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此，想要把紫衫龍木帶回來，必然是至堅至險。

　　滿帳沉默中，公孫老將軍忽道：“昔日，風(fēng)國奇襲赤水國，薛衡曾以油藤為籠，藏死士于其中，從暗河偷渡入城。這些死士斬殺了守城將士，打開城門，引風(fēng)軍入城，薛衡才能不費(fèi)一兵一卒得了赤水之地。”

　　巫王驟然展眉，卻疑慮重重道：“藤籠入水，豈有不沉之理？”

　　公孫老將軍撫須笑道：“王上有所不知，薛衡所用油藤，皆是選山中大血藤，用油浸泡半月，曬干，如此反復(fù)十余次制成，刀劍難入、水火不侵。他制成的藤籠，四面密封，只用一根蘆葦管通氣。”

　　九辰正把弄著黑旗，聞言，心中一動，喜道：“若仿照連舟之法，把藤籠都連接起來，對付急流，應(yīng)該不成問題。”

　　老將軍頷首道：“老臣也是此意。”

　　一旁的鷹擊將軍卻呵呵兩聲，道：“辦法倒是不錯。只是，薛衡所用油藤，沒有一年半載是制不出來的，如何救急？”

　　“倒也不然。薛衡為將時，西梁尚未滅國。末將聽說，當(dāng)年給薛衡提供兵器的，都是起于西梁的端木一族。”列英說著，看向老將軍公孫華：“此事，老將軍定也有所耳聞。”

　　“不錯。”

　　公孫華神色有些復(fù)雜的道：“商路艱難，若遇急流險灘，端木族人常以油藤做筏，破浪而出。薛衡，只怕也是從此間獲得的靈感。”

　　頓了頓，他濃眉微鎖，道：“只是，西梁被巫國所滅，端木一族和巫人之間，總是隔著一道梁子。涉及兵事，還是謹(jǐn)慎為好。”

　　鷹擊摸著自己的假鼻子，懶懶笑道：“商人，商人，都是見錢眼開。送上門的買賣，哪里有不做的道理。據(jù)我所知，端木族這幾年一直對巫國的北市很感興趣，比起舊怨，他們恐怕更希望能盡快打通這九州商路。是吧——殿下？”

　　銅面下，他眼底含笑，閃動著一點亮芒，似有所指。

　　九辰見他突然把話鋒轉(zhuǎn)向自己，有些摸不清，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又暗指什么，默了默，

　　道：“我只知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以利誘之，這筆買賣，自然能做。”

　　列英見巫王并無反對之意，笑道：“末將營中有一名副將，上個月，剛從端木族商人那里買了件羊皮大衣，不如就讓他出面聯(lián)絡(luò)，最遲今日傍晚，貨就能到。”

　　“非常之時，可以一試。”

　　巫王從地圖上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微微頷首，道：“挑一些可靠的人，連夜趕制藤籠，盡快運(yùn)到黑沼澤。”

　　“末將遵命。”

　　商議完畢，九辰跟著巫王剛出營帳，便見迎面走來一個衣甲鮮亮、昂首闊步的新兵，正是文時候巫子玉。

　　點卯已過，此時本應(yīng)是晨練時間。九辰料想他這位王兄敢逃了操練、出現(xiàn)在這里，定是得了王旨，來陪巫王用早膳的，就立刻趁機(jī)道：“兒臣先回營了。”

　　從威虎軍駐地到百獸山，快馬三個時辰就能到，要趕在后日巫王生辰前把紫衫龍木帶回來，必須中午前出發(fā)。

　　巫王望著朝陽之下、那少年灰撲撲的臉、灰撲撲的衣甲和額前有些凌亂的發(fā)絲，初是擰眉，而后心思微動，忽道：“臨行前，好好洗把臉，抽空找軍醫(yī)看看傷去。”

　　九辰口上應(yīng)了聲“是”，轉(zhuǎn)身后，便隨手抹了抹臉，隨手拍了拍袍角灰塵，又不甚在意的吹了吹飄在額前的兩縷碎發(fā)，暗暗盤算起帶哪種火藥威力更大。

　　他剛大步流星的邁出半步，巫子玉已經(jīng)急急走了過來，在巫王跟前撲通一跪，正色道：“臣愿意同殿下一起去黑沼澤尋找紫衫龍木。”

　　此話一出，不僅九辰，連巫王都懵了。

　　片刻后，九辰嘴角輕揚(yáng)，轉(zhuǎn)身攀住巫子玉肩膀，道：“王兄此話當(dāng)真？”

　　巫子玉重重點頭，一臉凜然道：“只要殿下不嫌棄我這個王兄，臣愿追隨左右，以效犬馬之勞。”

　　九辰瞇起黑眸，嘴角帶笑，十分和善的道：“不嫌棄，不嫌棄。我怎么敢嫌棄王兄呢？”

　　巫子玉受到鼓勵，有些激動的道：“殿下放心，我一定一定不會拖你后腿的。”

　　“孤不準(zhǔn)！”

　　巫王盯著兩個少年，面沉似水，目中倏地迸出一道利光。

　　巫子玉扁著嘴巴，露出委屈之色：“臣空受王上恩寵，卻從不曾為王上分憂解難。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機(jī)會，王上也嫌臣紈绔無能么？”

