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三章
雨雖不大,卻一直沒有停。
水汽浸透了衣衫,棉衣早已失去了避寒的功用,便如沃在身上的一層軟冰。如意只覺得整個人都冷透了。
二郎便吩咐,“就近尋個村落,稍稍修整一下。”
此刻他們已進入江寧地界——叛軍自慈湖渡江,從南向北進攻建康,故而江寧縣首當其沖。不過江寧多農田,百姓以稼穡為業,大都安土重遷。逃難者少。而此地山矮水多,湖澤河流遍布,易攻難守。故而叛軍劫掠過后,并未在此駐軍。
一行人的緊繃的精神都不由松懈下來。
如意聞聲也回過神來,道,“阿娘曾叮囑我,若路過江寧,務必去看看翟姑姑是否平安。”
——二郎和如意相繼出宮立府之后不久,徐思便將翟姑姑也送出宮去榮養。原本一直居住在東長干來著,但叛軍渡江前她忽然說想回鄉看看侄兒一家。徐思才派人將她送回江寧縣,李斛便殺過了長江。兩邊就此音訊不通,徐思一直牽掛在心。
二郎便問,“翟姑姑家住在哪里?”
如意道,“似乎是叫做橫陂村。”
何滿舵插嘴道,“那還要再往前走一段——少當家的可看到前邊那條河了?”他抬手一指。
如意順著望過去,果然遠遠的看到前頭有條斜穿而過的溝壑,更遠處彎道上還有座簡陋的石橋,想來就是何滿舵所指的河流。可她并未看見河中流水——江南很少見枯水的河道,何況是在這么多雨的季節。她略覺著奇怪,便道,“看到了,可河里是不是沒有水?”
何滿舵道,“這河繞著牛首山流過來,想是前頭滑坡淤塞了河道吧。”又道,“這條河就是橫溪,過了河一直到對面那座山,中間那片高地便是橫陂了。”
向前還有一二里地的模樣,二郎見如意瑟縮的厲害,便吩咐,“加緊行路。”
李兌卻忽說道,“噤聲——”
從牛首山出來時他們一行有近兩百人,一路奔逃至江寧,也并無幾人掉隊。只是人疲馬乏,漸行漸緩。盡管如此,隊伍里也沒什么抱怨之聲。李兌提醒之后,更是一聲人語都不聞。只馬蹄踏在泥路上踐起的泥水之聲,不時的馬鼻噴氣聲,還有漫山遍野瀝瀝淅淅的細雨聲。
二郎看了李兌一眼,李兌施了個眼色,二郎立刻便下令,“都戴上頭盔,備好武器——”
話音未落,便聽見兩側丘陵中馬蹄震響,喊殺聲起,有兩隊人馬斜斜殺出。
人馬未至,先有一波羽箭如飛蝗般射來。所幸距離過遠,大都沒有射入陣中。然而還是有幾個騎士中箭墜馬,其中一枚流矢正擦著二郎的臉頰飛過。二郎瞳子不由一縮。
追兵足有四五百人,是他們的兩倍之多。一行人慌忙掩護著二郎脫逃。然而他們這一路從石子崗到牛首山再到江寧,一日之間在雨雪泥濘中輾轉奔逃了幾十里路,人還罷了,馬力卻已不繼,眼看著追兵越來越近。二郎手下武將只能殺回去暫且拖緩追兵,由李兌和何滿舵幾人保護這姐弟兩個先行。
箭矢如雨,如意只能拼命將身體貼上馬背,抓緊了韁繩任由馬自己奔逃。視野早花成一片,耳邊全是風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跑。她恐慌的扭頭尋找二郎的蹤跡,見他確實跑在自己身邊,才稍稍放心。
然而忽然之間,二郎迅速的落后了——只一瞬間便掉出她的視野。
她拼命回過頭去,卻見二郎胯|下的馬摔倒在地上,而二郎正從泥濘中爬起來——后頭敵兵眼看就要追上來了。
如意猛的便從慌亂中回過神來,她飛快的撥轉馬頭,不管不顧的奔回去。
——她終于搶在追兵前頭,回到了二郎身旁了。
她伸手試圖拉二郎上馬,然而他們的手都濕滑將冷,一用力便滑開。她繞著二郎轉了幾次,兩只手卻始終握不到一處去。
眼見追兵越來越近——所幸他們自己的人手也適時殺了回來,同追兵混戰到一處去——如意忙從馬上跳下來。
二郎在同她說話,但她耳中到處都是人的嘶吼喊殺聲,馬的嘶鳴聲、刀劍碰撞和刀砍入肉的響聲……她聽不清。她只扶起二郎,努力將他推到馬上去。
追兵已然要圍上來,她已來不及上馬了,只能全力去拍馬臀,令二郎先逃。
幾乎就在那馬起步的同時,幾只羽箭釘入她的肩膀,她吃痛脫力撲倒在地上——而那匹馬現在所在之處,羽箭紛紛釘入了泥水中。
她摔倒在泥水中,很長時間沒有動靜。疼痛貫穿她的全身,她腦中意識已有些昏黃麻木,四下里聲音漸遠。她在混沌中想,二郎不要緊嗎,應該是逃出去了吧……而她恐怕是要死在這里了吧。
但隨即便有個人強硬的將她從泥濘中拉了起來,負在背上。
如意恍惚從黑暗昏黃的痛楚里情形過來,只見那人被細雨淋濕的白玉一般雪白冰冷的脖頸,和脖頸上凌亂繚繞的碎發。那人扭過頭來,赤紅帶淚的眼睛正同如意的目光對上,那目光里有種兇狠又釋然的決意——如意在茫然中下意識抬頭去望她那匹馬,只見馬背上空蕩蕩的。
