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似是故人
棲霞宮內(nèi),落紅如雨。
湘妃點(diǎn)足落于芙蓉樹下,收起最后一招劍式。
貼身侍婢白芷忙捧上新茶,請湘妃解渴。
湘妃在樹下的藤椅里坐了,抿了口茶,問:“昭陽宮出了何事?”
白芷見四下無人,稍稍俯身,在湘妃耳邊私語幾句。
湘妃凝眸,面似寒霜冬雪:“你是說,王后險(xiǎn)些廢了世子一只手?”
白芷點(diǎn)頭稱是。
湘妃低頭,用茶蓋輕輕撥開茶末:“我怎么聽說,王后對世子和公主可疼愛的緊。”
白芷笑得隱晦,輕道:“王后寵溺含山公主不假,但對世子,自小就嚴(yán)苛的很。聽說,以前,世子去給王后請安,每次都要在章臺宮外跪滿半個(gè)時(shí)辰才能入殿,寒冬臘月亦不例外。王后詢問課業(yè),世子稍有差池,便是重罰加身。有一年,王后壽辰,世子偷偷溜出宮去買禮物,王后知曉后,不僅將禮物摔的粉碎,還傳了藤杖,險(xiǎn)些將世子兩條腿打斷。”
湘妃手一頓:“這些事,王上都知曉么?”
白芷搖頭:“事關(guān)王后,又是宮中秘事,誰敢亂嚼舌根子呢。再說,當(dāng)著王上的面,王后倒極是疼愛維護(hù)世子殿下,王上還常常告誡王后不可太過寵溺世子呢!
湘妃的腦海中,不由浮現(xiàn)出——那個(gè)長著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的少年。
那雙眼睛——
湘妃心頭劃過一絲異樣的情愫,便問:“世子生于幾月?”
白芷斟酌了會兒,方答道:“聽說,是九月。”
九月……莫非,真的是自己多想了……湘妃仰首,定定的凝視著滿樹落英,無端有些失望。
白芷察覺到她神色間的變化,忙問:“娘娘可是不適?”
湘妃搖首,隨口問:“如今正是九月暮秋之季,想來,世子的生辰快到了罷?”
許久無人應(yīng)答。
湘妃察覺到不對,眉尖緩緩蹙起。
白芷這才垂下眼簾,道:“世子沒有生辰!
“為何?”
湘妃有些詫異的看著白芷。
白芷復(fù)警惕的掃了眼四周,壓低聲音道:“聽說,王后有孕時(shí),恰逢楚國那位九州公主墜水而亡。王上傷心不已,竟去巫山為楚公主結(jié)廬守墓,整整一年,連封問候的書信都沒寄回過。王后當(dāng)時(shí)還是世子側(cè)妃,傷心之下,便住到了南山寺,禮佛養(yǎng)胎。也不知是不是心有郁結(jié),王后懷胎整整一年,都沒能生下孩子。等王上從楚國輾轉(zhuǎn)歸來,已是九月,正撞上王后難產(chǎn)。聽說,世子出生時(shí),天降暴雨,一道雷電,直接擊碎了南山寺的鐘樓。南山寺乃國寺,那鐘樓是先王下令敕造,當(dāng)時(shí),在里面為王后敲鐘祈福的和尚,皆埋尸其中。王上聽說后,視之為不詳,不僅封了鐘樓,還奏稟先王,懇求每年的那一日,都要在南山寺做場法事,超度亡魂。如此兇煞之日,連王上王后都要齋戒,哪里還有人敢提世子的生辰?”
湘妃緩緩閉目,梳理著這繁雜的線索,復(fù)問:“那子彥公子又是生于幾月?”
白芷吃驚道:“娘娘真會為難奴婢。九州公主既然死于太殷三十六年六月十八,那子彥公子若真是楚公主所出,定是生于六月了。”
湘妃若有所思:“這么說,子彥公子比世子長一歲有余?”
白芷道:“許是吧。子彥公子出西苑前,這宮里,除了王上和云妃娘娘,倒真是沒人見過他。”
云妃?
湘妃美目含冷,摸著腰間軟劍,道:“白芷,你去查查,當(dāng)時(shí)在南山寺,是誰為王后接生?”
白芷踟躕片刻,略有擔(dān)憂:“娘娘,公子給的任務(wù),并沒有這一條!
