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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夙愿(二)


燈燭大亮,  面前的人威壓撲面而來,徐千嶼背上頓時泛起一陣寒。

        是沈溯微,  卻又不像。

        此人身著華袍,  頭戴紫玉冠,黑發一絲不亂地貼合身后,面白而唇紅,  渾身上下找不到凌亂茍且之處,  有種高潔而剔透的美感。但他身上偏又肆虐著魔氣與煞氣,燈燭下的一雙眼,更如夜色中的貓瞳,墨黑而沒有神采。

        徐千嶼向后一縮,嘩啦碰到了一堆白骨,  更是駭然。她心中的師兄,  雖安靜但內里靈動。不會如眼前人一般,像一尊精致的人偶,散發著死寂之氣。

        她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語氣都拘謹了幾分:“我面前有一堵墻……你能不能,把我放出來?”

        倘若徐千嶼能飛到外面便會發現,  沈溯微面前并沒有人,只有一面斜靠墻面的靈石鏡,鏡后放著累累白骨。鏡中的心魔幻影如此逼真,嚷著要出來,他臉上慢慢浮現出憐憫的神色。

        什么意思啊?徐千嶼又敲敲鏡面:“師兄。”

        沈溯微一動不動。

        心魔狡猾而窮兇極惡,  總是會進攻人性的薄弱之處。高階修士避免入魘的第一課,就是學會如何抵抗誘惑。

        發覺他沒有放人的意圖,  徐千嶼不再敲,  將骨頭堆一拂,  靠在了墻上。

        這是哪兒?沈溯微的夢里?這一次的情況比前幾次更離譜,她被困在這個小小的夾角內,甚至無法站起身,又如何能將他叫醒。

        眼前人的修為深不可測,再加上這幅沒見過的樣子,徐千嶼猜測這一段夢境很有可能發生在前世,她死之后。想到此處,她便問:“師兄,你現在已經是道君了嗎?”

        沈溯微道:“嗯。”

        聲音竟然意外地溫柔。

        果然是這一段。可她既然死了,又是以什么形態和他在夢中對話?

        “你都是道君了……我也想出來。”徐千嶼悻悻道,“不要耽誤我練劍。”

        她這般一說,沈溯微身上魔氣與劍氣便如激浪升高,兩只兇獸在沉默中纏斗。

        徐千嶼不敢輕舉妄動,她擔心洛水借機逼他入魘,只好暫不提出來的事。幸而她鍛體很好,即便縮在囚籠中,時間長一些也能堅持。

        徐千嶼目光一轉,看到他衣袍邊擺著的果盤盛滿了水果,頓覺焦渴,便指指:“這葡萄能吃嗎?”

        金盤內的葡萄,是蓬萊特產的“玫瑰菩提”,色如翡翠,飽滿多汁,是徐千嶼最愛的水果。

        沈溯微的手越過金盤,拈起一顆。徐千嶼伸手,他卻沒有給她,而是拿在指間,細細地剝皮。

        葡萄有皮,徐千嶼嫌澀,她自己不耐煩剝,總是支使阮竹清。此時她抱著膝看師兄安靜地剝葡萄,心中忽而漫上無盡的酸澀。

        等剝好了,她傾身湊近,沈溯微隔著一面鏡,將葡萄喂到她嘴里。

        玫瑰菩提清甜汁水在口中爆開,徐千嶼眉頭一松,外面的東西,能遞到“墻”內來。

        “還要柿子。”

        沈溯微摸過柿子,拿起了橘子。

        “柿子,柿子。”徐千嶼道。

        沈溯微垂眼剝著橘子:“先吃橘子,會更甜。”

        徐千嶼又無話可說了。

        她的嘴一向刁,吃完橘子,咂咂嘴道:“這橘子樹好似被霜凍過,有些苦。”

        沈溯微頓了一下,似是無措,像請教一樣望著她道:“要怎樣才是好的?”

        “這,我也不知道,沒有種過橘子。”徐千嶼懵然,“約莫得找些稻草之類的,給樹根裹上吧。”

        沈溯微點點頭,又幫她剝柿子。

        柿子熟得過了,咬一口,汁水立馬流淌下來,徐千嶼連忙一口吞進嘴,吮了一下他手指上的汁水,沈溯微觸火般將手指縮回。

        溫熱的,柔軟的。

        手指蜷在袖中。如今不僅能看到心魔,甚至能觸碰到了。

        徐千嶼瞄他一眼,等全部吃完,才舔舔嘴唇,好整以暇道:“不想摸摸我嗎?”

