,升忠武右將軍陳烈為忠武大將軍,各賞千金,其余將士亦各有封賜。此外,王使特傳巫王加急詔令,命東陽侯季禮即刻回王都滄冥主持朝中軍務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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