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〇章 雪夜
????????臘月。
????????時至正午,天還是灰色的。凜冽的北風(fēng)刮著漫天的雪花在山嶺與原野間呼嘯,山間被大雪壓得不知折斷了多少樹木。
????????早已不適宜出門的風(fēng)雪之中,不知名山嶺邊的原野上猶有人影在動,一道兩道,隨著視野的拉近逐漸的變成百道千道。
????????人影像是被呼嘯的風(fēng)雪融了一半,帶著模糊的黑與清晰的白在風(fēng)雪里沖刷,視野的遠(yuǎn)處,我們只能聽到風(fēng)的聲音,只有到了近前,才見那些瘦弱饑寒的身影持刀的廝殺,聽見呼嘯風(fēng)雪里的吼喊。
????????血液濺成這片大風(fēng)雪里微不足道的點(diǎn)綴,并且在落地之后,又逐漸被白色的溶解、掩埋。
????????風(fēng)雪之中,絕望的戰(zhàn)場。
????????即便是在有將領(lǐng)坐鎮(zhèn)的戰(zhàn)場中心都在大雪里變得模糊,在戰(zhàn)場邊緣,一道道的身影正朝著不同的方向散開,這些半黑半白的身影有的在相遇后便又開始廝殺,風(fēng)雪中彼此都沒有多少的力氣,相遇了卻也殺得歇斯底里,有人帶著鮮紅倒下,有人踉蹌而走,也有的在尸體堆里搜刮著東西,風(fēng)雪之中驚恐地左右打量。
????????戰(zhàn)場邊緣,靠近山嶺的地方,一處荒村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斗,幾個士兵在血泊中聚集,搜刮了死去敵人的東西,在坍圮的土墻邊稍作休憩。傷還沒包扎好,廝殺便再度到來。
????????有人持刀沖出,有人拿了東西便要逃跑。混亂的沖突中,一道與大雪幾乎融為一體的白色身影從土墻的后方出現(xiàn),緩緩蠕動著,在眾人方才收集的物資堆中翻找了片刻。這邊多是還算完整的衣服,生銹的兵器,翻找之中沒見著吃的,白色的潛入者嫌棄地收了幾片破布,又退回了風(fēng)雪之中。
????????交戰(zhàn)的亂象持續(xù),這穿著白色衣服、身材算不得高大的身影在風(fēng)雪里鬼鬼祟祟地輾轉(zhuǎn),到死人堆里掏了東西、偷了別人的戰(zhàn)獲,間中還將一名穿著皮甲的落單隊(duì)正打了悶棍,掏走了對方兜里的一小袋干糧。待到他悄悄地回到山嶺上,身體已經(jīng)臃腫了一圈。
????????已經(jīng)不能再浪了。
????????他將偷搶過來的干糧和破布打了一個包,背在肩上,潛入山林時,又朝著戰(zhàn)場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有呼嘯的大雪,哪里瞧得見廝殺的人跡。就連那浸染出來的點(diǎn)點(diǎn)鮮血,在這樣凜冽的冬日面前,也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
????????少年嘆了口氣。
????????穿過山林,在風(fēng)雪里走,他的前進(jìn)與踱步都非常小心,一面走,手中拖著的樹枝還在掃動腳印上的積雪。也曾料想過會與其他逃兵遇見,要進(jìn)行一番廝殺,但這一次運(yùn)氣很好,沒有遇上多余的人。
????????在山那邊的破屋子里,背著包袱的身影找到了先前栓在這里的瘦瘦的棗花馬,這才騎了它冒著風(fēng)雪向東而去。
????????陰沉的大雪沒有停下,到得傍晚時分,他騎著馬鉆進(jìn)了另一處荒山,山中的道路崎嶇,被大雪壓倒的樹枝像是筑起一片迷宮。牽著馬七歪八拐地深入,過了林子,天色已經(jīng)頗為昏暗,前方只有黑暗的山坡,沒有人氣。少年拔出刀來,放緩了腳步。
????????啪、啪啪。
????????他將刀身在一旁雪地里的樹木上敲打著,發(fā)出帶有節(jié)奏感的聲音,如此過了好一陣,黑暗的那一端,聽得有人聲傳來:“你、你回來啦……”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一道身影從風(fēng)雪與黑暗的那邊奔跑過來,到得近處方才停下。少女的臉在黑暗中顯得朦朧,但還是能看到她欣喜的笑:“小花,還有……小龍……”
????????“你叫錯了,它叫禿驢。”少年糾正她對馬的稱呼。
????????“你、你沒事吧……”
????????“……能有多大事。”兩人之間相隔一步的距離,少年輕哼一聲,隨后道,“我?guī)Я顺缘幕貋怼!?br />
????????“嗯。”
????????少女點(diǎn)點(diǎn)頭,籍著昏暗的光芒上下打量他,隨后見牽著馬的少年帶著往前方走去,在后方亦步亦趨地跟上。
????????少年問:“你沒有生火?”
