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八十章
; 鳩茲水泊。
臨近傍晚,赤霞如燒,紅透了半邊天空。
水中蘆草叢生,宛若洲渚,遍布在茫茫無際的水泊之上。那蘆草過人高,傍晚時水鳥歸來憩息,一陣撲棱棱的翅膀聲之后,一群群的隱沒在蘆葦叢中。
四下蒼茫,只蛙聲偶爾擦破荒寂,不知從水濱何處傳來。
孤軍行進在蘆葦叢中時隱時現的道路間,馬蹄粘連拖沓,馬上騎兵也心境不寧。
十里之內他們是僅有的行人,身處荒野,難免孤寂驚疑。何況姑孰至鳩茲一帶丘陵濕地交織,道路復雜難行,行軍一整日,不論人馬都已十分疲憊了。
在佐官提醒之后,孔蔡很快意識到士兵的疲沓低迷,便命斥候尋了塊地形還算開闊的高地,令全軍扎營起灶,以做修整。
暮色四垂,長庚漸明。
酒飽飯足之后,士兵們普遍都有些怠惰。
孔蔡也惦念著姑孰的戰局,略感到心不在焉。便帶了一隊人馬,出營巡看周邊狀況。
親信察覺出他的怠慢來,見距營地有些距離了,便詢問道,“將軍可是對姑孰的戰事有什么疑慮”
孔蔡猛的驚醒過來,四下一掃,見帶出來的全是自己人,才稍稍有些放心,便道,“大司馬神勇無敵,對陣的是顧淮那老兒也就罷了,對付蕭懷朔一個黃口小子,有什么可疑慮的。”
“那將軍是”
孔蔡嘆道,“我在想義興。”頓了頓,又道,“你說宋初廉打仗的功夫怎么樣”
親信咂摸了一會兒,直言道,“和將軍怕只在伯仲之間。論謀算老道,將軍也許還有所不如。”
孔蔡比他更直率些,“他比我厲害。”又道,“可打了眼看兩個多月了,還沒拿下義興來。當日打下臺城,大司馬說要一個月內拿下東吳。一開始幾路齊發,隨便派個人帶上兩三百雜兵就能接收一座城池。遇到那么一兩個抵抗的,大軍一到,砍瓜劈菜似的就拿下來了。可你覺沒覺著,忽然間仗就難打起來了從義興開始,宣城、姑孰,全都是苦戰義興和姑孰,大司馬和宋初廉親自上陣,卻都沒拿下來。”
親信頓了頓,道,“姑孰這邊,江南是傾全力要同大司馬決戰。就譬如當日攻打臺城,雖然艱難些,可一朝拿下了,便可一蹴而就,其余人等皆不成威脅了。義興也是同樣的道理,三吳將身家全壓在義興,自然難打些。可拿下了它,取三吳就如探囊取物。將軍切勿因此動搖才好,當下要緊的是打下南陵拿下南陵,大司馬霸業可成,將軍就是首功。”
孔蔡顯然還有些疑慮,卻也多少被他說服了。
便轉而道,“孔陳那小子回來了沒”
“還沒有,不過縱然今晚不回,明早也定然能回來。”
孔蔡點了點頭,又嗤笑道,“那何繒老兒還號稱名士呢。就嚇了他那么一下,乖乖的就遞投名狀了。老子打了一輩子仗都沒攢出個田莊來,倒從他手里討到了。”
親信也捋著胡子笑道,“這算什么。將軍可記得東宮那個叫劉奕的學士冊封大司馬的圣旨就是他擬的。”
孔蔡道,“是那個受侄子連累,差點兒被殺的倒霉催”
親信道,“就是他。他也是個文名卓著的名士,看他的詩文又是男兒重意氣,又是鐵騎追驍虜的,滿篇壯志慷慨。可聽說當日后來大司馬攻打臺城時,東宮向他問計,他汗出如漿,邊擦邊說愚計速降為上”
一眾人不由大笑起來。孔蔡笑了一陣,又道,“他侄兒倒是有骨氣,受那么重的刑訊,愣是到死都沒說一個字。我還以為他家都是忠勇之士,原來也有這種軟蛋。”
親信道,“江南所謂名節之士,大都此之類也。”片刻后又道,“倒是真正軍旅出身,沒那么花團錦簇的,反而內秀。”