        沈溯微冷不防道:“不早了,歇息吧。”

        隨后燭火盡滅,徐千嶼眼前又被先前的黑暗籠罩,心提到嗓子眼處。

        片刻之后,卻又有柔和的光亮起。

        “你害怕嗎?”沈溯微在鏡子腳下點上一支細小的燭,“我燃整夜,不熄它。”

        窸窣聲過后,萬籟俱寂。

        燭火微熒,他沒有挪動位置,徐千嶼從氣息中判斷出,他睡了。

        徐千嶼卻是徹底睡不著了。

        對高階修士來說,睡眠不是必須,可以整宿打坐以代之。但打坐畢竟清苦,除非是渡劫前后的修士,鮮少有人這樣做。

        徐千嶼問系統:“你不是說他做了道君之后,日子過得很不錯嗎?”

        系統大呼冤枉:“我可沒說這種話,我只是說,他是四大仙門第一人,位高權重,可惜最后為了白裳仙子隕落,誰能想到是這樣。”

        “你注意到他的眼睛了嗎?”徐千嶼不依不饒,方才叫沈溯微喂水果時,她便著意觀察,他“摸”果盤的舉動駕輕就熟,“他好像根本就看不到。”

        雖然沈溯微從來沒有對她說起過這件事。但她結合此前的信息,便已能猜到,每當他的瞳孔變成這幅樣子,就會短暫地失去視力。但他已經適應這種變化,不影響他生活。

        “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系統小聲道,“就是因為看不到別的東西,才能看得見你……”

        徐千嶼一凜。

        系統的話提點了她,他雖然暫盲,卻可以看見鏡子中的她。

        有什么東西是實際已死,卻仍然能被看見的,除了留影珠內的幻影,便是入魘之人的心魔了吧……

        想到此處,她對著黯淡的燭光,翻撿被她推到一邊的白骨,從其中找出了一只頭骨。

        放在沈溯微身邊,和她困在一塊的,是一具人的尸首。

        少女手持骷髏,兩相無言,片刻后,熟悉的感覺轟然而至。

        這是她的尸骨啊!

        當年她只身殞落無妄崖,以為自己死在天涯海角,永遠沒機會回到宗門,原來早有人帶她回家了。

        ……

        細細的燭火很快燃盡,天色也逐漸亮起,沈溯微便像輪轉的日晷,在最后一絲光亮跳出時,安靜地睜開眼睛。

        熹光將他鋪開的衣擺映照得如懸崖上的新雪。

        沈溯微看了她片刻,有些疑惑道:“為什么哭?”

        徐千嶼帶著鼻音叱道:“誰哭了啊?”

        在這個夢中,她出現在此處并非毫無道理,而是她的尸骨冥冥之中發出了召喚。而在師兄眼中,她也確實存在——以心魔幻影的形式。

        可人人都對心魔避之不及,明知是假,有人會給心魔喂水果,有人會給心魔點燈燭嗎?

        徐千嶼沒有將話點透,她甚至慶幸自己在這里,仿佛這樣陪他一兩日,便能彌補一部分遺憾。

        沈溯微會喂她想吃的東西,她要的大都是蓬萊之物,微弱的靈氣能幫她身上的傷愈合,讓她在這個夢境中養精蓄銳。若是央求得狠,仙丹他也會給。

        徐千嶼的神識日漸恢復,能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喧嘩:“靈溯道君,靈溯道君……見見我吧!我這拜師蓬萊,就是為了求您點化,道君……”

        “道君,我們全村都指望我搭救。”

        “瘋了么你,敢打擾道君閉關清修?”

        “這外面設有禁窺咒,你進不去的。”

        緊接著所有聲音都停歇了,只剩雪落的簌簌。

        徐千嶼將頭轉向沈溯微,誰能想到,他的“閉關清修”,就是呆在閣子內,什么也不做。他手上捏著一只蝴蝶,這百年時間,復蘇的神通出神入化,能將去掉魔氣的獵物鏤刻在素釵上,做成發梳。

        這樣大的蝴蝶,是徐千嶼兒時喜歡的裝飾,現在再看未免覺得夸張,她不禁道:“這都什么時候了,還用這么大的蝴蝶。”

        沈溯微一雙滾圓的瞳看向她:“你想要什么樣的?”

