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因為我來了,所以他笑了
顧還卿也未料到會碰到宮少陵。
今晚自然是住在喜氣洋洋的璃王府里,王府里好不容易迎回一位主子,上上下下俱都喜出望外,于是熙熙攘攘了大半日,直到晚上,喧嘩嘈雜的璃王府才沉靜下來。
眾人沉沉睡去,顧還卿也若無其事的裝睡。
等到夜有點深了,她起來換了一身尋常的服飾,然后避開軒轅黛的人,翻墻出了璃王府跑到外面來透氣,漫無目的的走了一會。
因為一時不知道去哪,所以站在街角的暗影里發(fā)愣。
頭頂蒼穹浩瀚,一輪新月彎彎如鉤,羞羞怯怯的灑下淡淡清輝。
陌生的街道上行人稀少,悠然的清風(fēng)不時拂來一陣梔子花馥郁芬芳的香氣,古色古香的建筑在迷離的夜色中露出古意盎然的大致輪廓,一切都顯的那么朦朧而富有詩意。
偶有走路歪歪斜斜,罵罵咧咧的醉漢路過,激得路邊的野狗不停的吠叫,才打破這水墨畫卷一般的寧靜與雋永。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入目所及,沒有一樣是她所熟悉的!
她或舉目四望,或怔怔出神,眉目若畫的臉上蘊滿了濃濃的惆悵與茫然,心頭涌動不休的,竟是天涯不知歸路的凄涼與無盡的愴然!
還是少了一種歸屬感,畢竟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本土人氏。
宮少陵白日在自家鋪子用完晚膳,覺得無處可去,索性睡了一覺,醒來發(fā)覺天早黑了,想再睡卻了無睡意,又覺心頭不快,于是出來吹吹風(fēng),看能不能散出心頭的煩悶。
他眼利,剛踱出前街,遠(yuǎn)遠(yuǎn)便看到一個肖似顧還卿的身影站在街坊的轉(zhuǎn)角處,他心弦微動,不假思索地加快步伐往這邊而來。
顧還卿察覺有人走近,以為是滄海宮的人,立刻斂盡臉上傷感的情緒,眼角一撇,目光微頓——未料到是他。
兩人打了個照面,一時皆有些訝然與錯愕,且有些好笑,不禁相視笑開了。
“你怎么在這里?”
“你怎么也在靖州?”
不約而同的開口,意思大體差不多。
見果真是她,宮少陵的心情莫名的變好,唇角愉悅地彎著,清潤動人的嗓音在此刻顯得格外的溫柔:“你離開后我便離開了。”
顧還卿略略有些尷尬,看樣子宮少陵去紫霞山莊找過她。
做為朋友,她不辭而別實在不應(yīng)該,但她之所以什么事都沒告訴宮少陵,就是不知道跟他怎么解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再加上和姬十二之間弄成這樣,她的心情或多或少受到了不小的影響,委實不愿與人多言。
能再次邂逅她,宮少陵十分珍惜,生怕她又莫名其妙的消失,她既不愿提他便不問,只小心翼翼地問她站在這里做啥,是不是有什么事,需不需要他幫忙等等。
顧還卿抬頭,無意中看到不遠(yuǎn)處的一家酒肆上挑著一面酒幌,上繡著一個大大的“酒”字,她攤手:“我沒遇上麻煩,也沒有什么事,只需大醉一場。”
突然很想一醉方休,說不定能從這種沉滯凝重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從此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宮少陵莞爾一笑,斜挑的眼尾霎時桃花泛濫,俊容生輝:“你一個姑娘家,深更半夜去酒肆獨酌總歸惹人非議,我家在這里不僅有綢緞鋪子,還有一家規(guī)格不錯的酒樓,相請不如偶遇,我請你到我家酒樓浮幾大白,烹羊宰牛相待,如何?”
那還有什么說的呢!顧還卿正覺自己如漂萍浮蓮,不知何處是家?異地他鄉(xiāng)能遇熟人,且有個地方落腳,她何樂而不為?
兩人說走就走,完全未注意到隱匿在暗處的高挑美少年。
少年膚色如玉,發(fā)如墨染,俊美絕倫的面容散發(fā)著足以致命的吸引力。
一襲玄衣恰如其分的包裹住他頎長挺立的身軀,外罩寬大曳地的玄色披風(fēng),披風(fēng)上用金繡著繁復(fù)的古老花紋,愈發(fā)襯得他清貴高華,豐神俊雅,宛若暗夜神祗。
只是此人的臉色不怎么好,定定地望著那對披星沐月結(jié)伴而去的男女,這廝燦若明珠的眸子仿若結(jié)了一層冰,漂亮的薄唇抿成微冷的線條,一臉讓人難以捉摸的陰翳與晦澀。
不是姬十二又是誰!?