“就是會叫的狗不咬,咬人的狗不叫唄。”
親信一笑,道,“是。”又說,“何繒祖上奢靡無度是有名的,對手下部曲佃農也盤剝得厲害。何家莊的事,雖有他的書信吩咐,但愚見莊上未必真心聽從。將軍還是要有些旁的準備。”
孔蔡笑道,“這有什么,本來就沒指望他們真心歸附”
親信愣了一愣,問道,“將軍是說”
孔蔡比了個手勢,道,“這百里水澤就像一只大口袋,口袋兩頭一頭是何家莊,另一頭是南陵城。我們就在這口袋里打仗口袋的那一頭已經是敵人控制的了,你說口袋的這一頭怎么能握在不可靠的人的手里當然是變數越小越好,沒用卻要耗糧的人,越少越好。”他目露兇光,比手做刀向下一切。
親信嚇了一跳,“將軍要屠村”
許是他聲調略高了些,附近一叢蘆葦中鳥雀撲棱棱的飛了起來。
驚動棲鳥不是什么好兆頭,一行人都警惕起來。
一人騎馬上前查看,見那蘆葦叢和這邊隔了一片不深不淺的水面,便回頭打了個招呼,道,“是一只水耗子。”
這一打擾,孔蔡才注意到夜色已深,濕地多腐物,遠遠可見慘藍磷火懸在水面之上,映水成雙。四下荒涼蕭索。
一陣風來,孔蔡心中一寒,便懶得再多計較什么,便道,“敗興。”
只留了四人繼續巡視,自己則撥馬先回營地去了。
巡視的胡兵已都走遠了,那蘆葦掩蓋下一艘木船上監視的人卻沒有絲毫松懈。
在來十里坡之前,他們依舊對那個自稱蕭如意的“買賣人”心存顧慮世上哪有這樣的買賣人,一文錢不出,信手一攬,就要將所至所見盡數收歸麾下。
但彼時局面不由他們控制當孔蔡的使者在何家莊被斬殺時,他們就唯有投靠南陵府一條路可選了。
何況蕭如意給出的條件,其實很實在。
如意說出“我要買下何家莊”時,趙大演一時沒明白過來。何鄴則松了口氣,哼笑道,“此地是何家的產業,人都是何家的奴才。倒不是老夫和阿絾不肯,只是我們做不得主。姑娘還是去建康城同我家主君商議吧。”
她便問趙大演是否確有其事。趙大演不甘心,卻又無法否認。
何鄴又道,“主君在建康是天子身邊重臣。待天子得知此間事,你們這些作亂犯上的一個都跑不了”
蕭如意也不反駁他,只任由他激怒趙大演等人。
到底還是趙大演一行人沉不住氣,惱道,“李斛是天下大罪人,何繒勾結罪人蒙蔽天子,才是真正的犯上作亂”
蕭如意這才笑著拍手,道,“說的好。”又回頭問那個被稱作顧公子的少年,“何繒勾結李斛的證據,你可拿到了沒”
趙大演忙呈上書信,道,“證據在此。”
蕭如意展信一看,笑道,“勾結叛逆,罪在不赦收沒家產是免不了的。”她目光一掃,看向眾人,道,“他說你們是何家的奴才”
幾個何家莊的年輕人滿面通紅,顯然對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惱。還是趙大演開口道,“他們只是何家的部曲,并非奴籍。”
部曲無戶籍、無土地,依附世家大族而生,確實不是奴仆。但因依世代附于人,地位極低,有時甚至還不如奴仆譬如何鄴這樣的。主家打殺部曲也不會受罰。故而他們自卑于身份,但也確實如趙大演所說,部曲并非奴籍。
如意道,“那么,你們就是官府治下良民了。我即刻命南陵府來為你們入籍造冊。”
何鄴道,“你們不要被她騙了正是有何家庇護,你們才免于賦稅調役,一旦”
這次如意沒有縱容他,而是厲聲打斷,“你怎么不告訴他們何家的佃租是國賦的四倍”她又說,“造冊時把你們在何家莊租種的土地田畝一并報上去,以后那塊地就是你們自己的了。至于莊上何家私產,等明日查抄清點之后,就地瓜分。”