……在最后的一刻,她的弟弟跳下馬來,選擇了和她同生共死。
也許她該憤恨他辜負了她的犧牲,也許她該歡喜自己沒被丟下,也許……但無論有多少也許,那一刻如意所唯一感受到的,其實只有明亮。她心底業已熄滅的求生之火,就在這一刻再一次轟然被點起。業已灰暗失色的世界驟然又有了色彩。她從三途川的河水里被強拖出來,自幼養成的頑強的意志再一次回到她的心中。
她靠在二郎的肩膀上,本能的推著他避開幾只羽箭。
但追兵確實已殺進來了,漸漸將他們二人包圍起來。何滿舵他們都脫不開身,而如意很清楚憑她和二郎的力量是沖不出去的。
他們身后便是橫溪——近前看才知道這河中并非無水,只是水流清淺,河床中裸|露出大量淤泥和亂石,蘆葦大片大片的生在淺灘上。那淺灘也有丈余深,兩岸泥土在飽吸了幾日雨水后已有些垮塌,岸邊垂柳樹斜倒在一旁。
他們便從那柳樹上翻下去。相扶著逃到蘆葦叢中。
那蘆葦叢竟有一人多高。
路邊追兵追上來向蘆葦中射了幾箭,卻見那姊弟二人蹣跚的穿出蘆葦叢,正試圖涉水過河。
這時節河水冰冷刺骨,追兵都不愿下河去追。
踟躕之間,姐弟二人已走到河中央,那河水也只湛湛沒過他們的腰。眼看他們就要走脫,叛軍立刻便下令,驅趕了一隊人馬下河去追他們,其余的人繞到前頭橋上,從橋上過河攔截。
那河水雖不深,但因地形坡度,水流卻有些湍急。
而如意受了傷,大半體重都靠在二郎身上,他們前進得其實十分蹣跚。
這分明是一場必死之局,就算掙扎到盡頭,最后他們的結果恐怕也是被擒拿——他們已丟了馬,就算上岸之后也會很快被追兵趕上。但不知為什么,他們都沒有放棄的意思。只是盡全力在排開沉重陰寒的水流,往對岸跋涉。
身后追兵已都下了河,同他們相距只有半條河的寬度。而且他們都騎著馬。
距離在一點一點的縮短。
二郎終于涉到河邊,探手抓住了對岸斜垂下來的楊柳。
此岸的水卻很深,坡壁陡峭,沒那么容易上去。而如意雙腿沉重,小腹宛若被重擊一般疼,疼得她意識昏沉。而她的右手邊早已失去了知覺。她泡在冷水中,不經意松開了胳膊,眼看就要從二郎肩膀上滑下去。
二郎忙攬住她的腰,用力將她托到后背上。聲音顫抖著,宛若懇求,“抱緊我,阿姐……千萬不要松開。”
那聲音令如意清醒了片刻,她沒有再說什么,“放開我,你先逃吧。”只是盡全力抬起胳膊,兩只手握在一起,斜環住了二郎的肩膀。
二郎再度將她往上托了托,踩住河床上的亂石,用力往楊柳樹上攀爬。
而身后追兵也已涉過了河心。
遠處忽然傳來雷鳴一般、山崩一般、萬馬奔騰一般豐沛的轟然的響聲。
所有的聲音都被淹沒了,還在交戰中的雙方都不由停住武器,向著聲音的源頭望去。
只見一道裹挾這泥沙、碎石、枯枝的渾濁水流,如一條沖破鎖鏈的巨龍般洶涌咆哮著自上游滾滾沖來。那黃龍張開巨口吞噬著沿途所沖擊的一切,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河中人馬眨眼便消失在濁流中,前方木橋瞬間便被攔腰擊碎。
河中、橋上所有這些人里,就只有蕭懷朔在最后一刻背著他的姐姐踏上了對岸。
那河岸也開始在濁流中垮塌。他背負著如意最后躍了一步,最終摔倒在地。而那黃龍般的濁流也終于被河岸束縛住,沒能將他們吞下。
他們摔倒在地上,河的這一面追兵只是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們。
這些追兵中有許多先前跟隨蕭懋德去牛首山追如意的人,更多則是蕭懋德提前安排在牛首山谷口的人——蕭懋德原本的設想中也有一場前后夾擊,他將如意當獵物,是想要徹底享受一次狩獵的快感。不成想他自己先死在伏擊之中。而埋伏在牛首山谷口的追兵遲遲得不到信號,只能遠遠的追蹤著蕭懋德一行。直到從牛首山逃回來的人帶回蕭懋德被殺的消息,這只部隊的指揮換人之后,才開始行動。
而一日之內,他們當中許多人親眼見到了兩次異變。心理正承受著極大的沖擊。
而所有這一切蕭懷朔都不知道。
當他終于緩過神來,他只再度將如意扶起來,和她相互支撐著,繼續他的逃亡。
——而這一場逃亡,確實還遠遠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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