????????“你、你不在……我不太敢,怕被人看到……”
????????“這么大的雪,誰看得到。”
????????“……嗯。”
????????少女跟著他在雪里慢走兩步,又快走兩步:“他們打仗怎么樣了啊?”
????????“神經(jīng)病才在這樣的天氣里打仗。”
????????“……嗯。”
????????兩道身影在黑暗的風(fēng)雪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沿著前方的雪坡往上,如此走出數(shù)十步,隱約能看見前方山勢夾角間的小小雪屋。
????????雪屋的下方自是樹枝木料,如今上頭遮蓋了積雪,與山勢相融隱約間像是成了一體,只有走到近處,才能看清這大雪之中房屋的推門。在雪屋后方不遠(yuǎn)處山體巖石下,還有布置巧妙的煙道。
????????這里是寧忌與曲龍珺如今隱居的房子。
????????在這一年的九月底,隨著何文的一意孤行,掀起了公平黨決裂的序幕,江南便由此陷入了戰(zhàn)亂當(dāng)中,到得十月里,江南開始進(jìn)入飄雪的冬季,延綿的戰(zhàn)亂卻并未停歇,一處處村莊與城池在此起彼伏的廝殺與火并中猶如被浩蕩的焚風(fēng)席卷而過,曾經(jīng)富庶繁華的江南大地,幾乎沒有了太平的地方。
????????寧忌與曲龍珺這對少年男女在荒山之中覓地修養(yǎng),十月里與小和尚告別后,遭遇了幾場流民與亂兵的襲擾,便只好往更深的山間去。
????????此時寧忌在江寧大亂中受到的暗傷逐漸好轉(zhuǎn),拿出在軍隊(duì)中學(xué)習(xí)到的野外技能,在山間搭起隱蔽的房子,十一月里甚至還出去偷襲了幾名斥候,搶到一匹瘦瘦的棗花馬。
????????這年月多數(shù)人缺衣少糧,馬也少了吃嚼,棗花馬瘦得可憐,頸脖上毛發(fā)稀疏,寧忌給它取名叫做“禿驢”,倒是曲龍珺可憐它,私下里將它叫做“小花”,幫著寧忌在山壁旁又建了個小棚子做安置,每日里悉心照料。
????????如此這般,江南的冬雪或緩或急地下,兩人在這處山間建起小小的避風(fēng)港,每日里加固窩棚、喂馬、烘柴、有些艱難地生火做飯,寧忌在四周放風(fēng)警惕,偶爾出去埋伏軍中斥候、流寇,為了喂馬,甚至還去軍營偷偷背了幾趟草料回來,間中又有過幾次這樣那樣的小變故,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到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了。
????????前一日跟隨著遇見的斥候離開了這邊,在那場混戰(zhàn)之后弄到了物資,此時回到山間,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雪風(fēng)呼嘯之中,兩人在窩棚里安置好“禿驢”,隨后在房間的爐灶里生起火來,待到光芒搖曳,才能看見眼前少女的臉上發(fā)鬢凌亂、嘴唇青灰的狼狽模樣。
????????如今的江南已成絕地,這一年的冬季也異常寒冷,外頭公平黨數(shù)支打得頭破血流,普通人易子而食、軍隊(duì)食人肉都已不算鮮見,即便是偷藏在山間,兩人見到過幾次逃荒的外人,打交道的結(jié)果都算不得好。
????????少年昨日覓著軍隊(duì)的痕跡出去后,曲龍珺便沒敢生火,白日里大概也只是吃了少許生食,這時候狀態(tài)自是不好,但見得寧忌回來,眉眼間笑意宛然,看來柔弱的瓜子臉上,變得輕松起來。
????????寧忌也不好多說什么,火生起來之后,爐灶上架了鍋?zhàn)娱_始燒水,他才將手伸到對方的額頭上,正往爐膛里添柴的少女跪坐在床邊定了定,待到對方手掌松開,方才將柴枝扔進(jìn)去,隨后又被拉了手過去把脈。她低聲道:“沒事的。”
????????“有沒有事你說了不算。”
????????“……嗯。”
????????兩人之間曲龍珺的年紀(jì)比寧忌要大兩歲,但寧忌占了“恩公”的身份又會武術(shù),冷著臉時少女向來是沒什么脾氣的。當(dāng)然,寧忌這種表現(xiàn)氣概的時候倒并不算多,過得片刻,將她的手放開,也不說什么診斷結(jié)果,曲龍珺看了看他,埋頭燒水,寧忌整理從外頭偷搶來的東西。同居生活的第三個月,即便是這樣的沉默似乎也變得頗為自然了。
