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欲加之罪
巫后被禁足的同時,戍衛營便大張旗鼓的包圍了風使明染下榻的丹青坊、以及伯樂馬場。年少氣盛的風國小世子風止云豈肯受此欺辱,險些仗劍與看守此處的戍衛營將士打殺起來。
“阿姐,這些巫蠻竟敢欺負到咱們頭上,簡直是自尋死路!”風止云急得跳腳,在屋里團團亂轉,一腔激憤無處發泄,只能沖著正扶案小憩的幽蘭宣告不滿。
幽蘭忽然睜目,淺淺笑道:“這個氣勢,正好。”
看她如此反應,風止云急得揮拳砸到門上,雙眼泛紅:“巫人囂張至此,阿姐竟還笑得出來!”
幽蘭只當沒有看見,轉入內室片刻,出來時,已是一身夜行衣裝扮。
風止云大喜過望,立刻抽出腰間長劍,躍躍欲試:“阿姐,我陪你殺出去!”
幽蘭悄悄豎起一指,勾起幼弟肩膀,輕聲吹氣:“你就照著方才的氣勢,繼續叫罵,動靜越大越好,切不可出這閣門半步。”
說完,她倩影一閃,人已翻窗消失在夜色中。
眼見著又被自家阿姐擺了一道,風止云簡直要憋得吐血,飛起一腳,踹翻了身前的桌案。
因為這場變故,戌時方過,滄冥各處城門便早早閉了。駐留在城外的人,都要經過嚴格的層層盤查,才能回城。
幽蘭坐在附近茶樓中,留神觀察,一直等到守城將士換班之時,才尋了個空隙,用飛爪翻出了城墻。
城外,早有人牽了馬等候。幽蘭一路策馬狂奔到出事的山坳間,來來回回搜尋了許久,終于在山底一片雜草叢中找到了身負重傷的明染。
明染前胸和左肩各中了一刀,左腿中了一箭,整個身體都被壓在大石頭下,根本動不了。他痛苦掙扎了小半夜,已瀕臨虛脫,此刻乍見火光下幽蘭清絕靜美的容顏,只覺恍若隔世,激動得拖動雙腿:“公主……你……你來了。”
他眼中散發著熾烈的光芒,顫著嘴唇,還想再多說些什么,只是,頸間突然襲來的冰涼讓他生生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幽蘭手中彎刀擱在他頸上,清眸冷得發寒:“憑你今日所為,我可以不稟明父王,直接殺了你。”
明染悚然變色,不料她有此一舉,待冷靜下來,卻是梗起脖子,深深閉目:“能死在公主刀下,臣心甘情愿。”
幽蘭眸光愈冷,手腕一壓,刀刃立刻在明染頸上留下一道血痕。
明染頸間肌肉一顫,忽然詭異一笑:“公主不必嚇唬臣了,臣知道,公主還需要一個真相。”
幽蘭無聲佇立了片刻,果然收起彎刀,轉過身,背手而立:“以你之力,不可能制定如此周密的刺殺計劃,另一撥人,什么來路?”
明染擦掉脖子上的血跡,道:“公主可聽過‘修羅’?”
“九州中最大的殺手組織,各國王室御用的殺手幾乎都出于其中。”
“是他們主動派線人與臣聯系的。臣對刺殺巫啟自然沒有興趣,起初拒絕了他們的要求。”明染盯著眼前那抹清幽背影:“但今早,臣聽宮中暗線說,巫國世子也會隨駕,才決定改變主意,加入這場刺殺行動。”
不出他的意料,幽蘭背影有一瞬的僵硬,驀然回頭時,雙眸凜冽含霜:“你想刺殺巫子沂?姑姑只此一子,世子府與章臺宮,榮辱相連,大夫如此膽魄,將風國嘉佑長公主置于何地?”
明染不屑冷笑:“若非此子在劍北擅自用兵,風國不會失壁亭,巫國不會得烏嶺,幽云騎不會元氣大傷。若非他大肆射殺馬群,公主以馬亂市的計劃,足以對抗巫啟,保住伯樂馬場。臣以為,嘉佑長公主若能犧牲一人榮辱,成全風國,方不負養育之恩。更何況,若不殺巫子沂,公主又怎能‘心無旁騖’的謀劃求親之事。”
幽蘭靜默聽罷,也不反駁,只問了一句:“最后兩句,是誰教你說的?”
