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的返校日，高二年級的學生都被要求下午兩點就到校——這是高三畢業典禮舉辦的日子。

        一中傳統，高三畢業那天，高二負責對應班級、包干區的衛生。

        這就導致了，每一屆畢業的高三生，都特別瘋。

        杜康來得早，先去了高三教學樓。

        從高二樓走過去，會穿過昏暗的回廊，被陽光染成金色的拱門就在前方，隨著距離縮短慢慢放大，她漸漸看清了那個拱門下的人。

        挺拔清雋的背影，位居正中完美的發旋，一支凌霄探過來，在他臉側開出橙色的花。

        連花都喜愛的少年。

        “解放啦！”對面樓上傳來一聲高呼——

        雪白的紙片飛揚著灑下，像一群收翅而落的白鴿。

        而她心中的少年，就站在光影斑駁的盡頭，仰望著。

        杜康竟覺得他有些孤單。

        “林靳冉。”她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

        凌霄花的花瓣擦過他的面頰，眼角的那顆痣仿佛閃著光，陰影中的面龐看不清神色，杜康只感覺他的視線，一直注視著她。

        “你來了。”他淡聲道。

        那一瞬間，她好像聽到冰雪融化的聲音。

        她迫不及待的走向他。

        高三的教學樓充斥著尖叫、大喊、歡笑……撕碎的書本、試卷不間斷的被扔下來，他們并肩站在一起，看著這瘋狂的一幕。

        “你說，他們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林靳冉問。

        “有開心，也有不開心吧。”杜康望著幾乎被紙張遮蔽的藍天，“但是，一切都結束了。”

        林靳冉頓了頓，他并不喜歡結束這個詞，“明年就輪到我們了，想好上哪個大學了沒？”

        杜康搖頭，“得看聯考和校招的成績。”

        “景隅應該會去清華，家里人不放心你去一個陌生的城市的吧？央美不錯，你可以考慮一下。”

        他今天話變多了，事情解決了嗎？

        杜康按捺著心跳，“好。”

        林靳冉低聲，“我們在北京等你。”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呆愣的自己，仿佛被他唇邊浮起的笑意蠱惑般，點了點頭。

        在他人的離別時刻，他們凝望著彼此，做了一個隱晦而美好的約定。

        原來疾風驟雨后，烏云總會散去，她應該，勇敢一些的。

        樓上一聲大吼驚醒了她，杜康略顯慌亂的移開視線，雙頰火辣辣的，她掩飾般的問道：“你今天心情不錯？”

        “大概吧。”林靳冉笑意漸隱，帶著些許自嘲，“之前家里有點事，現在處理好了。”

        他不想多說，她也不會追問，每個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權利，一如她自己。

        杜康便道：“處理好了就好。我……們都很擔心你。”

        林靳冉微微勾勒嘴角，“我知道。”

        夏日蟬鳴陣陣，被橙色凌霄花包圍的教學樓依舊喧囂，紙片漸漸將中庭填滿，而狂歡仍然在繼續。

        湯蕓蕓是和孫子杰他們一起來的，帶著一捆捆的蛇皮袋，高三四個重點班也在一樓，而這個中庭就是他們的包干區。

        眼看一樓有幾個男生抱著書本跑上樓，從最高處將課本試卷灑下來，湯蕓蕓雙目無神，“這得收拾到什么時候！”

        楊梅一臉嚴肅，“別忘了還有教室里面呢，我們班先來分個工，一二組打掃外面，三四組打掃教室！”

        杜康和湯蕓蕓面面相覷，她們在第一組。

        六班的班長伍思涵有樣學樣安排了人手，還來安慰她們，“別擔心，我們一起打掃。看到這些書沒有，可都是錢，校門口現在就有等著回收的叔叔阿姨。到時候我們拿出去賣了，還能去買奶茶喝。”

        杜康看了看展開來巨大的蛇皮袋，“我們……搬出去？”

        孫子杰大包大攬，“哪需要你們女生，我們搬！對吧，靜靜？”

        林靳冉嗤笑一聲，“行，交給你了。”

        孫子杰眼睛一亮，看著恢復狗里狗氣的發小，直接蹦到了他背上，“艸！總算笑了！這幾天可擔心死我了。”

        “擔心？我怎么覺得你又胖了？”林靳冉幾下甩下他，“別鬧，干活了。”

