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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延壽


她垂眸深思,今上來攬她,“撥云見日,惡行暴露無遺。你所疑慮的都沒錯。只要從速鞠審,嚴(yán)刑拷問,不愁沒有真相。”她的面頰蹭了蹭他胸口的紋路,“同他們比起來,妾倒是幸甚至哉。”他撫摸著她的鬘發(fā),“你在仙韶院每日熬著,哪里是幸?我不愛瞧歌舞,怎么從不記得你在哪場宮筵登臺亮相過?”說著他攙她落座,“婷婷可不準(zhǔn)惱。我斷非見色起意的人,從不曾見哪個舞娘姿色好,便擁入綃綾春宵一刻的。”

        她依偎著他,他察覺她的敏感脆弱,便著力箍的更緊,“是仙韶院不成文的規(guī)矩繩墨。先帝曾有明諭,說不滿十五只得先養(yǎng)著,不準(zhǔn)選為御侍。她們功利,甄選的領(lǐng)舞不管本領(lǐng)如何,起先是要逾過歲數(shù)。我碰見官家虛歲十六,教習(xí)才勉強定下我。這《佳人剪牡丹》女隊中,想頗有心得的就是我與婉寧。她聰敏善交迎,能哄得張都知屢屢為她撐腰,因此拋頭露面的機會自然多些。我恍惚記著……她時常往禁中某些娘子閣寢里走動,如是湊巧得了誰的賞識,被選做養(yǎng)女獻給官家,便夙愿得償了。”他疑惑,旋即怔忡道:“那……你婆婆的意思也是?”

        話畢,替她捋順?biāo)榘l(fā),服帖地送到耳后。她頷首,微微嘆息,“不瞞官家,婆婆為我盤算的亦有御侍一途。只她察覺我脾性執(zhí)拗、倔犟,有些事不會擅改。又不肯俯低了腰背去討好,怕我在禁庭的傾軋里動輒受了磋磨,沒了性命。后她又探聽得知,官家并不愛好女事。終日紙上談兵,不逢宮筵,亦并不曉得斤兩能耐,何況排演不比真正的獻舞,婆婆是真心實意地為我好,想我多見世面。如今眼瞧著李家諸事紛亂,我亦慶幸,沒一頭栽入火坑,魯莽地去填補他家的窟窿。”

        他見她疲憊,逐漸地滑倒在他膝上。“我抱你去羅漢榻上躺著,可好?”她卻攥住他的衣擺,“不妨事。”他摸著她光潔的額頭,待等她困倦,方抱她去內(nèi)寢躺著。握了她的柔荑,不意竟被她錮住,“意仁,陪我待會兒。”

        他也不顧穿著素綦的常服,躞蹀帶掛著荷包香囊一大股兒,此刻都隨著他拆卸掉了滿地,他隨即躺到她身側(cè),張臂環(huán)著她,溫聲詢問:“怎么了?”她靜默,忽而攥住他的衣襟,“官家……還沒瞧過我的舞。”這算不得憾事,她接著又提,“我如今臃腫,腰寬了,腿也不軟了。衣袂翩躚、含吐緗縹是不能有了。都說靜女舞而美曼,如湖上漣漪,瀲滟多姿,官家定是騙我的,說甚么不瞧、不愛的,那日瞧了姜氏眉目傳情,覺得怎么樣呢?”

        真是秉性難移啊。他的小醋壇子又捻酸了,他笑著,“天可明鑒。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對天起誓,那日根本沒瞧清她的樣貌。你不記得了?之前你與岳內(nèi)人涕泗橫流便是為了此事。我守身如玉,自然是不肯瞧她的。我一向三貞九烈,娘子是最清楚我的了。不過果真如婷婷所料,張氏順?biāo)浦圩鋈饲椋苯亓水?dāng)?shù)胤Q她御侍,我只得在人前駁她,說如今專心丹宸,暫且沒有添人的打算。”

        這人,真是圓滑啊。她猛然仰首,“暫無?那看來……”他惱羞成怒,“你可不能誤解我!你說你要通稟教習(xí),回去考慮。那倘或是你首肯了,我自是要立刻誥封,才堪表心意啊。”她霽顏,樂陶陶地鉆回他懷里,“其實我初次妊娠,便有人旁敲側(cè)擊勸我收養(yǎng)女。還有人舉薦遷瑛,但我不愿。”

        她輕覆到他手臂上,“所謂的皇嗣、天下、宗祧,這些都是官家的責(zé)任。”竟是為此事?誰這般多嘴多舌。他卻依舊溫聲軟語,“是誰說的?我都有三個哥兒,誰還憂慮國朝后繼無人啊?”她哀嘆,“后繼有人。但現(xiàn)今全是妾所出,他們是覺得我一家獨大,無人掣肘。”