明染并不掩飾,坦然道:“王上密令,薛衡將軍親自執筆。”
“薛——衡——!”幽蘭咬著這個名字,深深切齒。
垂文殿,九辰三兩下替巫王布好白粥和菜,然后拿起筷子嘗了嘗其中一道油燜青豆,轉眸問一旁侍候的小內侍:“父王不喜麻味,你們卻偏偏放了麻油,是何道理?”
司膳房的小內侍忙輕聲解釋:“回殿下,這菜中所用并非麻油,而是蒔蘿提取的精油,有理氣開胃的功效。近來天氣悶熱,王上日夜操勞,常感食欲不振,王后特地吩咐司膳房準備的。”
九辰夾起一粒青豆,瞇眼笑道:“無論色澤,還是味道,我都覺得這豆上裹得是麻油,你如何證明它是蒔蘿油?”
那內侍頓時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付。始終冷眼旁觀的巫王忽然挑眉,沉聲道:“世子問話,你聾了么?
那內侍撲通跪倒在地,嚇得渾身抖如篩糠:“奴才知罪。這蒔蘿油,是從一個西羅商人手中購得,奴才也只是聽說過,并未見過實物。”
九辰睨著他,冷笑:“既然分辨不出,你就不該妄下結論。若那商人心懷不軌,在油中做了手腳,以假亂真,危及父王安危,你有幾顆腦袋抵罪?況且,就算你不怕死,不明不白的替那商人做了冤死鬼,你怎能甘心?”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直將那內侍唬得臉色雪白,唇無顏色。
九辰轉過頭,對著巫王,立刻換了副乖巧恭敬神色:“父王,兒臣覺得,此油蹊蹺的很,還是請杏林館的司藥過來驗驗,才可食用。”
巫王面色無溫的盯著對面少年,許久,擠出一絲笑意:“世子考慮的周到,孤準了。”
一刻后,司藥佐典奉王令趕來垂文殿,將那盤青豆查驗過后,捋須回稟:“王上,世子殿下所言非虛,這的確是普通的麻油,而非蒔蘿油。”
跪在地上的司膳內侍立刻拿額頭砸著地磕頭,失聲痛哭:“求王上饒奴才死罪!”
巫王猛然沉臉,狠狠撂了筷子,怒道:“來人,將這賤奴拖下去,處以剮刑!”
九辰立刻離案,撩袍跪落,垂目道:“父王息怒。不知者無罪,這奴才無甚見識,偶爾認錯了東西,也是情有可原。那商人用價格低廉的麻油冒充昂貴的蒔蘿油,假借內侍之手,混入宮中,才是罪魁禍首。父王英明神武,定然不會濫殺無辜,讓真正的肇事者逍遙法外。”
司藥見那內侍已經嚇得癱倒在地,也覺于心不忍,忙也跟著求了回情。
巫王總算消了些怒意,有些疲累的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下。
經這么一鬧,案上粥和菜都已經有些冷了,九辰重新從盤底揀出一小碟熱菜,又盛了碗白粥,若無其事的遞到巫王面前,嘴角一彎:“方才,是那些奴才掃興,兒臣請父王用膳。”
巫王沒有立刻接,思緒一轉,想起件疑惑許久的事,便饒有興致的問:“孤聽聞,那些刺客口中都藏有劇毒,一旦失手,會立刻自盡,你是怎么抓住活口的?”
