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國慶
國慶的第一天,是從一碗黑魚面開始的。
魚片片得薄嫩,就著細碎的雪菜、切成細絲兒的青椒做底,碼上一筷子細面,一口下去,清香嫩滑,鮮得掉眉毛。
老太太早上愛吃面,冬天吃羊肉面,夏天吃白雞面,想換口味了,還有鱔絲面、鮑魚面……干挑做湯都行。白水鎮上有好些家做面的館子,看到老太太來了,總要吆喝一聲,“石小姐今朝吃啥?”
杜康從小對早餐的印象,就是奶奶會穿著好看的衣裳,頭發抿得一絲不茍,在腦后盤起一個發髻,戴著鐲子的手牽著她從小巷里慢慢走出來。
就好像她還是開銀行的石家小姐一般。
如今杜康長大了,鎮里人對奶奶的稱呼依舊沒變,就好像隔壁蔡婆婆叫阿妹一樣,七十多了,鎮上人人喊她阿妹。
吃完早飯,石小姐的裁縫鋪也開門了。
老房子的鋪面都是用木板門,開店時要一塊塊取下來,疊靠在一邊,關門后要一塊塊合起來,內里栓上門閂。就和后來的鋁合金窗戶安裝方式差不多。
杜康早就做熟了,手腳麻利的將木板一塊塊放好,又去廚房燒了水。等燒好水提著水壺回去,裁縫鋪里已經有客人上門了。
“對對,兒子要結婚了,這不是來找你做件衣服嘛,要紅的!”滿面紅光的大嬸說著,拿出一包喜糖送給老太太。
老太太道了恭喜,拿了本冊子過去,上面全是衣裳的款式,讓顧客挑選。
老太太的冊子是個寶貝,還留著寧州城民國時最全的衣裳版子、花樣,短襖、旗袍,到如今的圓領衫,應有盡有。
大嬸選了個高開叉的旗袍,讓杜康瞬間對她刮目相看。
選了面料,量了尺寸,大嬸急匆匆的走了。
緊接著,鄰居里的阿姨大嬸奶奶們,便帶著毛線、鞋底子,上門來了。搬個小椅子坐在角落里,一邊聊天一邊手不停,能從早上聊到中午,再從中午聊到下午。所以老太太雖然坐在裁縫鋪,卻知曉全鎮事。
杜康拿了些花生瓜子給大家吃,收獲了一堆“杜康真懂事”、“杜康又漂亮了”之類的夸獎。
奶奶已經站到了她的案臺前,脖子上掛著軟尺,身上系著圍裙,上面有好幾個口袋,裝著劃粉、別針等。戴著眼鏡的老太太一臉嚴肅,拿著劃粉開始畫樣子,杜康站在一邊,看得目不轉睛。
臨近中午的時候,老街突然熱鬧起來,阿姨嬸嬸們一個個探頭往外看,然后杜康就知道,陳家老太爺搬回來了,小汽車堵在拱橋那頭,正招呼人搬東西。
“我就說肯定住不慣城里,這不一年沒到,又回來了!”魏嬸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搬回來也好,陳家宅子剛修過,住起來也舒服。”奶奶百忙之中抬起頭,插了句嘴,吩咐杜康,“去,給你陳太爺搭把手。”
“知道了。”杜康做完手中一盤扣,就要起身。
邊上的阿姨嬸嬸急忙攔住了,“有那么多街坊鄰居呢,哪用得著小孩子幫忙。”
“那也得去跟老太爺打聲招呼。”老太太說著,放下手中的活計,解了圍裙,招呼杜康往外走。
“也是,畢竟連著親。”魏嬸她們連連點頭,也跟著出了門。
陳家的宅子離杜康家不遠,拐過巷子再走幾步就到了,如今老宅子的雕花大門前已經圍了不少人,陳老太爺拄著拐杖精神矍鑠,九十多的人了身體比邊上的青壯年還板正。
陳家一直是鎮上的文曲星家族,明清時期出過探花、狀元,陳家宅子門口還豎著狀元及第的牌坊,隔壁的巷子被人稱為探花巷。
“陳叔叔,您回來啦。”老太太上前打招呼。
陳老太爺瞇了瞇眼睛,“是竹君啊,回來了,老了,還是想著這里,想街坊鄰居。沒有地方比咱們白水鎮更好咯。”
老太爺的話引得身邊一嗡聲的贊同。
老太太笑得羞澀,她好久沒聽到自己的名字了,也就陳老太爺輩分大,能這么叫她。
杜康開口喚了聲“太太”,這個太是方言讀法,不讀tai,而是ta,第一聲。
老太爺慈愛的摸摸她的頭,“杜康來了啊,景隅,快出來。”
陳景隅似乎剛搬過東西,微微薄汗的臉上掛了灰,正拿著毛巾擦臉。
老太太驚訝,“半年沒見,景隅又長高了!”說著推了推杜康。
杜康抿了抿嘴,頂著周圍人揶揄的目光,心不甘情不愿的叫了聲,“小叔叔。”
“哈哈哈哈杜康又害羞了!”