何鄴渾身發抖,罵聲不絕,“豈有此理”
趙大演等人面面相覷之后,也忍不住問道,“你做得了這個主”
如意一笑,道,“我自然做得了這個主。”
趙大演又道,“就算你此刻能做到。可等孔蔡來了,你若打不贏,也不過是令莊上白動蕩一場。”
如意道,“官軍自然能擊潰叛賊。”她笑著問趙大演,“趙隊主,你的志向就只在一個何家莊嗎或者我不該問這么遠,而應該問,在孔蔡率軍襲來之前,你能拿下趙家莊嗎”
趙大演愣了一愣。何家莊在他手里沒錯,但其實他并沒有拿下趙家莊他幾乎每走一步都要顧慮何鄴會不會背后捅刀,想先發制人偏偏又投鼠忌器。當然何鄴也對他無可奈何。
這小小的何家莊里有一個環環相扣的死結,短期內他和何鄴都解不開。
如意笑望著他,年少明亮的眸子自信又無畏,“只需你如我剛才所說的傳令下去,你就能拿下何家莊。”她抬手一指何鄴,何鄴惱得氣息不濟的怒視著他們,她卻連看都不看,“他能有什么辦法”
趙大演不能不承認,這是釜底抽薪之策。誰來主持這件事都能最大程度的凝聚人心,區區一個何鄴算什么東西
他先前所謂的拿不下趙家莊,只不過是因為他沒有此等魄力與境界罷了何家莊也許不大,但好歹也是數十頃良田,上萬緡資財。她說分竟就分了。
趙大演心中已自覺著低她一等了。
她卻又帶著那蠱惑人心的明亮目光直望過來,道,“而我接下去要說的才是正事趙隊主,我手中眼下有一場遠勝何家莊十倍的大富貴,我要拿來買你這個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用軍功博功名,這就是她所說的“大富貴”
奶奶的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嗎自己怎么這么容易就被蠱惑了就算此刻趙大演回想起來,也還是忍不住會懷疑他是不是被忽悠了。
事實上他當時確實忍不住質疑,“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別用生意人糊弄人。”而如意回答,“舞陽公主。”
他問,“堂堂公主,怎么會注意到區區不才的”而如意一笑,“還記得二月里你劫了一次鏢嗎劫鏢的手法很利落。”
那個時候趙大演就覺著,這姑娘還是可以信的至少她真的很有錢。
何況此刻他聽到了孔蔡的打算,更是慶幸自己選擇的明智蕭如意再不靠譜,也至少比這幫豺狼好多了。
夜色漸漸深,早已過了就寢的時間,四下只剩悄寂蟲鳴。叛軍駐次大部分營帳都已熄火,就連值守的士兵也忍不住哈欠連連。
趙大演打了個收拾,他身旁兄弟攏手在唇上,惟妙惟肖的學了聲斑鳩鳴叫。隨即四面八方,看似零散實則此起彼伏的傳來連續的應聲。不知是誰先撥動船槳,水面波起,梭子般在船后織起一尾白浪。數十艘小船幾乎同時從蘆葦叢駛出,在零碎的劃水聲中,飛快而安靜的向著叛軍駐次駛去。
某條漁船上,如意摘掉蓑笠,抬手對顧景樓比了個“斬首”的手勢。
而顧景樓無聲的回應,“記得。”今晚他的任務,是在混亂中趁機刺殺這只叛軍的頭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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