????????但事實(shí)上,此刻的兩人,正處于復(fù)雜而又微妙的相處階段,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體會。
????????自江寧重逢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中其實(shí)是很親切的。亂世之中的“他鄉(xiāng)遇故知”,任誰心中都充滿了喜悅。
????????他們在西南便有過相識。但對于那一段經(jīng)歷的認(rèn)識,彼此卻有著不同的感受。
????????于曲龍珺而言,她并不知道少年早就監(jiān)視過她一段時間的事實(shí),也不知道對方殺死聞壽賓后救下她的理由為何,在她這里,自華夏軍出身的“小恩公”強(qiáng)大、帥氣卻也有些高傲,許多時候會覺得對方有些難以親近,甚至于——不知道為什么——對方似乎叫過她幾次“小賤狗”。
????????為什么用這樣侮辱性的詞語罵她,想不清楚,而為什么罵她還要救她,對于她來說,也一直是心中的謎團(tuán)。
????????西南小院中的那一晚,少年殺人時的果斷與冷冽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無比深刻,這樣的一個人,若是心中真對自己有意見,將自己順手殺掉,絕不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那次的事件之后,她身邊沒有了聞壽賓的掌控,隨后因?yàn)楦赋鸬木壒孰x開了華夏軍,孑然一身,像是從頭再來,卻也徹底變得無依無靠,要說記憶中印象深刻些的人,無非是華夏軍的顧大嬸與這位“小恩公”。九月里公平黨表露出猙獰的面目之后,她聽到這位“小恩公”的名頭,甚至與對方重逢,心中頓時像是有了歸處。
????????但這樣的想法真實(shí)嗎?是不是她的一廂情愿,在西南時那張冷冽的臉,那聲“小賤狗”的稱呼,對方又是如何看待的她,這些東西,卻又難以細(xì)思。
????????至于寧忌這邊,與小賤狗的重逢是這次離家之行當(dāng)中最無法想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這種感受是溫暖還是喜悅,作為鋼鐵直男,尤其是不久前才在西南遭到過賤女人傷害的鋼鐵男兒,就心中對某個異性感到溫暖這件事情,這是不愿意多想的,更別提從口中說出來。
????????如同在張村聽說小賤狗一個人離開之后的反應(yīng)一般,她要死了,但他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能夠說什么呢?不想讓她死?他救下她不過處于簡單的人道主義,一時的仁慈,她學(xué)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做了決定要自立自強(qiáng),自己若是無比擔(dān)心,那成什么了。
????????“何文愛高暢”都那么羞恥,更何況“龍傲天擔(dān)心小賤狗”。
????????而從西南離開之后,他其實(shí)也并未過多地去想,自己希望將龍傲天的威名大大的打出去的執(zhí)念到底是因?yàn)槭裁础埓宓脑u價固然是一個方面,但事實(shí)上,在龍傲天這個名字被打上“五尺淫魔”的污蔑后,他也完全可以改個東方不敗、西方失敗之類的名頭從頭再來的。
????????為了追殺于瀟兒離開西南,一路招搖到三千里外,小賤狗找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間,松了一口氣。
????????這些話并不好說,甚至于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過。重逢之初,能夠談?wù)摰臒o非是從西南出來后的一系列經(jīng)歷,不久之后,可以溝通的東西其實(shí)就少了起來。
????????寧忌的背景、家境,包括在華夏軍中許多具體的事情,他是無法跟對方討論太多的;而另一方面,曲龍珺的父親死于華夏軍之手,她隨后被賣做瘦馬,帶去西南搞破壞,這些素材,也并不是適合敞開說的話題。不好提及過往,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男女,能夠聊的便不多了。