湘妃輕飄飄道:“你若是不滿,盡可以去告訴他!
白芷懼于她懾人目光,不敢多言,諾諾退下。
巫王宮外,朱雀大道拐角處,九辰靠在墻上,一邊踢石子,一邊思索脫身之計(jì)。
他沒想到,這一日,自己會如此倒霉,剛出宮,便撞了上心情似乎很不好的離恨天。
離恨天臉色極是陰寒,雙目凜冽的逼視著被他困在墻角的少年,挑眉問:“怎么不跑了?”
九辰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彌漫的強(qiáng)烈殺氣,生怕激怒他,不敢說話。
離恨天冷笑:“還知道怕?”
九辰斗著膽子抬起頭,問:“我又沒得罪你,怕什么?”
離恨天目光愈加陰森嚇人,盯了九辰片刻,道:“是你,將暗血閣的人引到了山上?”
九辰聽得一頭霧水,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他口中的“山上”,是指昨日他們所去的那兩座荒山。
念及此處,他心中大快,不由悠悠挑起嘴角:“原來,你的老窩又被人燒了,難怪惱羞成怒!
離恨天沒想到,做出此事,對面這少年,還敢露出此等挑釁的態(tài)度,當(dāng)即氣得咬牙:“你真以為,我不敢動你么?”
說罷,他捉起九辰一只手腕,便往巷子深處走去。
九辰感覺自己的那只手腕,幾乎要被離恨天捏碎,不由生了懼意。
離恨天冷笑一聲,加重力道。
此人憤怒之下,又背對著自己,是脫身的最佳時(shí)機(jī)。
九辰計(jì)較片刻,也顧不得右手傷重,捉起兩根暗箭便朝離恨天后背刺去。
離恨天察覺到后背一涼,大怒,側(cè)身間,一手反擰了九辰左臂,順帶著將他踢跪在地。
九辰不顧斷臂之痛,再次出箭,離恨天袖中青光一閃,直接從九辰右掌間穿過,斬?cái)嗄莾芍话导?br />
那劍刃直接卷走了他右手上的一塊皮肉,九辰疼得吸了口氣,扶地喘息。
離恨天又驚又怒,想起剛才后背背心的那點(diǎn)涼意,那是……要取他的性命。
九辰眼睛灼亮的看著他,嘴角微揚(yáng):“我不會任你宰割的,你要?dú)⒈銡,若不敢殺,就放我走!?br />
離恨天雙目驟縮,揚(yáng)袖,那道青光滑出一半,又生生停在半空。
余光處,他看到,九辰壓著地面的右手,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滲著血跡,轉(zhuǎn)眼,已染紅一大片地面。
他收起劍,猛地捉起那只手,難以置信的盯著那掌間模糊的血肉與隱露的白骨,一字一頓問:“怎么回事?”
九辰用力掙脫他的鉗制,把手藏回披風(fēng)里,問:“我可以走了嗎?”
說話時(shí),他還不忘倔強(qiáng)的看著對面的青衣男子。
離恨天斷然道:“不行!”
九辰立刻睜大眼睛,殺氣騰騰的盯著離恨天。
世子府
離恨天拿著副鐵夾,耐心的替九辰拔掉扎進(jìn)右掌的碎石子。
九辰別過頭,咬牙忍痛,冷汗淌了滿面。
孟梁在一旁瞧著,又是嘆息又是焦急,心一陣陣的揪著疼。
九辰聽得心煩意亂,擺手命令道:“梁伯,你出去晃行不行?”
孟梁忙替他擦了擦汗,好聲道:“老奴不晃就是了。”
離恨天正拔了根木刺出來,見這情形,拿鐵夾不輕不重的敲了敲那少年的手心,問:“為什么又挨揍了?”
九辰立刻疼得吸了口氣,眼睛都擠出了水汽。
孟梁更是嚇得捂住九辰的右手,急道:“大俠,您輕點(diǎn),別弄疼殿下了。”
離恨天嗤的一笑:“他若是怕疼,就不會總那么欠揍了!
九辰立刻瞪了他一眼。
離恨天悠悠道:“你瞪我做什么,別告訴為師,你這手是不小心擦傷的!