九辰恭敬回道:“兒臣早知他們這些伎倆,所以搏斗時,先用暗箭剔掉了刺客雙齒。”
巫王頷首,這才接過粥,意味深長的笑道:“孤的世子果然長了顆玲瓏心,最懂抓住時機、先發制人。”
九辰卻黑眸沉靜,面不改色:“這些道理,都是父王從小教導兒臣的。”
巫王哂然一笑:“孤常聽王后說,世子從小就愛挑嘴,餅非蟹黃不食。現在,這膳食也都涼了,恐怕也入不了世子殿下的口,不如,世子給孤背誦一遍《兵策》,順便講講,什么叫‘其心可誅’。”
說完,他神色十分閑適自得的嘗了口粥。
晏嬰守在殿外,總覺得忐忑不安,猶豫再三,便豎起耳朵,悄悄探聽里面的動靜。聽了好大會兒,他眉頭越皺越深。
“六子,你過來聽聽。”晏嬰甩下拂塵,招來一名個頭矮小、體態肥圓的小內侍。
那小內侍戰戰兢兢的跑過去,貼著柱子聽了半晌,才抓著腦袋、似懂非懂得道:“師傅,王上和殿下好像在講兵書上的事兒呢,什么淮國、茂陵,六兒聽不懂!”
“去去去!”確定自己沒有聽錯,晏嬰揮起拂塵趕走六子,繼續側耳去聽。殿內,巫王果然興致頗高的在同九辰探討淮國北關五城的事情,甚至主動提起劍北的一些戰事。而他們這位小殿下,也沒有如往常一般,恭敬疏離、簡潔明了的例行答復,更沒有執拗的堅持己見,反而有聲有色的描述起塞北大漠的種種奇聞異事及鬼方、束陽等小國所奉行的古怪狡猾之兵道。
晏嬰雖然深覺巫王和九辰之間的氣氛有些詭異的和諧,但終是有些欣慰,他這位小殿下總算收斂住了脾性,沒有火上澆油,一慣的口舌功夫也用到點子上了。
幾乎同一時間,一個身著青色披風的纖瘦身影,出現在了楚使驛館的后門。
提前在此等候的小廝,輕車熟路的將來人引到一處僻靜的佛室,便閉門守在外面。
觀音像后,走出一襲白衣的俊朗男子,望著通身暈在燭光里的婉柔女子,溫爾含笑:“阿梅,你來了。”語落,雙手已環住她纖腰。
隱梅用力掙脫開他的束縛,解下披風,冰冷的雙目滿是譏誚:“西陵一族,可都如世子這般不識廉恥?”
西陵韶華哈哈而笑:“阿梅,你這張嘴,還是這么不饒人。”
這番情景,無意勾起了隱梅記憶深處某些已經淡卻的畫面,她側首輕嘆:“公主這些年過得并不如意,自從見過棲霞殿里的那些夭黛,她便經常做噩夢。你,非要將人逼上絕路么?”
“絕路?”西陵韶華哂笑,面冷如霜:“心如蛇蝎之人,哪能明白此中苦楚。當年,她煽動巫云大戰、逼死阿語在先,后又騙走瀧歌、火燒巫山,引得四方蠻夷揭旗而反,逼進寰州,數十萬楚民窮途而哭,你怎么不問何人將我逼上絕路?!”
他眉間沉淀的滄桑,此刻一覽無余,隱梅垂下頭,盡力維持端靜姿態:“巫楚聯姻已成定局,世子既知其苦,得饒人處且饒人罷。”
西陵韶華扳過她明凈臉頰,笑道:“巫楚聯姻算什么東西,阿梅,你該知道,我是為何而來?”
隱梅被迫與他直視,目光柔軟而堅硬,唇邊倏然蕩起一抹苦笑:“公主讓我轉告殿下,只要殿下肯罷手,兩日后的國宴之上,她不僅會讓殿下見到那個孩子,還會助那孩子脫離囹圄囚禁之苦。”
說完,她再次嘆息:“人的壽數,自有天定,九州公主既已歸天,殿下理應保其身后清寧。殿下若一意孤行,不肯放棄利用鳳神血脈復活神女樹、復活巫山、甚至復活公主玉體,九州公主未必認同殿下的做法。”
晚膳之后,巫王批閱了小半個時辰的朱簡,才命人準備車駕,親赴詔獄提審那四名落網的刺客。
巫王和世子殿下親臨詔獄,內廷司刑官朱轅慌忙整理好官袍,帶領詔獄一眾侍衛、獄卒跪了長長兩排,恭迎王駕。
夏日潮濕悶熱,詔獄又不透風,巫王一路沿著石階走進地下石牢,腐朽濕臭之氣便迎面撲入鼻尖。獄中,慘嚎不斷,獄卒叱罵連連,刑訊聲可隱隱入耳,九辰嗅著空氣中越來越濃的血腥氣,控制不住的嗆咳了兩聲。
朱轅只當這位小殿下養尊處優慣了,見不得這等污穢骯臟場面,忙賠笑道:“殿下可要到偏室休息?”
