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以彼之道
天色未明,便有內侍帶著巫王口諭到了章臺宮。
濃墨般的黑色,沉沉積壓在半空,難見微光。巫后一夜未眠,草草理了番妝容,便由內侍引著登上了青鳳輦。
露氣未散,撲面清寒,巫后放下蜀絲薄帷,眉間意緒悠長:“去禁室。”
這是一間敕建最早的地下石室,由上等寒石砌成,因終年不見陽光,陰冷,潮濕。
剛剛靠近門口,巫后便被撲面而來的潮腐氣息和血腥味兒刺激的皺起眉頭。
禁室內,特地設了長案,早有內侍將垂文殿內緊急待處理的朱簡都搬到了案上。案旁,站著一個血紋緇裳的男子,腰間纏著長鞭,臉上戴著輕薄的墨底血紋面具——正是暗血閣的刑使金烏。
幽閉多日,巫后容色出奇的雪白,一雙鳳眸,亦靜默許多。
她從容而優雅的走進禁室,平靜行過大禮,仿佛此間之事,與她并無半分干系。
巫王擱筆離案,親自將巫后引到身旁坐下,撫著她越發削瘦的素手,語間滿是溫存體貼:“孤覺得,管教世子,王后應當在場。”
他的手掌,溫厚如初,言談之間,更是慣有的隨意親密。仿佛,這數日來的幽禁、懷疑甚至廢后風波,都不曾發生過。
余光過處,她也終于看清——長案正對著的石墻上,鎖著一個黑袍少年,腦袋低垂,渾身是血,雙臂被兩條帶刺的鐵鏈吊著,幾縷碎發飄在額前,像是昏迷了過去。少年的袍角處,還在不停的滴著血,落到陰濕的地面上,在他腳底暈出一灘血水。
巫后的臉色果然慘白了幾分,呼吸一瞬僵滯后,她丹唇之上,卻依舊綻開一抹端靜笑意:“臣妾遵命。”
“事關暗血閣十五條人命,孤……不得不動刑。南嘉,你不會怪孤心狠罷?”巫王雖是在問,眉宇之間,卻陰沉得厲害,顯然余怒未消。
巫后鳳目低垂,看不清容色,再開口,已微露惶恐:“臣妾不敢。”
巫王將她的手握緊幾分,揚聲吩咐一名掌管禁室的老內侍:“讓世子清醒清醒。”
一桶冰水兜頭澆下,迅速沖刷掉少年身上的血色,他臂上和頸間一道道皮肉翻卷的鞭傷便清晰的顯露了出來。見人依舊未醒,老內侍又抓了把鹽巴,撿著少年手臂上最嚴重的一道口子便用力搓了進去。九辰咬唇,雙手驀地纂成拳頭,終于緩緩醒過來,眼睛卻沒有找到焦點。
那老內侍見狀,面無表情的近前,揚起手臂,狠狠一記耳光,將已經虛弱不堪的少年打偏到了墻上。
太陽穴被撞得生疼,頭腦猛地清醒過來,巫后端莊秀美的容顏也漸漸映進了眼睛。
九辰將臉貼到臂上,用力抹掉嘴巴上的血跡,才若無其事的轉過頭,黑眸冰冷的盯著那老內侍。
老內侍忽覺這小煞星的兩道目光竟比刀子還厲害,如果眼睛可以殺人,此刻,自己定然已被千刀萬剮了。
巫王這才瞥了眼被鐵鏈子和刑傷折磨得微微發抖的少年,略一挑眉:“跟你母后說說,你犯了何錯?”
九辰偏過頭,不說話。
巫王倒沒有發怒,修長的指節毫無節奏的敲擊著長案:“你不肯認錯,是要你母后替你承擔責任么?”
九辰身體輕顫,半晌,有些負氣的轉過頭,卻是倔強的看著巫王,眼睛里空洞黑冷:“兒臣私自去浮屠嶺救人,殺了十五個暗血閣的影子。”
巫王哂然:“告訴你母后,要救什么人?”