        孫子杰嘟囔著“我哪里胖，湯蕓蕓才胖”，被湯蕓蕓拍了幾下，才偃旗息鼓，老老實實收拾滿地的書去了。

        陳景隅這時候才走過來，拍拍杜康的頭，“好好打掃，賺錢了記得給我買瓶水。”說罷施施然直接進了教室。

        這人真會說風涼話！

        杜康瞪著他的背影半晌，最終無奈的開始勞動。不遠處校草大人都在勤勤懇懇的撿書，她還抱怨什么呢！

        蛇皮袋一袋袋的被裝滿，紙片還在不時的撒下，伴隨著偶爾男生們：“親愛的同學們再見”、“大學我來了”的大喊，亦或是“xxx我喜歡你”的表白，氣氛越來越嗨。

        杜康撿得腰都酸了，正打算起身休息一下，湯蕓蕓一聲尖叫，她抬眸看過去，卻發現她看的正是她的方向，圓圓的眼里滿是驚慌——

        杜康還沒反應過來，手臂就被人握住，連帶著整個人被扯向一邊，她踉蹌的倒入一個充滿檸檬氣息的懷抱。

        “嘭！”一本大部頭詞典砸在杜康剛剛站立的地方。

        “你沒事吧？”林靳冉上上下下打量她，雙手還呈保護狀攬在她背上。

        杜康有些回不過神的搖搖頭，看著那本詞典，有些后怕。

        林靳冉看她沒受傷才放松下來，平日里淡漠的臉上滿是陰翳，他沖著樓上喊道：“誰扔的字典？沒看到下面全是人嗎？”

        一時整棟樓都安靜了下來。

        邊上的同學都圍了上來，看杜康沒受傷之后紛紛義憤填膺的喊——

        “就是！扔字典，沒學過物理嗎？加速度會砸死人的！”

        “誰扔的快出來！”

        “還好沒事，樓上的注意點啊！”

        過了半晌，才有個黑乎乎的腦袋探出來，“對……對不起，我手滑……”

        他邊上有人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太開心了沒注意！”

        二班和六班的人可沒那么好敷衍，最后鬧得高三的老師出來，把那兩人拎到辦公室去出才算消停。

        林靳冉低頭看著杜康，“被嚇到了？”

        “有點。”杜康不自在的抿了抿唇，一開始的確是被嚇到了，后來……后來發現他抱著她，少年的身體瘦削卻充滿力量，撞在一起的瞬間，幾乎能透過薄薄的校服感受到他肌肉的輪廓。

        杜康不好意思了。

        還好湯蕓蕓跑了過來，抱著她不住的安慰。

        “我沒事了……蕓蕓，還好你發現得早。”杜康感激道。

        湯蕓蕓擺手，“湊巧，幸好我們校草大人眼疾手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佛祖會保佑你的。”

        林靳冉哂笑一聲，沒有說話。

        杜康正想和他說句謝謝，樓上一個女生大喊——

        “再見了一中，再見了林靳冉！”

        寂靜。

        繼而“哄”的一聲，整棟樓都炸了。這么大膽叫喊的女生，她是第一個。

        林靳冉略帶怔忪的站在那里，長身玉立，巍巍如松。他的身形挺拔，在一眾含胸駝背的少年人里永遠是最受矚目的存在，更不用提他那張精彩絕倫的臉了。他沒有回應，也沒有理身旁人的玩笑，短暫的愣怔之后，只是看了杜康一眼，又彎下腰去撿拾書本——好像剛剛叫得不是他的名字一般。

        一眼萬年。

        杜康腦海里不住回放著那個眼神，心旌搖曳，驚魂動魄。

        她有些心酸又有些驕傲，為那個勇敢的女生。她抬頭望向眼前的教學樓，勇敢的人只有一個，那么不勇敢的呢？

        林靳冉，你是多少人的青春啊……

        ……

        夏夜繁星閃爍，杜康坐在院子里乘涼，老太太揮著蒲扇，給她趕走蚊子。

        “……陳家肯定是不搬的，蔡阿妹也說不搬，還有王老頭，應為家……”老太太說著街坊鄰居的決定，聲音難得輕快。

        “那很好啊，以后大家還是住在一起。”杜康撐著下巴，有些含糊的說道。

        “是啊，知根知底，住得安心。”老太太嘆息，“就是修房子……”

        杜康轉過頭，借著檐下昏暗的燈，她看到老太太一直婆娑著手上的玉鐲。那和陳景隅身上的平安扣是一塊料子上起下來的，本來還有一套首飾，可惜當初石家出事，都變賣了。

        這是老太太唯一擁有的念想。

        “奶奶。”杜康按住她的手，“我們跟叔爺爺借點錢吧？寫欠條，我以后肯定會還的，還給利息。”

        老太太雙手微微有些顫抖，她長久的看著手上的鐲子，長久的看著稚嫩的孫女，最后妥協了，“好。”

        晚風輕拂，院子里的絲瓜架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為了轉移老太太注意力，杜康問道：“修房子的時候，里面會重新裝修的吧？奶奶喜歡什么樣的？我看鎮上人家自己造的房子，現在都流行什么美式風格。”

        老太太短促的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屑，“暴發戶才修成那樣。”

        “那您喜歡什么樣的嘛？”

        “我沒和你說過嗎？我家原來的洋房，是請一個法國建筑師設計的，白色大理石外墻，凌空的半圓陽臺，精致又優雅。我房間也是法式的，全白色，有精致花紋的石膏線條，雕花的家具，花型的拱門……那可真好看。”

        “那我們也裝修成那樣！”杜康道。

        “傻孩子，那得花多少錢，修完屋子，里面刷刷白就好了。以后你賺錢了，再裝修吧……”

        “好吧。”杜康仰頭望向星空，她多么想快點長大啊，可是時間從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它永遠按部就班，永遠冷眼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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