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九章 幾回落葉又抽枝(二)
從西南一路出來,輾轉數千里,經歷了大大小小的事件無數,再到與小賤狗重逢,寧忌感到自己已經成熟許多,不再是以前那個一腔熱血的懵懂少年,在漂亮軍師的加持下,就快成為有大局觀的厲害人物。
從左行舟出事之后,到抓住那個魚王的破綻,威脅他為自己做事,而后果然搭上陳霜燃的這條線……這一系列的布局,流暢自然,精妙絕倫,誰能挑得出什么錯來?
到得今天早上,曲龍珺猜出那個妖女小賤人的謀算,兩人也曾嚴肅議論過為了大局暫時不要取鐵天鷹狗命的事,自己這邊是非常認同的。為了不被陳霜燃拿捏,這才做出那副有損形象的人憎鬼厭的樣子。
誰知道鐵天鷹會在他的面前用霸刀!
這誰忍得了!
殺了瓜姨的父親、自己的外公,現在還在自己面前用那一刀斬卻云山。說點粗俗的比喻,這跟村子里搶了別人女人還出來炫耀有什么區別,放在西南,分分鐘是要被人打死的!
“都怪左家的那幫王八蛋——”
寧忌細致地描述著當時事件的經過,試圖將憤怒的心情傳遞給同伴。曲龍珺抿著嘴,用力點頭。
“嗯、嗯嗯……”
“你看,你也覺得是吧……我當場砍死他有什么錯……他媽的吃里扒外,在西南學了功夫,回來教給鐵天鷹,全都要廢掉武功,要拉去挖礦,要閹了他們……”
“啊……呃……”曲龍珺對于他想法的發散有點欽佩,但猶豫片刻,忍不住將話題引上正軌,“那,鐵天鷹那個……王八蛋,他死了嗎?”
“走的時候還沒有。”寧忌抿了抿嘴,回憶了一下,才嘟嘟囔囔說起當時的細致情況,“出手的時候,下的是死手,不過老狗功夫高,咽不咽氣,要看造化……哼,還有陳小狗那邊的人,什么吞云和尚,一堆慫貨,要不是他們沒膽,這次就被我一勺燴了……”
曲龍珺沒什么武藝,寧忌也只能盡量細致地說起當時情況的精彩。
自己當時雖然怒發沖冠、改了計劃,但對于時局的把握,實在太厲害了,對著鐵天鷹砍了幾刀之后,想起對面也都是王八蛋,不能放過,當場扔出一個石灰包。那個時機把握,就連西南的寧先生、陸姨娘甚至陳凡等人見了,都會鼓掌。
宗師級別的高手相爭,失去視野足以令人發狂,寧忌久經戰陣,也知道一旦在戰場上發生這樣的情況,兩個軍人必然只能瘋狂出手殺死對方。
他是下意識的出手,逃跑之時才反應過來“我真叼”,誰知一扭頭,陳妖女那邊兩名大高手跑得比自己沒有遜色太多,吞云撞倒了樹木,第一個撤離,另一個王八蛋也是飛快后撤。這樣的反應,只能說明這兩個家伙看似拼命,心底卻無時無刻的存了逃跑的意識,跟寧忌在西南見到的高手——甚至是在公平黨見到的亡命徒——都大不一樣。
自己的那一系列妙手,奏效固然是奏效的,但奏了多少,也就因為這兩個慫包變得微妙起來。
同樣的情況若再發生一次,對局的便是林宗吾與陳凡,那都得死上一個,另一個至少是重傷。但從吞云禿驢后來追著自己打時的身手看來,他的傷勢并不算重,可見搏命的局面里,出力并不多。
就這等鼠輩,居然也被稱作什么大宗師了。
寧忌頂著豬頭臉,不屑一顧。
“……至于鐵天鷹,至少也是重傷……死了也不奇怪。”
“在茶樓上倒是未聽說這些傳聞……”曲龍珺回過頭,朝著城池的遠處看,四面八方的混亂其實已經停歇,今天的局面,當是以朝廷這邊占了上風做結。
寧忌搖了搖頭:“若是死了,一時間應該也不會把消息放出來,具體的要找人問。”
“嗯。”曲龍珺蹙了眉頭,猶豫片刻,“小龍,倘若鐵天鷹真的被你殺了,我們……我們是不是得快些逃跑啊……”
兩人在這日早晨便曾討論過這個問題,殺鐵天鷹固然是寧忌的目標之一,但對方在東南小朝廷里已經居于高位,一旦動手,后續的應對便都要考慮清楚了,逃跑是最為明智的選擇,更何況今日還有那般無法忽視的枝節出現。
“……今日突然過來的那個成舟海,我有些害怕,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成舟海……說得厲害,我看也稀松平常,福州亂成這樣,我也沒見他做了什么,居然還去嚇唬你一個小姑娘……”
寧忌咕噥了兩句,但這樣的吐槽當中,目光倒是漸漸嚴肅起來。
今日早晨的時候,確實沒有想過要把鐵天鷹當場砍死,跟左家的關系暫時也還算良好,對于逃跑的可能,便并沒有太多的實感。然而到得這一刻,真去咀嚼鐵天鷹重傷或是身死的可能時,寧忌才發覺,確實是可以考慮逃跑了。
他年輕歸年輕,對于生死的大事并不兒戲,尤其是有了“兩個人”的這種大局之后,沉穩的一面每每都能占上風。這時候一思考,點了點頭。
“鐵天鷹有沒有死,確實是個大問題……”他一把拉起曲龍珺的手,“我們先不回去了,找左文軒,現在不能讓他多想。”
“嗯。”曲龍珺也點頭,“若真的殺死了,立刻就要走。”
“若真死了,城門會關,但左文軒會有辦法。”
“……到時候他會幫忙嗎?”