????????相處的前一個月,寧忌受了傷,曲龍珺照顧小恩公,屬于應(yīng)有之義,重逢后的同居,便并沒有太多的古怪。
????????小禿驢來的時候,他們的手還牽到了一起,彼此都顯得頗為自然。
????????此后戰(zhàn)亂四起,民、匪流竄,兩人進(jìn)入山間建起小窩棚,偶爾在干活當(dāng)中,自然的交談反而更多一些。一旦閑下來,寧忌便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了,他很高傲,面色平靜一如當(dāng)初在西南時的小大夫,曲龍珺只以為他生性平淡,偶爾跟他說上一些話,其它時候多有克制,待到寧忌搶回了那匹“小禿驢”,兩人之間因?yàn)檫@棗花馬的話題倒是多了不少,曲龍珺精心照顧這小寵物,寧忌也因此出去搶了幾批草料,偶爾他嫌棄地罵罵這小“禿驢”,曲龍珺也會可愛地糾正他。
????????亂世持續(xù),周圍的天地慘不忍睹,莫名其妙的戰(zhàn)亂、火拼,流民之間的易子而食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抱著善意的相識之人在這種環(huán)境下的相依為命似乎是毋庸置疑的選擇,這是他們在山間相依為命里不必多說的部分。
????????然而,總在靜下心來的時候,兩人心底也會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們終究是這般年紀(jì)的少年與少女,這樣的相聚眼下似乎不必多說,但接下來,會怎么樣呢?
????????這些想法若有似無、時隱時現(xiàn),就如許多人在某個年紀(jì)悄悄感受到的那樣,因?yàn)榕c某一個人的相處,溫暖、好感、曖昧、心跳、忐忑……這些思緒會若有似無的浮現(xiàn)、落下,有的時候像是在木屋墻上交織的枝葉與陰影,有的時候如潮汐如煙火。許多年后它們會變作心中最美好的記憶,人們偶爾提及或是永不與人訴說,但在這一刻,則支撐著他們安靜而又忐忑的相處。
????????十月里才倉促筑起的小棚屋并不寬敞,一個爐灶,兩側(cè)是兩張窄小的床,幾乎便是整個房間所有的“家具”,床鋪也只是劈下來的木頭上鋪樹葉、干草再搭了些拼合起來的布片的臨時做法。爐灶為這小小的床鋪提供一些溫度,為了避免晚上被煙熏得窒息,灶邊有專門的煙道,糊了泥巴,是這處房間里最花心思的地方。
????????安靜的沉默之中,曲龍珺燒好了熱水,擰了一小塊粗布給寧忌擦臉,寧忌則已經(jīng)將今天的戰(zhàn)利品做了歸類:一些散散碎碎的吃食,看來可以用的刀片、護(hù)心鏡,這樣那樣的布片,中間甚至還有個繡工精美的小肚兜——寧忌是從一個士兵的身上搶來的,至于對方是從哪里得到,則屬于不能細(xì)想的范疇。
????????接過對方遞來的粗布隨手擦了臉,他指了指曲龍珺床邊的一個小皮袋,讓她將熱水裝到里頭,揣進(jìn)懷里——這是十一月里曲龍珺月事來時他到外頭特地偷來的一個袋子——曲龍珺一邊說著:“我沒事的。”一邊跪趴在灶邊給皮袋里裝了水,揣進(jìn)衣服里,然后也用熱水洗了布片,側(cè)到一旁擦拭了自己的臉頰。
????????分派東西、收起來、繼續(xù)燒火、做飯……原本冰冷的房間里已漸漸暖和起來,做飯的時候曲龍珺跪坐在床邊,因?yàn)橄悠ごK事將它放在了一旁,寧忌看了,抿著嘴指了指,曲龍珺吐了吐舌頭又將它塞進(jìn)去,火光搖曳,她的臉色倒是漸漸地不難看了。
????????不久之后,兩人吃了晚飯。
????????晚飯過后,曲龍珺稍作收拾,在火光中穿起針線,拿出寧忌的破衣服來,坐在那兒開始縫補(bǔ)。作為習(xí)武之人,寧忌在平日里動作頗大,離開西南半年多以后,又遭逢幼時不曾體驗(yàn)過的大雪,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平日里最費(fèi)的是衣服,外頭的衣衫動不動的舊破個口子,最近這段時間,倒是多虧了曲龍珺一次次的替他處理。
????????房間外頭風(fēng)雪呼嘯,偶爾也會產(chǎn)生這樣那樣的話題。
????????“明天便是小年了,下這么大的雪。”曲龍珺縫補(bǔ)著衣服,“他們?yōu)槭裁匆谶@種天氣里打仗啊,凍也凍死了。”
????????“因?yàn)楸緛砭筒皇菫榱舜蛘贪。褪菫榱怂廊恕?br />
????????“……嗯?”
