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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無疾


衡皎渾渾噩噩,寐了兩日。第一日夜里嘔發(fā)了高熱,今上衣不解帶的端藥盥絹,連著輟朝兩日。第三日蘇醒,岳遷瑛忙稟給他。她睜開眼,見他就在榻邊,喂她喝半口清水,她嗆著,不住地咳嗽。他側(cè)身供她倚靠,手臂堅(jiān)實(shí)有力地?cái)埶K翡J地察覺他的疲憊,摩挲她的眼瞼,凄然道:“官家消瘦了。是丹宸劄子攪的?不曾安睡么?眼底一片的烏青……”他扶她臥倒在膝頭,滿頭的鬘發(fā)就散到他直裰上,頗有那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的韻調(diào)。他順?biāo)膬删^碎發(fā),不甚愛憐,嗔怪著,“先瞧瞧你自己。臉煞白的,血色都不見有。”

        她忽念起要緊的,顧首問:“哥兒們都好?”他早有預(yù)料,遣了奶娘抱皇子們來。最興來蹣跚著步子,踉蹌著走,在她身旁喊“吉吉”。她撫著稚子臉龐,潸然淚下,“好孩子……”他原揣測她會欣喜,便摒了摒長子,指著乳娘們的襁褓,比手說:“今兒洗三。我賜了浴兒包子,賜下名諱。次子名昉,三子名曦,你瞧好不好?”她頷了頷首,他又提起,“曦兒身弱,但不妨礙。憑靠著陶慎初的調(diào)理,總會平安順?biāo)斓摹!?

        她駭然驚道:“陶太醫(yī)?可是專管娘娘癥候的?這萬萬使不得。”他遂揮退一概人,“有甚么的?祖母疼愛,他敬受著。今后多在膝前盡孝道就是了。你別操心這些個,安心調(diào)養(yǎng)著是正理。”她哀愁的覷向小兒子,“他這樣羸弱……皆是我的過錯。”

        她包攬錯兒,打得他措手不及。忙撫慰著,“哪里的說法?這尋常人家,渾身解數(shù)用遍了要不得一個兒。娘子福量天大,為我連續(xù)誕了仨。穩(wěn)婆說接生過雙兒的,大都是一個健壯,一個羸弱。這小子,娘胎里哥子霸道,他縮頭縮腰的,降世了,咱們要多疼著他,彌補(bǔ)回來。”她惘惘嘆一聲,“這小字,且容妾來取可好?”

        他遽然攥她的手,“我的名諱,你知不知?”她愣了頭腦,誰清閑打聽圣諱?搜索枯腸,勉強(qiáng)琢磨出來婆婆叫避諱借、容的。便踏實(shí)認(rèn)下錯,“妾才剛忘了避諱,請官家責(zé)罰。”他猛揪她的粉腮,“跟我還客套!那總也曉得是哪兩個字?”她一向誠懇,從不瞞他,“這個真不知。自官家告知是意仁,我記得了。再未認(rèn)真探聽過。私心顧念官家既告意仁,想是卓殊地愛這兩字。那么打聽循著慣例甄選的名兒,也沒甚意思。”他翻她的掌,用指尖來寫,“介融。”

        她下意識的跟著念出來,“介融。好儒雅的名諱。”他捧捧她的下顎,“說罷!想了怎樣的小字?”她莞爾沉然道:“《小雅·斯干》中說,殖殖其庭,有覺其楹。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妾只盼望他們兄弟和睦。有感庭楹二字甚妙。至于曦兒,瞧著他病弱,甚么典籍的都是枉然。就以無疾二字相配。愿他早早兒安康罷。”今上牽她手,“定會的。”

        但皇三子于第十五日忽而發(fā)病,司天監(jiān)發(fā)現(xiàn)天象顯示為“月掩心前星”,此乃大兇兆象。福寧殿的宦官、內(nèi)人都不迭為皇子祈禱。閑庭信步,神情泰然的李京姝就成了例外。她該日著一身美人祭色的褙子,葡萄裱花的領(lǐng)抹,起了個雅名,叫六韶和雪。

        正與小黃門取笑,“我瞧著褒王弱貓兒似的,想是挺不過難關(guān)了。誰叫衡娘子如雌豕多育,也不缺這一個。許明年就又添了人口。”言如覆水,才張口,掌摑便臨前而摜。衡皎親自下了掌,打得她耳朵嗡著聲。“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的無疾怎樣,還輪不著你來置喙!”隨即下了令兒,“詛咒吾與褒王,庭前杖她三十!”

        她脫去禁錮,挺腰子跋扈,“你敢!我是慈寧娘娘……”話不畢,下一掌便摑去。衡皎睇著她,“真是包天的膽量!怪可笑的。倘或娘娘有教誨、訓(xùn)誡的,我便去慈寧跪上三日三夜也沒怨言。輪得到你一個內(nèi)人揣測!我瞧著你是愈發(fā)沒掂量,杖四十!再敢多嘴,打死了事!”

        說著,緊趕慢趕地示意陶慎初跟著,她摟著兒子,哀愁道:“今兒那帖子藥已喂了,還是不見好。偏勞陶太醫(yī)再想想轍,我是不懂岐黃之術(shù)的,瞧著他難受,只能干著急罷了!”陶慎初則謹(jǐn)慎道:“臣倒有一個法子。只是兇惡,藥性猛烈,不知殿下能否承受住?”

