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命清高
五彩斑斕的多寶樹立在御案上,微風一吹,金玉相扣,發出悅耳聲響。
那聲音落在鄭文耳中宛若喪鐘,他跪在地上,衣袖下的手微微發顫。
“這么說,沒人去接淮安侯公子,倒怪本督沒提前吩咐了?”
鄭文連忙叩首,一疊聲地說著不敢。
鳳明不聽他辯解,略一抬手,兩側的錦衣衛各出列一人,一個將鄭文架起,一個捂嘴。
“拖出去。”鳳明淡淡道。
鄭文瞪大雙眼,嚇得竟是連發抖都止住了。
殿內眾人都屏息聽著,看這位廠督是否真想要了鄭文的命。
“杖三十。”
鄭文癱軟下來,他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好歹命是保住了。
錦衣衛知鳳明沒有要命的意思,拖了鄭文出門,剝了鄭文公服,只留著里衣壓在長條凳上,鄭文不敢掙扎,咬緊口中布條。
廷杖由栗木制成,一端削成槌狀,包著帶著倒鉤的鐵皮,鄭文在印綬監,少與這煞神接觸,挨打挨得少了,這一棒擊下去,哀嚎出聲,險些要了老命。
兩個行刑侍衛見錦衣衛腳尖張開,知這回是“著實打”,廷杖起落間直上直下,沒用倒鉤撕扯鄭文皮肉。
這廷杖分“用心打”和“著實打”,監刑官腳尖張開為“著實打”,就是是留一命的意思;而若腳尖閉合,就是要“用心打”,侍衛手不留情,受刑者必死無疑。
然而鄭文跋扈,媚上欺下,侍衛早看他不順眼,雖沒拉扯,但杖杖均是沖著腰、股而去,三十廷杖打完,鄭文已氣息微弱,早暈了過去。
錦衣衛一盆冷水將鄭文潑醒,拖著鄭文向鳳明復命。
鳳明嫌血腥味濃,頭也不抬:“送回去。”
入夜,淮安侯府。
鳳明才落入小院,謝停便戒備地起身,從客房翻出,見是鳳明,跪地行禮。
鳳明止了他問安,微微皺眉:“你怎沒同他在一處?”
謝停道:“公子說男男授受不親,不叫我貼身候著。”
鳳明:“”倒像是景恒說的話。
謝停這幾日的事同鳳明報過,又說經過幾日探查,淮安侯府尚且安全,未見可疑人員。
鳳明微微頷首:“想他們也不敢在京城動手。”
謝停垂首稱是。
“守著罷。”鳳明說完便走。
謝停:“”來都來了,這就走了?他還沒來得及說景恒跟害了病似的,茶飯不思。
不過也不是什么好話,說了死得更快。
他站起身,扭了扭脖子,一回頭,窗縫里露出半張幽怨的臉。
謝停:“!!!”
他手中滑出暗器,終于在出手前認出那是景恒。
景恒推開窗:“你在和誰說話?”
謝停:“沒誰。”
“他來了是嗎?”
景恒想學著翻身出窗,失敗,把腿從窗戶上拿下來,繞到門口。
院子里靜悄悄的,檐下的八角燈輕輕晃動。景恒坐到梧桐樹下的矮榻上,仰頭看滿天星斗,半弦新月掛在空中,灑下冷冷銀輝。
定是月色不夠美,才留不下他。
【永元五年,蘭月初一,景恒佇立中宵,遙望星月,天明乃還。】
-------出自謝停無常簿
自鄭文挨了打,朝廷上好像終于想起來景恒這人來,第二日冊封世子的圣旨就到了府,各路官員你來我往。
一時間淮安侯府門庭若市。
景恒成日里同這個‘張大人’那個‘林御史’虛與委蛇,假笑的臉都僵了。
他一忙起來,再沒時間想彩寶,只能先與各位大人吃酒聊天,幾日下來連軸轉,人認識了不少,事也打聽清了許多。
淮安到底是離京城遠,許多事情皆為謠傳,俱是不準。比如景俞白雖尚未親政,但朝政由先帝信任的六位大臣組成內閣,朝政大多由內閣打理,內閣又有御史、錦衣衛督查,鳳明很少過問。
只有大事、或內閣拿不定主意的事,才送到鳳明那里去,由鳳明定音。
也正是這一部分,頗有爭議,鳳明算是個武官,領兵打仗厲害,朝政的事情并不擅長,內閣都拿不定的主意,硬要他定,也著實為難。
于是鳳明之下,內閣之上又有個‘議事堂’,專為鳳明出主意。