????????“在西南的時候,華夏軍打仗,是為了勝負(fù),女真人打仗也是為了勝負(fù),但也有些時候,糧倉見了底,吃的本就不夠了,不管打不打,一千萬人也只有五百萬人吃的糧食,不管怎么樣,總之是要死掉至少五百萬人的。與其坐在家里餓死,不如出去打死,死了的莫怨莫尤,活著的至少能有點(diǎn)口糧……以前在西南的時候,軍隊(duì)里有些人說過這個道理,我到了這邊,才第一次看到……”
????????年紀(jì)雖只十五,性情也頗為跳脫,但身處華夏軍中,接觸的都是有見地的高層,許多話語當(dāng)時不懂,但這一路游歷,見到復(fù)雜的事情多了,有些道理便一一印證起來。此時的少年靠著爐灶,說起這事,情緒并不見高,卻自有一股憂國憂民的氣度,與跟真正的小禿驢在一起時的氣質(zhì)大不一樣。
????????“先前在江寧,何文冠冕堂皇,說是要收權(quán),要整肅,實(shí)際上又何嘗沒有這個原因。公平黨在江南打砸搶,混了兩年,江南水鄉(xiāng),糧倉和各種積蓄都已經(jīng)見底了,真要是開個大會,把一群傻瓜整肅起來,到了年底,還是要餓死很多人,與其到時候被人罵,不如大家擺明車馬干一場,養(yǎng)不活的人打死一堆,他手頭上糧食多一些,就能把活下來的精銳都拉進(jìn)自己這邊……原本就是他搞出來的事情,收拾不了,干脆把鍋扣在別人頭上,讓許昭南、時寶豐、周商幾個人背鍋去死,哼,他太精了……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我爹爹當(dāng)年也是領(lǐng)兵的將軍,卻沒聽他說過這些事情……”
????????“我爹……”
????????寧忌隨口接下來,此時又稍稍頓了頓,“……我爹……當(dāng)年在和登,是在寧先生辦公室里掃地的。”
????????“……啊?”曲龍珺眨了眨眼睛。
????????“所以他也不會說這些,不過華夏軍的小孩子都得上學(xué),軍隊(duì)里的孩子也多,大家說啊說的,也就懂了。”
????????“嗯,都說華夏軍改造造紙之法,興格物,下頭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念書,明事理,就連女孩子都一視同仁,這是教化的大德……寧先生真厲害……”
????????“也不是啊,我倒是覺得,讀書是要看人的,我就學(xué)不進(jìn)去,我弟弟也是,我是不想學(xué),我弟弟是想學(xué)但就是學(xué)不好,論讀書識字,我認(rèn)識的人里,可能你還厲害些。”
????????三個月的相處里,兩人的話題算不得多,但偶爾投機(jī)的閑聊之中,曲龍珺常常能引經(jīng)據(jù)典、又將那些典故生動地說出來,在與直男的對話中,頗能調(diào)節(jié)一些氣氛,而作為學(xué)渣,寧忌對這樣的讀書人,一直是頗為向往的。若深究起來,先前在西南他會被于瀟兒勾引,著了對方的道,或多或少的也有對方是老師這一因素的加成。
????????雪屋外雪風(fēng)呼嘯,房間里爐火嗶啵。曲龍珺補(bǔ)好衣服,咬斷了線頭,或許是因?yàn)閷⒅聊觋P(guān),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又低聲說了好些話。曲龍珺坐在那邊的床上,雙手抱膝——她常常是這樣的坐姿,有時候還將下巴埋進(jìn)抱攏的雙臂之中——話語柔和,寧忌則已經(jīng)躺倒在這邊的床上。
????????寧忌說起華夏軍在過節(jié)時的熱鬧,也說了說跟一幫狐朋狗友尋歡作樂的糗事,甚至還說了炸茅坑以及自己茅坑被炸的經(jīng)歷,過得一陣,見曲龍珺并不介意,方才稍稍說起家里的事情。
????????“我家里……有幾個姨娘,有哥哥嫂嫂,有弟弟妹妹,這次出來,幾個妹妹估計(jì)會想我了,哥哥嫂嫂也會想,爹和娘……”
????????“娘會哭的……”
????????“我爹……不知道他會不會想,應(yīng)該不會哭,但若是我在外頭出了事,他應(yīng)該也會很傷心吧……”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兩人說到這里,也不知是這晚的什么時候了,曲龍珺聽著這些,眼中眸光復(fù)雜,“你這么好,他們肯定會想的。”