“叫同學小叔叔,難為咱們杜康咯。”
“你們這些人,小時候就拿這事打趣,逗哭我們小杜康!”
……
“是長高了,嬸嬸您還是老樣子,今朝這襖裙看著是新做的?”陳景隅笑著走過來,和老太太說了幾句之后才轉向杜康,“嗯,大侄女國慶安康。”
杜康瞪著他暗暗做了個威脅的手勢。
陳景隅的父親和杜康的爺爺是親兄弟,當年杜家老太爺做的是紡織生意,北上去談買賣遭了災。杜康爺爺一直在外地,本就是軍人和老太太聚少離多,后來說有個任務,走了就再也沒回來。杜家便只剩一個老太爺前些年生的小兒子,一個小孫子,老太太再厲害也是女人,當時的環境加上時局動蕩,杜家的紗廠轉眼就破敗了。
老太太便開著裁縫鋪養活獨子和小叔子,直到小叔子鐵了心要入贅陳家……
近代的陳家可謂磨難重重。陳老太爺原本有兩個兒子,留過洋的,一表人才,可惜都犧牲了。后來老太爺老來得女,生了陳景隅媽媽。
陳景隅媽媽生來就要強,到了年紀就說要坐產招贅,江南經濟發達,女子招贅倒也不稀奇,相反白水鎮上這樣的人家很多。
于是陳景隅就出生了,杜康多了個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的小叔叔。
午飯是在陳家吃的。
新修繕的小院里桂花陣陣,陳老太爺雖然從市里搬了回來,陳家人卻不放心,好說歹說請了個保姆來照顧,陳景隅以后放學也回這邊。
“那正好,和杜康一起上下學。”老太太樂呵呵道。
杜康一臉絕望的看著飯,食不下咽。
“吃飯的時候什么眼神?和我一起上下學還委屈你了?”飯后,杜康和陳景隅兩人對著老太爺的金魚池說話。
杜康看了他一眼,心道你會不知道一起上下學被學校里的人看到會傳成什么樣嗎?這種經歷初中體驗過一次就夠了好嗎?
但她其實有些怕陳景隅,便干巴巴的否認,“沒有,不委屈。”
陳景隅撒著魚食,想著她在學校的樣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便安撫道:“不會有人瞎傳,我說了我們是親戚。”
杜康猛地抬頭,“你說了?”
“嗯。”陳景隅祭出他的招牌微笑,“不能說嗎?”
她要是有個這么大的大侄子也肯定到處說!
杜康氣得借口說要寫作業,和老太爺打了聲招呼就跑了。背后陳景隅還在揮手,“解不出題了記得來找叔叔。”
這個混蛋!
陳景隅此人,最擅長端著一副好學生的樣子做壞事,小時候杜康就深受其害。抓貓逗狗什么的,明明都是他的主意,被揍的卻只有杜康,奶奶還總說她帶壞了他。千古奇冤!
后來兩人漸漸長大,都喜歡找同性別的小伙伴玩了,關系也漸漸疏遠起來,不復兒時那般親密。可被陳景隅支配的恐懼一直刻在杜康的基因里,生怕他又出什么壞主意找她背鍋。
國慶緊挨著中秋,那天晚上杜康和奶奶剛吃完月餅,老太太便指著座機道:“去給你媽打個電話。”
杜康先是借口要洗碗,之后又說去上廁所,最后差點要去找陳景隅請教作業了,被老太太拎著耳朵來到電話前,斬釘截鐵,“打!”
電話嘟了幾聲,被人接起。
杜康嗓子干澀,好一會兒才叫了聲,“媽媽,中秋快樂。”
電話那頭的錢美華“嗯”了一聲,“是杜康啊。”接著便傳來小女孩的尖叫——
“我不要學鋼琴!我不要上畫畫課!”
“薛顏,安靜點,媽媽在打電話……”
杜康垂眸站著,聽那邊母女倆的說話聲。她有時候會很陰暗的想,想她媽媽是不是故意的,故意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看,我一點也不愛你,你就是個錯誤。
錢美華是不愛她的吧,不然也不會不聞不問,從來不來看她。連接個電話,也是干癟的兩句“成績還好嗎?”“你要好好學習,別分心。”
除了這些,兩人竟毫無他話。
連虛假的溫情都沒有。
掛了電話,杜康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看月亮。
老太太坐在搖椅上繼續織毛衣,她已經給杜康織好一件了,有著奶白色的底,中間是一個很可愛的小熊。老太太說小孩子要穿得活潑點。又說現在街上的年輕人都流行過圣誕節,她打算給她織一件紅色的正好過節穿。
杜康都說好。
奶奶對她那么好,其實她不缺愛的,可是,為什么還會難過呢。
老太太嘆了口氣,“你別怪你媽,是我沒教好你爸,把人年紀輕輕的大姑娘弄大了肚子。你爸走得早,美華還愿意把你生下來,她也是舍不得你的。女人總是比男人更難,她好不容易結了婚,生了你妹妹,你得體諒她。”
“我知道的。”杜康小聲道。
不是所有媽媽都會愛小孩,但每個小孩都愛著媽媽。
她會體諒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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