※※※※※※
并未去宮家的酒樓叨擾,也無須宮少陵烹羊宰牛。
只坐在他家綢緞鋪的屋頂,吹著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聞著他家院子里的各種花香,靜靜抱膝,眺望著一望無垠的夜色,默默悼念自己的前世與姬十二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
她安靜的出奇,沉默的過份,宮少陵怕她胡思亂想,便親自去灶房尋了一碟花生米,又用油紙包了碗豆黃、玫瑰糕、綠豆糕、核桃酥等幾樣點心,再加上兩小壺美酒,然后才再次上了屋頂。
顧還卿覺得他真是善解人意,酒是陳了二三十年的美酒,甘醇綿厚,口感極佳,花生米噴香酥脆,點心甜而不膩,樣樣合符她的口味。
對曹操來說,何以解優(yōu),唯有杜康。亦會發(fā)出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的感慨。
魏子安在《花月痕》里偏道:莫道有酒終需醉,酒入愁腸愁更愁。
王翰也曾以飽蘸激情的筆觸,豪氣萬千地賦下鏗鏘激越的詩句: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于一些情癡而言,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以上這些因酒所得的感悟和激情顧還卿皆沒有,她安安靜靜的淺酌慢品,除了兩頰微微泛起淡淡的暈紅,那雙珠玉流輝的眸子依舊清艷流轉(zhuǎn),璀璨奪目。
宮少陵亦非海量,不過他內(nèi)斂沉穩(wěn)慣了,即便喝多了也會處驚不變,何況有顧還卿在則,他擔(dān)著一分心,自是不肯多飲,只不疾不徐的酌上一口,陪著她湊個趣罷了。
兩人靜默品酒,各揣心思。
宮少陵思慮再三,率先打破沉默:“還卿,你端午節(jié)那天會出來嗎?”
顧還卿素手托腮,朝他淺淺一笑,語調(diào)慵懶散漫:“怎么,你那天有事?”
她唇紅齒白,五官清新脫俗,那抹恬淡的笑容在她醉人的臉龐上輕悄綻放,明媚旖旎的炫人眼目。
借著夜色的掩護(hù)與酒的媒介,宮少陵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著她,胸口位置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慢慢發(fā)酵、膨脹!
一股積壓已久的情愫迅速涌上心頭,讓他久久不能平靜。
他注意到顧還卿,不過始于一次偶然——甚為驚心動魄的一個偶然,可謂驚鴻一瞥,從此以后,他卻牢牢記住了這位與眾不同的少女。
她俐落的身手,攔截瘋馬的彪悍與無畏,以及那份淡定從容、處驚不變的氣質(zhì),還有她粉黛不施卻美的渾然天成的容貌……每一樣都能撥動他的心弦,時常在他腦海里回放,令他心潮起伏,浮想聯(lián)翩。
起初只是緣于好奇——甚少有年輕女子漂亮的像個禍水,身手卻好到令一眾江湖好漢自愧弗如的地步,于是他派人去打聽,想知道她是何方神圣。
其實好奇心太強未必是好事,如果沒有這次的好奇,他和她以后大約不會有什么交集。
奈何他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lǐng),在打聽到她的一切后,他更加好奇了!覺得這個少女不可思議的同時,對她興趣濃厚到他自己都難以想像!
他迫不及待的想認(rèn)識她,結(jié)識她,不想與這個略帶神秘的姑娘形同陌路。
就這樣一步步走進(jìn)她的生活,有預(yù)謀的走近,抱著與她做個普通朋友的心態(tài),逐漸接近她,盡力拉近與她的距離。
而后,一切失控!
隨著兩人越來越多的接觸,他漸漸被她的性格魅力所迷,為她出水芙蓉般的容貌所惑,有點神魂顛倒的感覺,進(jìn)而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他不后悔那次好奇,卻后悔沒有早點認(rèn)識她,不然他可以早點向她表露心跡,不至于弄到進(jìn)退維谷的局面。
他們之間,顧還卿復(fù)雜的身份固然是一個障礙,但最大的障礙卻是軒轅王姬十二。
若沒有姬十二,他有信心,一切障礙都不會是障礙。
明知這樣下去是個錯,可他卻不想斬斷與顧還卿的聯(lián)系——不輕易動心的人一旦動了心,想收回又談何容易!