九辰擺手道:“無妨。”說完,又是一陣嗆咳。從晚膳到現在,九辰忍咳已經忍了很久,幾乎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此刻,猛然受到血腥味兒刺激,咳意便如遇風的野火般,便再也控制不住。
巫王皺眉,面露不悅,冷著臉吩咐朱轅:“找兩根粗鏈子,世子若再堅持不住,就讓他墊在膝下跪著聽審。”
九辰扣著石壁站直,指節漸漸泛白,只能強按住頸間天突穴,垂眸,輕聲道:“兒臣知錯。”語罷,微微側身,抹掉嘴角溢出的血色。
朱轅早已習慣了君上的喜怒無常及一系列嚴苛的規矩,雖然心有顧忌,依舊迅速給身旁的獄卒遞了個眼色,命他去取東西備著,以防萬一。
巫王親自提審,朱轅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被捕的四名刺客雖未來得及服毒,也都是鐵骨錚錚的硬漢,嘴巴更是尤其的硬,一遍又一遍的酷刑折磨下來,這些人昏來死去,就是不吐一字。
巫王耐心畢竟有限,熬了一個時辰,皺眉打斷還在枉費口舌的朱轅:“直接上大刑。”所謂大刑,便是傷及內腑、能斷手斬足的肉刑了。巫國內廷詔獄的酷刑聞名天下,恐怖黑暗之處,并不亞于暗血閣血獄。
朱轅尷尬領命,先讓人挑了四人的手筋腳筋,便輪著給他們上大刑。一時間,凄厲的慘叫聲撕裂沉悶的空寂,縈繞在四壁,久久難散,宛若鬼哭。
骨頭碎裂聲不絕于耳,鮮血四處流溢,將整個審訊間都涂成刺目的紅色。九辰立在巫王身后,濃烈血腥氣刺激下,又開始斷斷續續的咳了起來。幸而巫王一心觀刑,并未注意到身后的動靜。
晨曦初露時,除了一名刺客死于酷刑之下,另外三名刺客均開了口,供出真相。朱轅將三人分開審問,三人口徑一致,皆言幕后主使者乃風使明染,刺殺動機則是風使不滿巫王在處理求婚事宜時偏向楚國,伺機報復。而至于他們使用的暗器銀針,則來自一位身著青色披風的神秘女子。
巫王臉色陰沉不定的看完口供,吩咐朱轅看押好剩余的三名刺客,正欲起案離去,身后忽然響起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父王,嚴刑逼供之下,供詞豈可全信?”
朱轅及詔獄其余人俱是變色,這偌大的巫王宮里,敢當眾質疑他們王上威儀的,恐怕也只有這位小殿下了。
巫王動作微頓了一瞬,也只是一瞬,便恍若未聞,從容起身,吩咐起駕。
九辰被晾在那兒,愈覺不甘心,也不顧朱轅等人驚詫惶恐的眼神,閃身追過去,擋在駕前,語帶懇求:“父王,此案關系重大,如此草草了案,斷不能服眾!”
巫王聞言,黑沉無底的眸間竟滲出些冰冷笑意,他死死盯著眼前的黑袍少年,口氣出奇的和緩而有耐性:“對待逆賊,只能用極刑。若世上事都如辨識麻油與蒔蘿油那般簡單,還要嚴刑峻法何用?孤帶你過來聽審,就是讓你記樁亂世當用重典,嚴法之下不論冤魂’的道理。你不服,是因為此事關系孤的王后,并不代表巫國子民不服!”
九辰揚起嘴角,幾分諷刺,幾分失望的望著自己的君父:“為了給巫楚聯姻鋪路,父王不惜賭上母后的清譽么?即使,父王知道這不是真相。”
巫王已經展袖坐于車駕之中,聞言,睨著擋在駕前的少年,微微一笑:“你能明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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