“哈哈,到時候我肯跑,他才要謝天謝地……”
曲龍珺蹙了蹙眉,似乎要品出些什么來,但隨即也只是笑了笑,隨著他朝前方跑去……
……
從九仙山趕回候官縣的指揮中心,城內樁樁件件行動的反饋都已經匯總過來。
前來匯報的中層官員大都面帶喜色,一些左家人的精神更是興奮飽滿,知道這次事情辦得妥帖,眾人要在城內大大的漲臉。
候官縣的暴亂得到遏制,又抓住了不少陳霜燃這邊安排的暗子,接下來審問、摸線、抓人、抄家,陳霜燃再厲害,大概也要消停一下子了。
看著計劃妥妥當當的到達預期效果,左文軒的情緒有點分裂。
從華夏軍的參謀部里出來,他當然記得在西南軍隊里曾聽過千萬遍的話:一個三流參謀的本職工作,是做計劃并且按部就班的推行;一個二流參謀的工作,是能夠把一個沾滿屎的屁股好好擦干凈;而一個一流參謀,需要想的是如何不遇上這樣的屁股。
意外、意外……對辦事人而言,最大的考驗從來就不是做計劃,真正的考驗,永遠是你如何應對意外。
這一次,繁瑣的事情已經按部就班的辦了,但出現的那一個意外,就像是這樣的一個屁股,“啪”的懟在了他的臉上。
忽然發現,自己就連二流參謀都有點當不上了。
“王八蛋……都怪那個小王八蛋……”
自己的高光時刻,被這一個意外,變成了一個沾滿屎的大屁股,到無人處,左文軒也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罵了兩句,決心若再見面,不能再給那小兔崽子好臉色看……讓西南慣的,簡直無法無天了……
這樣的機會倒是很快就到來了。
收尾的瑣事并不復雜,諸般情況的報告當中,一份加急的聯絡被人傳了過來,正是左行舟在之前的接頭點要求秘密見面的緊急傳訊,左行舟失蹤之后,就只有寧忌在用了。
當下帶了幾名侍衛,又朝左家的方向趕去。
準備去興師問罪……
……
砰——
砰砰——
揮舞的刀光虎虎生威,砍過院落一側的木頭架子,落下一地的殘骸。
“這次的事情都怪孫悟空——”
綠林好手正憤怒地喝罵著。
這是靠近城墻的一處年久失修的偏僻小院,屬于陳霜燃一方極為隱蔽的撤離點之一。此時,包括陳霜燃、陳鹽、樊重、吞云在內的反賊行動組核心人物正在這邊聚集,而在此之前,不少撤離、保命或是斷開聯系的命令已經陸陸續續的發了出去。
候官縣的暴亂是一次正面的交鋒,陳霜燃一開始希望能有些效果,但即便沒有,損失也在預料之中。但另一邊在岳云誣陷案中扮演馬販子的這幫人手突然被拔,連帶著其余一些大大小小的枝節,導致她這次在城內埋伏的陰兵損失過半,眼下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在后續的拷問中,被朝廷抓住更多的線索。
原本是仗著朝廷不想再多流血,一次一次的制造出各種摩擦與混亂,再在這陸陸續續的亂局中進一步打下朝廷的威望,誰知道對方這一次用的雷霆手腕,也打對了地方,真有點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感覺,想要拖泥帶水,實際上卻是自己這邊玩不起了。
該做的應對也已經做了,陳霜燃的面色陰晴不定,過得一陣,她也朝前方走過去,奪過方才劈木架那高手手中的大刀,揚起來朝著地面上的木頭用力地劈了三下。
砰砰砰。
由于劈的方法不行,看起來就像是用棍子將地上的殘骸又狠狠敲了幾下。
她發泄了憤怒,回過頭來:“……金師傅?鐵天鷹會死嗎?”
樊重站了出來,看看不遠處的吞云:“有……七成的把握……他同時被我與吞云大師圍攻,再加上那孫悟空的偷襲,身上刀、掌、拳傷足有數十,并且不是皮外輕傷,大師的鬼爪與無影拳乃是內家功夫,一上了身,必是內傷。鐵天鷹一代宗師,氣血旺盛,但畢竟已是高齡了……”
“……真有七成?”