“一個父王不會關心的人。兒臣答應過她,絕不泄露她的姓名。”
巫后指尖陡然顫了顫,向來冷硬的心,竟似被人生生挖掉了半塊。
巫王雙目驟然一縮,咬牙吩咐:“掌嘴。”
老內侍會意,再次揚掌,將吊在墻上的少年摑倒在一側。
巫王冷冷瞧著,瞳色寒徹:“當著你母后的面,孤不介意打爛你這張嘴。”
九辰扯了扯被撕破的嘴角,露出一個怪異的弧度,依舊倔強的直視巫王。
“再掌!”
這次,老內侍換了方向,掄起長滿粗繭的厚掌,對準九辰另一側臉,就要落下。
“咔嚓”……骨頭斷裂聲,乍然撕破沉悶的空氣,老內侍已被九辰一腳踹翻、踩在地上,以蜷縮的姿勢扭作一團,抱著手臂慘叫起來。
九辰收回腳,眸子發寒:“此人屢屢犯上,按罪當誅。”
巫王幽深的墨眸已沉到冰點,他面似寒霜的盯著眼前的少年看了許久,忽然冷笑:“是孤太過手軟,讓你連規矩都忘了!今日,孤偏要磨掉你這身野性!”說罷,他淡淡吩咐:“傳杖。”
恭候在外的三名老內侍立刻提了個大木桶進來。桶內,是用鹽水泡制的各式藤杖。
巫王瞥了眼對面的少年:“杖腿,打斷為止。”
巫后悚然變色。三名老內侍更是面面相覷,不知這道王令究竟是真是假。
巫王看在眼里,哂然一笑:“打斷就不必了,巫國的世子,不能是廢物。但,孤要看見骨頭。”
杖腿時,所謂“見骨”的打法,就是藤杖反復落在同一個地方,直到這一處的肉被打爛,露出森然白骨,才能換地方往下打。用刑的部位,多選在大腿。只因大腿肉厚,按普通力道,沒有三四十杖,根本無法徹底打爛見骨。從刑罰制定者角度來看,此處對疼痛最是敏感,最能極盡懲戒折磨之事。
為首的老內侍擼起袖子,從桶里拎出一根韌性最好、兩指粗的黑藤,抖掉鹽水。另外兩名老內侍會意,手腳利落的將眼前的少年翻過身,背對著他們重新吊起來,然后一左一右用力按住他肩膀。
老內侍的手法相當純熟,黑藤揚得不算太高,落杖時,卻能深深嵌進肉里。他的第一杖,落在臀腿連接處,起杖時,黑袍撕裂,受杖的地方立刻腫起一指高的楞子。下一杖,依舊準確無誤的落在腫痕上,如此反復,直到這一處的肉被打爛,露出森然白骨,他才緊挨著往下打。
這也是,巫王要求的“見骨”的打法。
第一處白骨露出時,九辰已咬破了唇。冷汗透衣而出,讓他整個人都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那根黑藤上,沾滿了血沫碎肉。
因為一慣的倔強與驕傲,受罰的少年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耳邊越來越粗重急促的呼吸聲已足以說明一切。巫王勾唇,眉間涼薄,顯然對這效果還算滿意。
過了會兒,便有等候在外的垂文殿小內侍進來取走了批閱好的朱簡和副簡。巫王沉吟片刻,卻是命人將整套的畫具搬了進來,另展新簡,揮袖潑墨,耐心得教巫后描繪遠山煙水。
巫后強顏歡笑,心底彌漫的,是前所未有的悲涼。她猶記得,昔日,在巫山,在神女樹下,他執著那個紅衣少女的手,將每一片碧葉都畫入紙中,只為求那少女明眸一顧。而當她不顧顏面的纏著他,渴望他親手教授她繪畫時,他卻拂袖而去、不屑一顧。如今,他當著她的面,一邊用最殘酷的刑罰,折磨她的孩子,一邊卻軟語溫存的要主動教她描繪山水人物。
他用這世間最高明的武器,給了她最大的羞辱。
這一切,她懂,他更懂。
第二處白骨露出時,九辰左腿已經敏感到了極致,每次落杖,打骨的手法,都如同刀割。九辰痛得眼前陣陣發黑,一雙手攥著鐵鏈,松了又緊,緊了又松,直至指節青白打顫,在石墻上留下十道刺目的血痕。
老內侍下杖又狠又急,不過半個時辰,九辰左側大腿部分,已出現了五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這期間,九辰昏迷了兩次,皆被金烏用金針刺醒。金針上抹了特制的藥,一旦被刺醒,就很難再昏迷過去。