議事堂組成人員有:司禮監掌印鳳明、司禮監秉筆太監汪鉞、錦衣衛同知嚴笙遲、懷王景沉、內閣首輔甄岐、太師李紀仁、戶部尚書邱贍。
懷王作為其中唯一的皇親,卻是沒有實權,對鳳明極為諂媚。
甄岐、李紀仁、邱贍三位俱是文臣,總是吵不過汪鉞和嚴笙遲。汪鉞能哭,每次說不過就哭,好像他們仗著讀書多欺負人一樣。文人議事,都是誰有道理聽誰的,同鳳明議事,確實誰哭聲大聽誰的。
鳳明的議事堂因此而被詬病,‘閹人篡權’的說法也因此而來。
景恒夾了粒花生:“我原以為九千歲會事事插手,如今聽來也不盡然。”
“管不過來啊,每日折子都幾千上萬的,又事兒的寫折子,沒事的也來問安,一個人,神仙也看不過來,有內閣吶。內閣做不了主的、有關皇室、藩王的才找他。”
馮尚書擺擺手,又抿了口酒,抖了抖,哈了一聲,一副酒蒙子模樣。
馮尚書飲盡了酒,下人提壺為他斟滿,這下人的手骨節很大,像是個習武之人,景恒一看,方圓臉、眼窩很深,鼻梁高挺。
景恒問:“這不是中原人吧?”
馮尚書抬起眼皮:“外族的哪個族來著?”
那下人躬身,說漢話,音不大準,但能聽懂:“突厥。”
“西燕的?”
那人當即跪在地上,給景恒看手臂上的烙奴印:“不是西燕是古盟的。”
中原人最恨西燕,尤其是北方,要是讓人當做西燕人,被當街殺了都沒人管。
景恒看著那人手上的烙疤,心里不大舒服:“你起來吧。”
是從西北抓來的奴隸。
燕云十六州被收回后,外族與中原的攻守地位發生變化,許多外族因生活困難、或被抓到中原做了奴隸,人販會給他們烙上奴印,表明這名奴隸并非來自西燕,是‘良奴’。
外族到中原,若是商人之流,走的是正當的路子,有戶籍路引為憑;若是來大齊學習的貴族,也有官府印信憑證;奴隸身份無憑,被當做西燕余孽打殺了都沒處喊冤,于是屈辱的奴印成為他們活下去的依仗。
景恒不是第一次接觸到奴隸,金豆的賣身契也在候府,但這感覺很不一樣。
血淋淋的,叫人心中堵得慌。
馮尚書帶著醉意:“外族的,便宜、結實,您要想買就去西四牌樓,多得是,運氣好還能買著綠眼睛的,貓兒似的,怪滲人的。”
綠眼睛的,真是挑貓挑狗嗎?景恒握了握拳,怒意翻涌,又不知該怪什么,他現在就在這樣一個時代、在一個封建王朝里,人與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
西燕勢強時,外族也會抓中原人做奴隸。這是歷史的必經階段,不是一個人、一件事就能改變的。
馮尚書混不在意,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九千歲辦事利索、直接,把事情吩咐下去辦不好的殺。”
馮尚書掌管吏部,對鳳明選人用人很是了解,他手下的侍郎小聲解釋:“做的不好的,都殺了,慘;做的好的,一步登天了,又成了閹黨,也不好聽。”
景恒:“‘閹黨’這個詞,是可以說的嗎?”
席上眾人都笑了:“你們南方人膽子就是小,那有什么不能說的,還能現在就提著刀來殺你不成”
景恒也跟著笑:“那他心胸還很寬廣嘛,若是你們在背后說我壞話,我定是要記恨的。”
眾人又笑。
郎中陳川流嗤笑道:“本就是閹人,還不許人說嘛。”
景恒臉上笑意漸淡,這些人的語氣神情輕蔑,好像宦官就不是人,就低人一等。
外族人瞧不起、宦官也瞧不起,迂腐傲慢,自命清高。
又飲過幾輪,景恒見眾人醉得緊,趁機打聽:“你們知不知道,有個內監叫做彩寶的,后來改名了。”
不出所料,席間之人皆答不知。
這幾日下來,景恒幾番詢問都不得果,難道真得去宮里查金冊?
他又問:“那你們知不知道,有誰和太監要好?”
景恒問得隱晦,卻仍有人聽懂了。
有人身出小指:“您說這個?”
景恒應了聲。
那人小聲在耳邊景恒說:“玩兒太監的,還真少,這太監在宮里,旁人想摸也摸不到,您還有這興趣呢?”