        衡皎橫了心,“這時候兒了!沒甚不成的。孩子是娘的命根子,他有好歹的,我索性也舍半條命去了。假使有萬一,也都是我做了主,與您沒相干。官家倘有個雷霆震怒,也全是賴我。只央著您費(fèi)心琢磨,哪怕一絲一毫的能挽救……”陶慎初提玄霜寫了,命遣徒弟去抓拿了藥,從速煎一副來。

        今上聽老翰林授帝王紀(jì),如芒在背,如坐針氈。幾個諫官央賜對,他理睬也未。橫沖直撞返福寧,見庭前圍一簇子人觀杖刑。見他,都向兩側(cè)避讓,為首的高班拱了拱手,照實(shí)回稟,“官家,這賤婢出言不遜,將貴妃比擬雌豕不算,還詛咒褒王殿下壽數(shù)不永。”

        那匍匐在春凳上的身影顫動著,像溺水前的瀕死掙扎,只問:“貴妃罰了多少?”他繼續(xù)稟,“三十。”今上則冷漠說:“杖斃了罷。”原責(zé)打三十,要造勢,要打的血肉橫飛,以儆效尤。宦官旋即改了手法,挑穴位重重砸下,只十?dāng)?shù)李京姝就斷了氣息。

        喂了猛藥,皇三子先是氣喘,似乎噎了口氣。再是咳嗽,衡皎顛著襁褓,淚流如注。一炷香,他哇一聲嚎啕大哭,竟比尋常都亮堂了。陶慎初回稟,“娘子大喜!這是……這是救回來了!”她喜極而泣,摟著無疾重復(fù)說:“天佑我兒啊!”

        今上弄不清狀況,見她將襁褓擱回?fù)u籃,張臂要他抱。下意識以為三哥兒薨了,直攬著她安慰,“無事,別帶累了你身子。”聽著無疾霎時刻的哭,他才鬧明白。鎖緊了臂膀,扶穩(wěn)了她,“好啦,好啦。你操心這數(shù)日,哥兒也諒解你呢。他豈能丟了爹爹和娘親?”她以袖擦拭,勉全笑意,“真是。他最是體人意的。胎里便有寬宏、謙遜的美德。”

        所以才叫哥哥占了前頭,自個兒病貓似的?

        他笑,失而復(fù)得般歡喜。探出這般天象,連他也作想是兇多吉少。大抵是她積德行善,上天不舍得叫她再罹喪子之痛罷。用過午膳,她仍緩緩?fù)浦鵁o疾的搖籃,最興來在旁滿不樂意,大聲喊“吉吉”。她偏身,問他:“你要什么?”

        最興來張著兩條小胳膊,“要抱。”衡皎左右逡巡,見他如天降救兵,“姐姐抱不動你。”朝他招招手,“官家快來!”他蹲下身,聽她煞有介事的誨人不倦,“最興來,你是大孩子了。不能整日地要人摟著、抱著呀!”他哪里懂,只察覺到有了搖籃里的弟弟,自己就不受娘的青睞,哇一聲嚎,“不!要吉吉!”見衡皎觸了霉頭,今上只好將他摟著哄,“好!娘身上不舒坦,這時候抱不得你。爹爹抱。”

        她尤自顧自凝視著無疾,要午歇前還再三囑咐乳娘,他有變即刻來稟。他攬她,“你尚在月里。哪兒經(jīng)得操勞?你安心歇著,還有我呢。”

        她閉著眼,“哦!差點(diǎn)忘掉。今兒李女史言辭有失,我著人打了三十杖。”擎等他給個答復(fù),再睜眼,他竟翻身背對她了。這是甚么意思?她不經(jīng)通稟杖責(zé)福寧殿的梳頭夫人,逾越了規(guī)矩,他不高興了?她慢慢蹭去,身子貼靠在他背梁,“官家?你惱妾了?”說著,她真的自省起來,“我今兒著實(shí)氣狠了。阿曦都病成那樣了,她還厥口詛咒。罰了她,妾是不悔的。官家假使惱了,就罰妾罷。”

        他驟然翻身正對她,滿是促狹的笑意,“一個婢子,值當(dāng)你費(fèi)口舌的?也不瞞你,早就想處置了,恰借你的東風(fēng),今兒送她走了。”她倏然瞪眼,“走?什么意思?”他順理成章地說:“杖斃了。”她愕然,“什……什么?當(dāng)真的?”他敲她額頭,“誠不我欺。”

        她倒沒想到,愣了半晌。他攬她入懷,“她啊,早就罪該萬死。辭令不堪,心內(nèi)腌臜。你心慈,想著留她。但厝火積薪,有時當(dāng)斷則斷。我知你做了娘親,愈發(fā)仁慈。顧念三個哥兒,不肯沾血腥的。那么我替你做,有殺伐事,我概擋著。總歸天家血脈,毀損的性命不盡其數(shù),長壽的帝王卻不少呢。”

        她側(cè)摟他的腰,“我要官家康健無虞,要壽數(shù)衍長。都說皇帝萬歲,倘或少了一年,我也要和你算賬的!”

        萬年老龜,那也就并非凡俗之人。他哭笑不得,卻無比清楚她的赤忱心意,“自古有帝王求道成仙,有恒娥吃不死藥奔嬋娟月宮,即使唾手可得,我也不要。人世短暫百年,與你消磨,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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