“剩下三成,也必是重傷。”
“……”
陳霜燃將信將疑,目光望望樊重,又扭頭望望吞云。她的謀略不錯,在組織里積攢下來些威信,但是能夠質問樊重,卻不敢質問吞云。
不遠處的吞云雙手抱在胸前,背對這邊,一副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的樣子,察覺到這目光,微微偏過頭了。
“鐵天鷹即便未死,一兩月內,也不會再有戰力了。他重傷之身,若敢出手,便是找死,此事姑娘可以放心。”
陳霜燃眨了眨眼睛,過得片刻,點點頭。
“這次的事情都怪孫悟空——”
一旁的綠林高手又重復了一遍。
最后扔石灰包時,他被少年那聲“殺啊”的大喝喊得熱血沸騰,與身邊的同伴一道沖上去,玩命砍殺,同伴被岳云蕩回來的八角錘打成肉泥飛濺,他被撞開,這才勉強保了條性命,后來一路奔逃中,喊著要殺孫悟空全家的便也是他。
旁邊樊重與吞云都沒有說話,陳霜燃不想冷場,道:“這孫悟空,真的如此之壞嗎?”
樊重沉默了一下,終于還是開口。
“平心而論,這次廝殺奏功,那少年開始的偷襲,占了極大的功勞,正是他推著胡平上前,這才為重創鐵天鷹打開了機會,但此人太過邪性,最后扔的那一包石灰粉,同時陰了所有人,也正是如此,反又留下了鐵天鷹幾分生機……”
陳霜燃擰眉:“會不會是故意的?他是朝廷奸細?”
樊重苦笑:“好教姑娘知曉,大宗師的廝殺當中,普通人別說處心積慮或是蓄意留手,就算是念頭上猶豫一下,丟的恐怕也是自己的性命。這少年的功夫,已至一流了,但若是要將鐵天鷹致傷、而又不死,他做不到,我做不到,老實說,即便那林宗吾林大教主親至,恐怕也做不到……退一步說,若是奸細,在廝殺中下這等死手,他回去以后,鐵天鷹也會親手砍死他,這結結實實的就是想要鐵天鷹死,鐵若僥幸未死,那也不過未遂而已。”
“那這小賊……”
“他想要鐵天鷹死,這是確實的事情,但回過頭來,當時他也確實是想要我們去死……”樊重道,“此人年紀輕輕、武藝高強,或許也是因此,性情確實桀驁。他想要殺我們,不過是因為我們試探了他一下……想要此人臣服我等,如今看來,絕不容易。”
樊重說到這里,不遠處的吞云倒是回頭陰惻惻地笑了笑:“這少年的性情,倒是頗合老衲的胃口,武藝高強,隨心所欲,有什么不對?”
陳霜燃望向他:“那大師可有想法,能夠……”
吞云冷哼,抬了抬頭:“待到此間事了,本座或許會去試試他,若真對胃口,倒是可以傳本座衣缽……不過此事猶如熬鷹,一時半會是做不了的。”
陳霜燃點點頭,死了讓吞云出手的心。一旁的樊重想了想,又開了口。
“現在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做。”
“……先生請說。”
“這少年性情桀驁,誰惹他他打誰,咱們這邊如今被他恨上,當面鑼對面鼓的接觸恐怕沒什么必要,但退一步說,他把鐵天鷹砍個半死,朝廷也不會放過他,我們恰巧可以讓人在朝廷那邊揭發他,再著人過去,搗了他的一家、砸了他的攤子,朝廷跟他打得越厲害,咱們收服他的可能,倒是越大了。”
他這話說完,眾人相互望望,俱都點了點頭,陳霜燃目光流轉,過得片刻,笑了一笑。
“就這樣干,絕不能讓他好過。”
“絕不能讓他好過——”
后方,綠林高手喊了一聲。
……
絕不能讓他好過……
接頭的房間,左文軒扶了扶眼鏡,磨著牙齒走了進去。
想要興師問罪。
房間那邊,寧忌單手越過桌椅,朝著這邊翻了過來。
“你……”
左文軒才剛剛開口,寧忌面目猙獰,已經一拳揮了過來。
戰場上的反應蘇醒過來,左文軒雙手朝頭上一抱,吃了寧忌一拳。
“左文軒,我操你全家,你個王八蛋——”
寧忌破口大罵。
含血噴人……
左文軒何其機敏,在西南爭吵、罵架的經驗何其豐富,這一瞬間便“明白”了,對方顯然是要先聲奪人、倒打一耙——這樣的事情在西南的參謀部吵架的時候絕不少見。
他雖然相對文弱,此時也是猛的一咬牙,伸手便將旁邊的桌椅掀翻在地。
“你個王八蛋還好意思說我?你搞出什么事情來你自己沒數啊——”
他平時嚴肅,此時肅然的面孔加上叱喝的話語,看起來也是頗有老實人發飆的威懾感。寧忌愣了愣。
下一刻,猛地一拳砸在了對方的腰上。
“我操……”
“你還反口——”
房間之中,兩人砰砰砰的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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