他看景恒的眼神好似在看一個變態。
景恒:“你細說說。”
“要喜歡走旱路,我帶您去小南樓,這這內監您不要命了。”那人四處看看:“這兒沒法說啊。”
景恒了然,知道這想必是涉及辛密,不是罵句‘閹黨’這么輕的事兒,那人不敢說。他一點頭:“您哪位,我改日單請您。”
那人笑笑:“景旬。”
一聽姓景,景恒來了幾分興致:“親戚啊。”
景旬又笑:“不敢,我是懷王的庶弟,哪里算是您的親戚。”
論起來,懷王算是景恒的堂兄,那景旬自然也算是景恒的堂兄弟。然而大齊嫡庶尊卑有序,崇尚正統,嫡子可將庶子當做下人使喚,不得嫡子喜歡的庶子,過的可能連下人都不如。
皇室更是如此,庶出的孩子不上玉牒。
景旬若不是占個皇家庶子名頭,連和他們同席的機會也無。席間,眾人對景旬并不尊重,景恒才沒看出來席上還坐著位皇親國戚。
景恒看這些人委實可笑,外族瞧不上、太監瞧不上,連皇室庶子都瞧不上了。
一群酒囊飯袋還挺有優越感。
心中厭煩,推了酒杯:“回府了。”
眾人醉醺醺地拉扯他:“別走啊。”
“接著喝,一會兒還有好去處。”
景恒扔下錠銀子:“酒錢我請了。你們去吧,我懶得去。”
圓溜溜的銀子打著滾落在酒席上。
這淮安侯世子是真闊,有些張狂,眾人看在錢上不與他計較,聽說他隨手就送鄭文一株多寶金樹,被鄭文呈給九千歲,現下還擺在九千歲案頭呢。
“留步、留步,”陳川流起身,扶著景恒:“聞鴛客棧有詩會,百花開得正好,世子爺不去看看?”
大齊祖宗規矩官員禁止狎妓,聞鴛客棧明面上是辦詩會的客棧,實際上就是個妓院。早些年錦衣衛查的嚴,官員去也是偷著去。鳳明掌權后,倒不大管,他不管,錦衣衛也懶得查,他們自己還去呢。
官員們自此明目張膽,甚至敢聚眾玩樂。
景恒推開陳川流,他沒收力,好險給陳川流搡個跟頭。
景恒抖臟東西似的甩甩手,說了句:“不去,臟。”
也不知道在說誰。
走出酒樓,謝停扶著景恒:“一身酒氣。”
景恒已經習慣謝停神出鬼沒:“藏哪兒去了,不跟我進去吃酒。”
謝停道:“我得看著你。”
景恒喝的手軟腳軟,被風迎頭一吹,酒更上頭,他嘟囔:“沒意思。”
謝停沒聽清:“什么?”
“沒意思!”景恒大喊一聲,震得謝停耳朵生疼:“謝星馳,我想回家了。”
謝停不跟醉鬼計較:“好好好,回回回。”
金豆從馬車上跳下來:“怎生醉成這樣。”
謝停聳聳肩。
金豆連推帶拽,也沒把景恒弄上馬車,金豆只好跪在地上,充作人凳。世子雖然不喜歡這個,但反正他醉了,等他醒了也不會記得。
誰知他剛跪到地上,肩膀還沒放平,就被一股大力拉了起來。
金豆被景恒拽在手里。
景恒皺眉怒道:“你干嘛呢?!”
金豆從未見過景恒發怒,一時呆住了:“我我扶世子上車啊。”
“你怎跪下了!”景恒愈發生氣:“我說沒說過,不!許!跪!”
景恒的聲音越來越大,引得路人頻頻側首。
謝停頭大如斗,丟不起這個人:“你喊什么,小廝向來是這么服侍主子的。”
景恒推開謝停,后退幾步,大怒道:“向來如此,便是對的嗎?1”
謝停:“”
金豆:“”
金豆扶著景恒,景恒個高,他哪兒扶得住,被帶著打秋千。
他死命拉著景恒:“世子,你別亂走了,小心掉河里。”
景恒雙手扶著金豆的肩膀,用力搖晃:“河?都是歷史長河中的塵埃,誰比誰高一等。金豆你醒一醒。”
金豆被晃得直暈,欲哭無淚。
到底是誰該醒一醒。
“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景恒捧著金豆的臉,認真地看著他:“覺醒吧!金豆!”
金豆:“”
謝停仰天長嘆:誰來救救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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