說罷,他捉起九辰慘不忍睹的右手,認(rèn)真分析道:“破皮處傷口齊整,內(nèi)有紫黑色的淤血,可見這傷是一下下疊加上去的。血肉爛至半寸,隱可見骨,這兇器,只怕不是一般的戒尺、鎮(zhèn)尺之類,讓為師猜猜——是鐵棍,或者刀背。”
他氣定神閑的望著一旁臉色慘白的少年:“為師分析的對么?”
九辰捉起案上的硯臺便朝離恨天砸了過去。
離恨天哈哈大笑間,側(cè)身避過,道:“怎么,還不肯說實(shí)話,到底為什么挨揍?”
九辰抿起嘴角,隨口謅道:“我想多帶兩個(gè)朋友入威虎軍,父王不高興而已。”
離恨天頓時(shí)變了臉色:“你果真要入威虎軍?”
九辰甚是古怪的看他一眼:“關(guān)你何事?”
孟梁見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立刻在一旁幫腔道:“大俠有所不知,殿下不僅要入威虎軍,還要入最艱苦的死士營呢!
九辰冷冷道:“住口!”
孟梁自知失言,嚇得不敢再吱聲。
離恨天卻神色復(fù)雜的扣著案面,半晌,他開口,語氣是少見的嚴(yán)肅認(rèn)真:“你不能入威虎軍,更別提死士營!
九辰脫口道:“為什么?”
離恨天喉結(jié)動了動,似是想說什么,又極力忍了回去。
九辰轉(zhuǎn)念一想,沒了自己這個(gè)人質(zhì),他自然會不高興,難怪會如此反應(yīng)。
離恨天倒也沒再多言,替九辰包扎好右手后,便告辭離去。
孟梁一路送至府門口,問:“老奴看大俠似有難言之隱,可否相告?”
離恨天哼了聲,冷笑道:“他肺部舊傷,并未除根,隨時(shí)可能發(fā)作。你們?nèi)粝铀L,盡管由他性子胡鬧!
孟梁一驚,聽出他言下隱有關(guān)切之意,心頭一熱,有些憂傷的嘆道:“此事,老奴無力阻止,能阻止住的人……也不會關(guān)心殿下舊疾如何的……只是,方才,大俠為何不跟殿下挑明了說呢?”
離恨天愈加刻薄的道:“你覺得,他是會關(guān)心自己舊疾的人么?他自己都不關(guān)心,別人又憑什么替他操心!
孟梁無言以對,只能目送那青衣男子飄然離去。
回到屋里,孟梁本以為九辰此刻應(yīng)該已經(jīng)躺在床上靜養(yǎng),誰知,他卻在書閣鋪簡研墨,一副要上書進(jìn)言的架勢。
孟梁正欲阻止,便聽九辰?jīng)鰶龅溃骸澳负竺颐魅杖章淝,抄寫《孝?jīng)》五十遍,送到章臺宮。你若不想我廢了另一只手,就少聒噪!
說罷,他便用纏得粽子般的右手,提筆蘸墨,懸腕落下一字。
孟梁近前一看,那字剛勁有力,自成風(fēng)骨,若非視見那少年額頭鼻尖沁出的冷汗,無人能看出這字是出自一只血肉模糊的手。
不過寫完兩行字,最外層的布條上,已隱隱透出血色。
孟梁心中沉痛,聯(lián)想起離恨天的一番話,暗暗道:若是王上王后肯多一分一毫的關(guān)愛,只怕,殿下也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絲毫不把病痛放在心上。
九辰擱下筆,揉了揉被汗水黏住的眼睛,轉(zhuǎn)首吩咐孟梁:“你去趟左相府,叫阿雋過來,我有事找他!
半個(gè)時(shí)辰后,孟梁便帶著南雋,悄悄從后門進(jìn)來了。
彼時(shí),九辰恰好抄寫完一遍。
南雋瞥見九辰滲血的右手,清透的眉間立刻陰沉犀利起來。
九辰揚(yáng)起嘴角,笑問:“事情辦得如何?”
南雋緩緩收回目光,從袖中取出一物,挑眉道:“殿下有托,臣豈敢不盡力?”