　　巫王沉著臉，沒說話。

　　巫子玉一咬牙，露出決絕的神色，道：“王上若不答應(yīng)，以后，臣再也無顏當(dāng)這個徒有虛名的侯爺了。臣、臣還不如到南山寺出家當(dāng)和尚去！”

　　“不許胡說。”

　　巫王伸出手，撫著巫子玉發(fā)頂紅纓，神色悵惘，目間隱有沉痛：“我答應(yīng)過你父親，視你如寶如玉，保你一世無憂。你若出了意外，我如何與他交代？”

　　“可父親若在，定不會希望子玉是個一事無成的廢人。”

　　巫子玉低下頭，有些失落。

　　九辰在旁邊抱臂瞧著，唇邊那抹惡作劇般的笑意，早已消散無蹤。他自覺這樣沉重的氣氛下，自己的父王恐怕要同自己這位王兄好好說點貼心話，實在不適合有第三個人打擾。

　　他往后挪了挪腳，正要悄悄轉(zhuǎn)身離開，一個沉斂帶笑的聲音忽然傳來：“依屬下看，文時候同去，倒是能和殿下互相照應(yīng)些。”

　　竟是一身金衣的王使。

　　巫王手一頓，冰冷無溫的側(cè)顏，漸漸融入天邊那輪似火朝陽之中，他沉默了許久，道：“也好。”

　　也好？！……就是……同意了！

　　九辰大是愕然，不由皺起眉毛，懷著十分復(fù)雜的心情把那金衣男子打量了幾遍。

　　巫子玉咋一聽，一下子也沒能消化這個消息，待確定沒聽錯，立刻雀躍的跳起來，眉飛色舞道：“子玉謝王上恩典。”

　　九辰甚是無語的撇了撇嘴，徑自回帳去了。

　　新兵們皆已參加操練去了，帳內(nèi)空無一人，九辰取出那瓶五色萱，仔細(xì)處理好胸口裂開的傷，就枕臂躺在帳外空地上曬太陽。

　　朝陽雖然燦爛明媚，照在身上，卻沒有多少溫度，唯獨(dú)光芒異常刺眼。

　　九辰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正琢摸著多帶些干糧，一個香氣四溢的油紙包，倏地出現(xiàn)在他眼睛上方，伴隨著一個溫潤含笑的聲音：“趁熱吃。”

　　子彥一身白衣，逆光而立，正如初來威虎軍那日。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俊秀蒼白的面上掩飾不住的虛弱與慘然。

　　九辰接過來東西，拿到手里聞了聞，頓時眼睛一亮，大喜道：“是蟹黃餅。”

　　說完，他騰地坐起來，毫不客氣的撕開油紙，就著腰間半壺清水，直接坐在帳門口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子彥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陽光下、吃得一本滿足的少年，眸底隱有痛色：“吃完，我?guī)�你去軍醫(yī)那兒上藥。”

　　九辰頭也不抬道：“我好得很，不需要他們。”

　　子彥一下子怔住，沉默了好一會兒，道：“對不起，作為兄長，我實在不該總連累自己的弟弟拿性命去冒險。”

　　九辰啃完最后一口餅，偏過頭，嘴角輕揚(yáng)，道：“幸而，我向來運(yùn)氣不錯。”

　　不過半個時辰，列英已經(jīng)把諸事安排完畢。火藥已經(jīng)被分裝在二十個隨行士兵的馬匹上，每一匹馬，各帶兩頭牛，據(jù)說，這些士兵，都是威虎軍中百里挑一的頂尖高手，而運(yùn)木的糧車，則晚些時候跟著藤籠一起出發(fā)。

　　臨行前，九辰從懷中取出一物，悄悄塞到子彥手中，揚(yáng)起嘴角，道：“這東西太貴重，帶著不方便，哥，你先替我保存一下。”

　　子彥攤開手掌，只見掌心躺著一枚血紅色令牌，通體透明，內(nèi)有火焰流轉(zhuǎn)，正是當(dāng)年九辰私離王都時盜取的那枚暗血令。

　　這枚暗血令，本為巫王所有，可號令暗血閣上下，包括龍首四衛(wèi)。

　　見此令，如閣主親至。

　　如今，他把這枚暗血令留給自己，便是，留下來一道足以化解日后所有禍患的平安符。

　　子彥只覺整顆心，都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掙扎的越厲害，積的痛越沉越深。

　　他猛地抬起頭，還想在說些什么，兩列輕騎，已淹沒在群山之中，絕塵而去。

　　不遠(yuǎn)處的高坡之上

　　巫王負(fù)手而立，凝視著山道上掀起的道道煙塵，忽然嘆道：“參商，你又是何苦？”

　　他身后，正立著一襲金衣的王使。

　　陽光照耀下，王使金色袖口上跳躍的光芒異常刺眼。

　　“同為王室子弟，殿下肯為尋找神木深入險境，堂堂一個侯爺，如何有顏面置身事外！”

　　聞言，巫王冰冷的側(cè)顏，愈加模糊不清。

　　片刻后，他輕一抬掌，龍首四衛(wèi)自半空現(xiàn)身。

　　“你們跟過去，沿路保護(hù)文時候的安危，不得有誤。另外，有什么消息，第一時間傳遞給孤。”

　　“是，主上。”

　　四人對視一眼，正要退下，便聽前方靜如雕塑的君王，繼續(xù)補(bǔ)充道：“還有，世子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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