????????聽得這句“你這么好”,寧忌的臉上微微一燙,隨后道:“……無情未必真豪杰,蓮子……什么……嗯,你詩說得不錯……”
????????“這不是寧先生寫的詩嘛……”
????????“啊,寧……我爹就只掃地,他沒教這個……你書讀得真多。”
????????他看了曲龍珺一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少女的眸光卻微微的低了低,她抱著雙膝,稍稍的朝后方靠了靠,有些復(fù)雜的眼神匿進(jìn)了黑暗里。
????????房間里就此安靜了片刻。
????????隨后是持續(xù)著安靜。
????????寧忌想要自然地找些話題,但一時半會沒有找到。
????????就在這安靜似乎要一直持續(xù)下去的某一刻,他聽見曲龍珺在對面開了口。
????????“小、小龍哥……”
????????“……嗯?”
????????對方的話語也盡量的平靜,只是在細(xì)微處,有著微微的顫抖:
????????“……你……你從西南出來,是不是有什么任務(wù)啊?”
????????“呃……”
????????“我知道你可能不方便說,但是……”
????????……
????????“但是……倘若明年開春,雪化了,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
????????“你能不能……”
????????……
????????“……帶著我啊?”
????????……
????????風(fēng)雪的聲音似乎變大了,在耳邊呼呼的吹,爐灶之中,暖黃的火光搖晃著拂過兩人的身體與臉頰,寧忌張了張嘴,聲音卡了一下。
????????“那個,呃……咳,是……是有任務(wù)……嗯……”
????????他頓了頓,望向那邊。
????????“沒事的。”
????????這句話的意義并不明確,但由于語氣的堅(jiān)定,少女像是聽懂了,身體放松下來,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坐在那兒,伸直了雙腿。
????????這個動作很漂亮,寧忌挪開了眼睛,心撲通撲通的,情緒竟也輕松了下來。
????????溫暖的雪夜里,兩人隨后又在這輕松的心情中交談了不少的廢話,少女說起書上的事,也給他講故事,隨后告訴他聞壽賓逼著她念書、彈琴、跳舞之類的事情,像是在向他剖白這些技藝的由來。
????????寧忌并不笨,能夠聽出她此時話語之中的含義,也能夠聽出她語氣之中的小心,她學(xué)父親的詩作,當(dāng)年固然有聞壽賓等人不純的用意,但此刻聞壽賓的墳頭長了草,江南連草都快被燒沒了,這些事情,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更何況,他現(xiàn)在還根本不想回西南。于瀟兒還沒殺,“五尺淫魔”的污名還沒洗刷成“天下第一”,回去挨揍也太沒面子,遇上秦維文也難免要被嘲笑。
????????過得一陣,兩人的交談中曲龍珺再問起他將來的方向時,他仔細(xì)地想了想,做了決定。
????????“我想先去福州。”
????????他道。
????????“看看那個小皇帝、和小公主……都長的什么樣子。”
????????公平黨一番大亂,江南開始吃人了,小和尚去了晉地,鄒旭、劉光世在中原打出了腦漿,附近唯一太平的地方,只好是去福州,于瀟兒說不定也去了那里。
????????而且,去到太平的地方,也好安置跟隨著自己的“小賤狗”——或者現(xiàn)在不太好罵她小賤狗了,那該叫什么呢?小賤龍?——自己的武藝畢竟還沒有天下無敵,身邊跟了一個人,便不要太去冒險。
????????他想了想,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喜歡冒險的,如今身邊有了一個小賤狗,還有了能夠馱東西的小“禿驢”,待到春暖花開,鍋碗瓢盆也能帶上,包袱也能多帶兩個,跟春游都沒什么區(qū)別了。
????????去看看大海,真開心……
????????爐灶中的火光漸漸地變小,擋了隔板,但還散發(fā)著熱氣。寧忌嘟嘟囔囔地做著計(jì)劃,說起傳說中的大海,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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