        他瞧著她,有心調(diào)笑一番,“怎么?婷婷對這江山社稷感興趣?”她也沒當(dāng)真,“官家是指每日看劄子、視朝賜對、制衡臣僚么?聽著都枯燥乏味。”

        他笑逐顏開,“瞧瞧你,真是沒長進。整日讀書只愛詩詞歌賦,要緊的政書都不沾手。”她顰蹙,“我看那些做甚?如說要給哥兒們開蒙,還有官家和師傅呢。我的胎教也做得好啊。我每日都念聲律啟蒙,唐詩宋詞的。怎么您不褒獎,反倒要怪罪我呢?婆婆和都知們都告誡我們,所謂各司其職小,各得其所。就是不越俎代庖,盡好本職就是了。”

        她這樣率真,又哪里懂得外戚專權(quán)的危害,明白那些齷齪的御史對她惡意的猜想?又同她閑敘了片刻,他才周整了衣裳去賜對。到了未時,她仍舊倦怠,打不起精神。

        岳遷瑛卻來提醒她,“娘子。奴聽殿頭們議論,說延壽縣君入了宮,到了福寧殿去拜謁官家。當(dāng)初選官家正妻,先帝指了張氏,但官家真正心慕的卻是延壽郡君。如今她總算熬死了夫婿,才辦了喪事,就火急火燎的前來見官家。這要是舊情復(fù)燃,辦下不得體的勾當(dāng),可就要鬧得難聽了!”

        她如常打著瓔珞,“她先夫是做什么行當(dāng)?”岳遷瑛啼笑皆非,無可奈何道:“自然是仕途官署啊!生前是天章閣學(xué)士,就在會慶殿西側(cè),時常替官家整理藏書之類的!她是簪纓世家養(yǎng)出的閨秀,難道夫婿還能是三教九流的下等人?”衡皎卻捻著線頭穿針,“天章閣用以加文學(xué)之士,備顧問與論議,以示尊寵。她亡夫是官家的股肱心膂,官家會慎重的。”

        岳遷瑛卻焦躁不安,“松風(fēng)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這曾是官家稱贊她的。她不可小覷啊。”

        衡皎啪嗒將盛漿水的青玉案手盞放回,“遷瑛,兩日前司宮令甄選新任尚儀,你去過了?”她輕頓著雙腳,諾諾答了聲是。“凡事,得失心太重,總會跟心中所愿失之交臂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瞧瞧你現(xiàn)在,提及分毫都要撲騰上去,全沒了過去的穩(wěn)重。”

        岳遷瑛難以置信,紅了眼圈,“我都是為了您好!您怎么不信我呢……”說著拎裙疾奔而出,湊巧與賈昀撞了個滿懷,她啊喲一聲,“我的姑娘!這是怎地了?”

        衡皎亦撐著桌起身,賈昀忙替手?jǐn)v她,“娘子身子重,可不好擅動,以免有個磕碰傷了孩子。”說著牽拉著不情愿的岳遷瑛,“你們倆平日是最要好的,不該為芝麻大的小事兒離心離德。”岳遷瑛嚎啕大哭,積蓄了幾日的憤懣再也藏不住。衡皎替她解釋,“司宮令甄選新任尚儀,您可聽聞了?”賈昀心里有了考量,拍著岳遷瑛背,“多大的事?也值當(dāng)你傷懷一場的?漫說司宮令生素最古板,不欣賞韶華光景的姑娘。陸氏承蒙她管帶幾載,情分早都有了。日前就是走過場罷了。”

        岳遷瑛抽噎著,衡皎卻失笑,“人情世故啊。我們哪里曉得這層關(guān)系?她昨兒還抱怨,說陸內(nèi)人是寇充媛閣里的,她是寧華殿的,這高下立見,怎地偏袒個不溫不火的陸氏?昨兒義憤填膺,險些去告御狀。幸好有教習(xí)您,及時叫我們明白其中的彎繞。”

        岳遷瑛又忿忿道:“她偏私!”衡皎卻習(xí)以為常,“你瞧著這禁庭萬事太平,其實是粉飾太平。沾親攀故,誰能不講人情呢?就算是我、是教習(xí)、是你,也難以免俗。因此這寧華殿的掌事不是哪里配的,而是與我親厚的你,這也是偏私。先不提這個,就算是你當(dāng)真就任,恐怕也少不得寧華的緣故。你細想想,拼資歷、拼禮數(shù),你恐怕賽不過人家局里的女史。動輒過去,也不能服眾。”

        賈昀也笑著附和,“這話真?zhèn)在理。瞧我們遷瑛,如今進益了,琢磨著有一番功績。寧華殿的差事不夠繁忙么?填不飽你這饞貓兒?從前躲懶還來不及,如今擎趕著尋活計,真是今非昔比啦!”