九辰大喜,接過木盒,打開一看,只見一截干枯的枝葉,靜靜躺在其中。
這枝葉形狀,隱隱有些熟悉,九辰苦思片刻,猛地抬頭道:“這是從死去的神女樹上摘下來的。”
南雋頷首,目光一寒,勾唇道:“楚使來滄冥,所帶聘禮數(shù)不勝數(shù),但有個(gè)箱子,卻被藏在驛館密室里,從不見光。我安排了端木族最擅追蹤術(shù)的密探,探了整整七次,才探出,那箱子里裝的,竟是這些枯死的神女枝!
“原來,楚使入滄冥,真的是為了尋找鳳神血脈,復(fù)活象征楚人榮耀的神女樹!
九辰只覺遍體生寒,他默默望著盒子里的枯枝,腦中便浮現(xiàn)起子彥蒼白臉龐。如果真是這樣,那哥哥,豈不是很危險(xiǎn)。
南雋頷首,悠悠道:“想悄無聲息的帶走一國公子,并非易事。楚人若無萬分把握,不會貿(mào)然涉險(xiǎn)。所以,他們一定會找機(jī)會確定,鳳神血脈,是不是真的能復(fù)活神女樹!
九辰有些煩悶的繞著書閣走了兩圈,忽然靈光一閃,道:“如果,楚人發(fā)現(xiàn),鳳神血脈并不能復(fù)活神女枝,是不是,就不會再盯著哥哥了?”
南雋鳳目一挑,意味深長的睨了那少年一眼:“殿下有主意了?”
九辰拿起盒子里那截枯枝,嘴角微揚(yáng),道:“到時(shí),你找個(gè)易容高手,把我易容成哥哥的樣子,替他去驗(yàn)血,這事兒不就解決了?”
“當(dāng)然,三日后,我就要去威虎軍了,還要麻煩阿雋你替我盯緊西陵韶華……還有哥哥!
“倒不必麻煩臣了。”南雋扣案笑道:“殿下可知,含山公主為何會試圖易裝逃宮,因?yàn)椋蘸,楚使就要離開滄冥。西陵韶華特意上書,請求攜含山公主一同歸楚。”
九辰大感意外,細(xì)想片刻,忽道:“難道,是阿預(yù)那邊有消息了?”
南雋展眉,會心一笑:“沒錯(cuò)。昨日,淮王已正式下詔將北關(guān)六城劃入巫國,而且,西楚蠻族有十六族揭旗而反,揚(yáng)言要占領(lǐng)巫山,重續(xù)鳳神血脈。神女樹一日不活,楚王便無法再用鳳神的名號壓住四方蠻族!
“太好了!”
九辰大喜,一拳砸到案上,立刻眉色飛揚(yáng):“如果西陵韶華發(fā)現(xiàn),鳳神血脈并不能使甚至復(fù)活。那么,以后十年間,楚國都將陷入內(nèi)亂之中。若巫、淮結(jié)盟,再利用蠻族之勢,滅楚,也是可待之事了。”
說罷,他眼睛灼亮的看向南雋:“還有一事,須拜托你!
“殿下請講!
“現(xiàn)在,東方祜被羈押在了威虎軍中,我害怕,母后為了逼茵茵就范,會趁機(jī)向他下手。父王雖答應(yīng)會擋住母后,但薛衡尚在滄冥,此人行事詭譎,手段毒辣,我總是不放心!
南雋了然,攏了攏袖口,垂目淺笑道:“殿下放心,臣會盡力保東方祜平安。只是,這三日,西陵韶華怕是要找機(jī)會試鳳神血脈了,殿下可要做好準(zhǔn)備。最好,還是和子彥公子達(dá)成一致意見,易容之事,才好計(jì)劃!
“對了,今日,我還帶了個(gè)人來,她想見見殿下。此事若要成功,缺她不可!
九辰奇道:“何人?”
南雋不答,輕輕擊掌,閣外,緩緩走進(jìn)一個(gè)碧裙少女,卻是消失許久的阿鸞。
九辰滿是詢問的將目光投向南雋。
南雋看著阿鸞,展袖起身,輕施一禮:“見過青鸞郡主!
九辰愈加古怪的看著二人,將王族宗譜反復(fù)過了兩遍,也記不起青鸞郡主這個(gè)封號。
阿鸞笑嘻嘻的湊到他跟前,道:“小哥哥,我的父親,是那個(gè)混蛋——西陵韶華。你自然是記不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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