所以他一如既往,仍以朋友及合伙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她身邊,并表現(xiàn)的若無其事,就是希望顧還卿不要疏遠(yuǎn)他。
實際上,顧還卿此刻已微醺,她的酒量比宮少陵差多了,而且酒喝的再慢,那也是積少成多,百川歸海,加上這美酒的后勁,酒意已有些上涌。
不過她要的就是這種特別的感覺——醺醺然,猶如置身在令人酩酊的春光里,暖洋洋中帶點飄飄然,連精神都放松許多。
見宮少陵只是定定地望著她,也不說話,她奇怪地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你被點穴了?”
“沒有……”但跟被點穴差不多!宮少陵如玉的臉一紅,慌忙垂下眼眸,并掩飾性的咳了咳。
他的左手不露痕跡按上自己胸口,捂住那顆仍在悸動狂跳的心,故作淡然地道:“此地的賽龍舟遠(yuǎn)近聞名,每年端午節(jié),許多人老遠(yuǎn)趕來此地看賽龍舟,我們既然有幸遇上,不去見識一番也說不過去,不如那天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yīng)?”
顧還卿下意識的就要答應(yīng),可腦子卻晃過軒轅黛母子的身影——倘若她要出門看賽龍舟,且不想前呼后擁的話,要找個什么樣的理由搪塞這娘倆呢?
她又抿了一口酒,無限煩惱地蹙眉:“端午我未必出得來,如今我不比從前那般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
“……什么意思?難道還有人找你的麻煩?”宮少陵微怔,據(jù)他所知,陶貴妃不是倒臺了嗎!難道是姬非晚?
“不是他。”顧還卿擺了擺手,垂著眼眸,面無表情地道:“是黛宮主母子。”
“……”
饒是宮少陵鎮(zhèn)定若斯,此刻也驚訝地望著她,顯然難以置信:“怎么會?”
“因為我便是傳說中的琉璃公主。”
“……”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劈來,宮少陵沒被劈傻已是萬幸,他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任他想破腦袋,也未想到顧還卿的會是琉璃公主。
說出來后感覺還不錯,顧還卿一臉戲謔地斜睨著他,促狹地道:“怎么樣,有沒有一種我鳥槍換炮,瞬間高大上的感覺?”
“……”宮少陵半懂不懂,跟顧還卿說話,他往往一半靠聽,一半靠猜……
他揣摩她的意思,大概是身份上發(fā)生了天差地別的改變——原先是下人之女,轉(zhuǎn)眼變成高高在上的公主。
他幾乎用了一刻鐘才消化掉這個事實,然后才問道:“那你不是應(yīng)該在璃王府嗎?怎么會一個人在外邊亂晃?”她都說了不自由,那想必黛宮主和姬十二都在她身邊。
顧還卿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郁悶地道:“沒有歸屬感,覺得一切太不真實了。”
顧還卿說不出心頭的感覺,人人稱她為琉璃公主,且回到稱之為她“家”的璃王府,她卻總覺得格格不入,無法自然而然的融入其中。
她甚至不明白璃王府存在的意義。
在她看來,璃王夫婦已薨,且夫婦皆葬于皇陵,僅留一個生死未卜的女兒,又無子嗣來繼承璃王之位,空留一座諾大的府邸任風(fēng)雨侵蝕,委實沒有必要。
但是軒轅黛曾說過,慶隆帝不忍自己胞弟的香火無法綿延,打算為其在宗室子弟中過繼一個能力出眾的子侄來承繼璃王府,為璃王開枝散葉,以保璃王府千秋萬代繁榮昌盛。
主意挺好,不過顧還卿覺得為爭璃王爺繼子之位,宗室子弟之間恐怕又將掀起一場血雨腥風(fēng)。
不過,誰都覺得璃王府與她息息相關(guān),她卻覺得事不關(guān)己,除了覺荒謬,沒什么其它感想。
“怎么會不真實呢?”宮少陵狐疑地望著她:“既然黛宮主都承認(rèn)你是了,那便是了。”
忽然,宮少陵意識到一個問題——顧還卿成了琉璃公主,那她和姬十二……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還是機會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宮少陵不知道,他只知道,幸虧他沒有因一氣之下剪斷與顧還卿之間的羈絆,你看,現(xiàn)如今這機會不就來了嗎!
他微微瞇眼凝視著顧還卿,丹唇悄然翹起,原本俊美無儔的眉眼愈發(fā)俊逸出眾,不似凡塵中人。
“你笑成這樣是幾個意思?”
顧還卿卻覺得他笑得格外諂媚,正要吐槽他兩句,耳中卻傳來一道清洌好聽的聲音:“因為我來了,所以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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