        衡皎搖著吊鐘海棠的紈扇納涼,“教習(xí)怎么想著來瞧瞧我?仙韶院的姑娘們慧黠,很給您省心么?”她這才言明來意,“哦,差點忘了要緊事兒。官家遣韓都知來傳話,說您近日心緒不爽,免我在教坊司的一干庶務(wù),特特兒命我來陪您。”

        衡皎喲了聲,“我原想邀您來主事,但您不肯,我也不勉強。這下倒好了,有官家口諭,婆婆就唯命是從嘍。”賈昀笑意斐然,又略有哀愁,“如今延壽縣君一樁沸反盈天,娘子是怎樣盤算的?”她撂了扇,用末指挑著陶瓷罐里的胭脂膏子,“這紫草的口脂色澤真不錯。”賈昀拍她的手背,“顧左右而言他!”

        衡皎則端詳著銅鏡,“殿腳女爭效為長蛾眉,司宮吏月給螺子黛五斛,號為蛾綠。這蛾綠的眉黛瞧著不如青黛的好。”兩人瞧著她,最終尤賈昀說:“官家顧念情分和你的身孕,日日都來。今兒夜里倘或……”她撫著腹,不太受用,“您是想要我去跟一個臣妻爭風(fēng)吃醋?還是我砸了福寧,亦或是將她攆出去?”

        岳遷瑛咂舌,“凡事先發(fā)制人,后發(fā)制于人。總不能坐以待斃。看著……”晚膳前,她在躺椅小憩,他取狐裘免她受寒,她睜開惺忪的眸子,使勁擦亮,“官家?”他在旁落座,臂施力撐她起,“沒睡足?再歇一歇,也不急著用膳。”

        她額心的翠鈿掉了,他噙笑替她貼著,她囁嚅,“官家怎么……”他敲她鼻尖,“莫非是還未夢醒,不認得了?好端端的,小家子氣起來。”她臊眉耷眼,他掇些清水盥手,“為哪樁?延壽縣君?她來見我,惹你不高興了?”她頜首低眉,他牽她手,“先用膳罷,要賭氣也等等。”她雙手摟他的胳臂,“官家真是戀慕她的?”

        像是很出乎意料,他凝視她半晌,撲哧一聲笑出來,抬了雙手舉白旗,“她突遭變故,一時承受不起。”她目不轉(zhuǎn)睛,“所以……是真的。”他攬她入了懷,“不是。都說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假的也成真的。她曾是孃孃的養(yǎng)女,我與她曾短暫地在一處讀書。”

        先帝忌憚崔太后的煊赫權(quán)勢,她從族中千挑萬選的養(yǎng)女,自然也不能和儲君匹配。他們也算得露水鴛鴦。他摩挲她的臉頰,“她的家眷遠在錫州,如今孃孃也過世了……她煢煢一身,我暫將慈安的會珉閣辟出供她居住。她那婆母鄙薄,口中不饒人。她日子難熬得很。”

        衡皎淚眼婆娑,不迭頷首,“官家憐憫她,心疼她,真是顧念舊情。”他轉(zhuǎn)手來摟她,“我對她沒那份心。曾經(jīng)有兄妹情誼,我如今不能見死不救。等她阿兄入京就好了。”

        那又怎樣?她是既嫁的女兒,難道能跟阿兄、阿嫂過一輩子?

        才用過膳,便有內(nèi)人在閣前吵吵嚷嚷。衡皎心知來意,正教著最興來認字,那內(nèi)人哭哭啼啼,“求官家去瞧瞧縣君!您知道,她素有胃疾。前兩日吃酒吃的酩酊大醉,說有些傷了根底。如今嘔個不停,太醫(yī)署的醫(yī)官慣看人下菜碟,奴去請了幾趟也無人肯!我們娘子就要不成了……”衡皎抬眸,又覷覷今上。聽他漠然吩咐,“澄時,你親自去一趟。”

        最興來吵著要瞧爹爹的飛帛,他草率寫了兩筆就擱置了。她收了熟宣,看他在檐下站著,替他尋了件斗篷。“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如此,倒不如去探望她。心底有情,冊她做真正的嬪御……也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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