        徐千嶼道:“你既然問,那我就說了:蝴蝶至少小一半,要三只銀色的攢在一起,串上小米大的瑪瑙玉珠,這才好看呢。”

        沈溯微竟摸出一紙,從鏡下的縫隙推過來:“畫下來。”

        徐千嶼也不推辭,以靈力為筆,將她想要的在紙上飛速勾勒出來。畫完,心念一轉,在紙上畫下一道醒神符咒。

        她將紙推回沈溯微那邊,他揭起一看,原本柔和的神色忽然破碎開來。身上魔氣登時暴漲,將徐千嶼嚇了一跳。

        那張紙飄落下來,仍是白的。

        徐千嶼驚而醒悟:她的筆跡無法遞出這堵墻。

        空無一字的紙提醒著沈溯微,屋內實際只有他一人而已,其余皆是心魔幻象。

        他看向徐千嶼,正看到她神色驚惶,便將手探進鏡中,撫摸她的臉。

        徐千嶼與他四目相接,似看見他面上透出幾分寂靜的笑意:“別怕,我不會殺你的。”

        說罷,竟又行自毀之事,喂了她一顆丹藥,以身飼心魔。

        沈溯微起身,徐千嶼注意到窗臺放著幾盆幽藍的草葉,正是浮草申崇,都長到了有兩片葉的大小。他指尖燃起一簇青煙,還未靠近其中一盆,申崇便瞬間化為灰燼。

        趁青煙未散,他右手浮現出代表“復蘇”的金線,但光芒過去后,申崇沒能復活。沈溯微默然看著自己的手,殺孽再造一重。

        無論復蘇的神通再強,都只能修補好損壞之物,無法復生死者。

        檐下銅鈴響起,太上長老的身影瞬息出現在閣子內。沈溯微扯下簾子遮住鏡子,但不影響徐千嶼看清他興師問罪的神情:“道君為何點化那名弟子?”

        “想點化,就點化了。”

        “他畢竟是個外門弟子,修為一下越過長老,豈不亂了套了?你有無上之神通,下次點化弟子之前,還望你考慮一下蓬萊。”

        太上長老的眼角窺過被遮住的靈石鏡,顯出帶著憐憫的蔑然神情,“還有劃出魔國之事,還請你慎重。身為修士,割地給魔,外界將你傳成什么樣子,就連四大仙門都一并蒙羞。”

        沈溯微面上沒什么表情:“魔王既出,魔界形成是無法阻擋之勢,仙宗殺之不盡,平添犧牲,倒不如令其自成一國,還人間清凈。”

        “但謝妄真與你,可有血海深仇,你竟一點也不在乎?”

        靈溯道君早就不參與仙宗事物,外界傳言他性情冷僻,其實是時日越久,瘋得越厲害,直至不能與人正常相處。久不現身,只是避免此事被外人發現罷了。

        人都瘋了,卻能做出劃出魔國的抉擇,令人咋舌。

        世間靈氣日益稀薄,天梯又久不得成,若仙門與謝妄真的魔軍纏斗下去,仙宗尚能從魔物和戰死的弟子身上收割靈氣。倘若劃出魔國,便是另一回事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你師妹回來嗎?”太上長老道,“可惜那孩子福薄,即便是道君之修為也無能為力,但結合大陣之力,此事便有可能。我不妨告訴你,尹湘君有神的命格,你不愿放棄心魔,便無法飛升,他比你接近飛升。你也知道,只有成仙才能逆轉死生,我們合作,只有利而無害。”

        “你從前就事事為宗門考量,結果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魔殺不殺得盡,只要你沈溯微一聲令下誅魔,大家自得奮戰到底。”太上長老循循善誘道,“你已經離開人間百年,如今宗門內剛入門的弟子,你都沒見過。那些人跟你有何關系?有你八年情分的師妹重要嗎?”

        沈溯微手指微動,不等他說“出去”,太上長老便化劍光去了:“請道君考慮。”

        沈溯微坐了許久,直到一聲巨響將他驚醒。

        鏡中的徐千嶼怒道:“將我關在這里不能出去,卻叫我日日無事,你要悶死我嗎?你過來,來,陪我聊聊天。”

        “對不起。”他的話本就不多,面對徐千嶼,更是艱澀,“我不知道該同你說些什么。”

        “說說弦葭,說說摘星樓,花朝節的碧色絲絳,還有那位明霞公主。”徐千嶼望著他,一股腦地說出來,“說啊。”

        沈溯微先是驚詫地望著她,隨后似乎陷入漫長的迷惘中。

        在徐千嶼快絕望的時候,他忽而平靜地開口:

        “明霞公主,是我的母親。”

        “我本是兄妹逆倫生子,身份不詳,所以未入宗祠。我三歲那年,北商宮來了一個道士,帶來一個和我母親一模一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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