這五道傷口,已足以要掉一個少年的半條命,老內侍暫時停了手,去請示巫王的意思。
巫王看也不看,出語殘酷無溫:“十五條人命,孤要看到十五道骨頭,打滿為止。”說時,他正捉著巫后的手,為畫里的青山繪上最后一抹青色。
老內侍揚起藤條,正要繼續落下,始終沉默的巫后忽然掙開手,站了起來,道:“王上,讓臣妾去勸勸他。”
巫王撿起她扔掉的筆,蘸了青墨,又起一座遠山輪廓,才道:“去罷。”
九辰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手指依舊抓著鐵鏈,渾身戰栗不止。任何一個輕微的觸碰,都能讓他輕輕顫抖。因而,當巫后伸手撫摸他側臉時,九辰本能的瑟縮了一下。待看清來人是巫后,他偏過頭,避開她的手,聲音沙啞,虛不可聞:“對不起,這里有些冷。”
巫后有些出神,在過去的十六年里,眼前的少年,向來都是桀驁不馴、毫不畏懼任何事情的。但她依舊不會心軟。她曾以性命發誓,他們帶給她的一切屈辱,她都要加倍討回來。
巫后俯身,附在九辰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能這么懂事,母后很開心。”
九辰的眼睛里,緩緩浮起一層冰寒的霧氣。
巫后走回案后,含淚請罪:“是臣妾教導不周,他才如此冥頑不靈。”
巫王卻似早就料到這結果一般,溫和的將她扶起,攬到懷中,低聲安慰。
又半個時辰,又一輪杖刑完畢,九辰的右腿上,也出現了五道見骨的傷口。他的兩只手掌,已被鐵鏈上的鐵刺穿透,滴滴答答的流著血,額前幾縷碎發,也不停的淌著冷汗。
九辰用盡最后的力氣,吐出一口血沫,便貼著墻,輕輕閉上了眼睛。他早已習慣了疼痛,只是有些貪戀這透骨的冰涼溫度。三名老內侍也終于看清,那少年吐出的東西里,赫然是兩顆被咬碎的牙齒。
巫后只覺心口莫名的窒息,她霍然起身,便想逃離這個陰暗的地方。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忽然攥住她。然后,巫王似笑非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南嘉,你難道不想知道,世子要救的人,是誰么?”
巫后木然的轉過頭,鳳目如水,幽幽的望著巫王,似怨還嗔:“原來,王上還是懷疑臣妾。”
巫王勾唇淺笑:“南嘉多慮了,孤信你都來不及,何來想疑之說?”
他雖然在笑,深不見底的墨眸,卻愈加冷酷無溫。巫后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忽然覺得冷得厲害。她匆匆行了一禮,也不等巫王反應,便快速離開了禁室。
她知道,再多呆一刻,她便會被他逼瘋。
負責行刑的老內侍這才斟酌著請示:“王上,還要行杖么?”
“不過是死了十五個影子,還遠遠抵不上巫國世子的兩條腿。”
巫王終于擱下筆,指間寒光一閃,石墻上的鐵鏈應聲而斷。他起身離案,負袖盯著因失力而跌落在地的少年,冷冷訓斥:“這十杖,孤是要你牢牢記住,你最大的錯,不是殺了那十五名影子,而是不知善后,授人以柄。孤早就教過你,做暗事,就要做得干凈,斷不可留下禍患。”
然后,他看了眼的那老內侍。老內侍會意,提起一桶冰水,沖掉少年腿上血色。
九辰咬牙,抵住心口,扶地嗆咳不止。
巫王復睨了眼地上的少年:“孤可以不追究你到浮屠嶺的所行所為,也可以不問你目的,但孤必須知道,是何人將那十五個影子掛上了文德門!”
說罷,巫王掃視禁室內一干人:“你們都是先王器重的老人,最懂分寸。這幾日,替孤管教好世子,讓他仔細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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