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下了一宿的雨終于停了。從屋檐滴下的水，落在地上不時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紅燭不知何時就熄滅了，梅凝雪執拗的一直等到天亮，由于體力不支，額上已經冒出了許多虛汗。坐在那里，還在咬著牙硬撐著。辰時，殷府的婢女過來傳話，按例，該去給老爺夫人敬茶了。見到這一幕，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轉身跑了出去。一時間，府中上下全都知道二奶奶新婚之夜，被少爺冷落在房中的事情了。

        “告訴你們一個事兒，咱們的二奶奶呀，從昨兒個夜里起，就一直等著少爺去掀蓋頭。現在都大天四亮了，還蒙著蓋頭坐在那里傻等呢。”一個婢女將聽來的話，又一字不漏的，傳給了正在掃院子的兩個小廝婢女。

        “少爺沒去她屋里頭？”掃地的婢女，將一堆潮濕的落葉掃進畚箕里，好奇的問。

        “那可不，看這情形，十有八九沒去。”

        小廝也插了一嘴：“看來，二少奶奶是爭不過大少奶奶了。”

        幾人一陣唏噓。

        紅木方桌前，奶娘自睡夢中醒來，扭頭一瞧梅凝雪，瞬間慌的從板凳上起身。一拍腦門，驚呼道：“哎喲，瞧我這老不死的！”

        唐小像正酣睡如泥，被她這一嗓子驚得猛然醒了，一臉懵的問：“怎么了，怎么了！”

        奶娘跑過去拿掉蓋頭，只見梅凝雪臉色煞白，虛弱的眼看就要暈倒。奶娘趕緊將她攬在懷里，心疼極了。這一幕，像極了十多年前的場景。那時梅凝雪還是個很小的孩童，因害怕一個人睡覺，半夜哭著驚醒，她慌忙披衣起身，過去將其摟在懷里，輕哼著歌謠：大姑娘大，二姑娘二。二姑娘出門子，請您給我送個信兒。擺宴席，貼喜字兒。擦紅粉，戴耳墜兒。娶親太太兩把頭，送親太太大拉翅兒。牛角燈二十對兒，八團褂子大開氣兒。四輪馬車雙馬對兒，拉大件兒，不費力兒。那箱子匣子，搬又抬……

        這一順口溜，唱著唱著，由她親手帶大的梅凝雪，便也順理成章的迎來了這么一天。女大當嫁，自然是喜事。可奶娘見她新婚之夜，就被夫君冷落房中，又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樁事，心里不禁憂愁起來。

        在梅凝雪四歲那年，梅老爺請了一個算命先生給她批八字。那老頭將四柱排出來，只照實了說。稱這一例坤造，身弱極，將來若行悖運，恐有夭折之兆。梅老爺大驚，又問其姻緣如何。哪知那人搖搖頭，說令小姐在姻緣上，必有爭夫之象。梅老爺再想細問，人家便擺擺手，不愿意再透漏半點了。

        因此，夫人同奶娘曾專門跑去那寺廟里，祈禱梅凝雪將來能擁有個好郎君，永結琴瑟之好。又求身體康健，平安到老。卻不知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奶娘握著她的手，只覺冰涼冰涼的，便囑咐著：“去火房端碗熱粥來。”

        “哦哦…”唐小像聽了，趕緊跑出門去。

        一雙帶著穗子的綢緞粉鞋跨過門檻，默不作聲的進了屋，走了兩步，又停住。緊接著便是一雙綠色繡花鞋，進屋后卻直奔里頭來了。

        奶娘正伺候著梅凝雪躺下，聽到腳步聲，還以為是我，便說：“把粥端過來，喂給小姐喝下。”

        等了等，并沒有人過去。奶娘以為我在故意磨蹭，生氣的轉過身來，正準備責罵。卻見一個穿著紅衣綠褲的婢女，站在彩繪屏風處，好奇的打量著床上的梅凝雪。

        奶娘怔了怔，和氣的問道：“你是哪個屋里頭的姑娘？”

        那婢女輕蔑的撇嘴一笑，頗為神氣的回了一句：“大奶奶屋里頭。”

        這回，不僅奶娘愣住，連梅凝雪也是一怔，虛弱的抬起眼皮，瞧了婢女一眼。

        “姑娘有何事嗎？”奶娘見她直勾勾的盯著梅凝雪，挪過身子，有意擋住了她的視線。

        “也沒什么事，就是過來瞧瞧。”婢女又是輕蔑一笑，說完，依然站著不肯走。

        這時，只聽門旁傳來一句慢悠悠的女聲：“滿堂，不得沒規矩。見著二奶奶，還不快行禮。”雖然說出的話是通情達理的，聲音卻尤為冷嘲熱諷。

        婢女聞言，這才假惺惺的俯了俯身：“奴婢給二奶奶請安。”

        梅凝雪轉過頭去，沒有理她。婢女沒能得到回應，心里很是不快。因此，又故意抬高了聲音：“奴婢來給二奶奶請安了！”

        然而，梅凝雪根本就不愿意理會。不過一個丫鬟，竟敢用這種猖狂的語氣說話。如此以下犯上的，自然是不能給她好臉色。

        婢女急了，扭頭看向自家主子。那春玉綴緩緩走過來，不緊不慢的佯裝訓斥：“姐姐只是體弱，耳朵又沒聾。你這么大聲的，也不怕驚著二奶奶。”實則話里有話，借機嘲諷一番罷了。

        奶娘這才看清來人，只見其遍身妝花緞裙褂，梳著元寶髻。一旁別著點翠發簪，又飾以兩朵紫色絨花。眼梢細長，配著一雙眼珠烏黑有神。目光所至，只覺犀利，有種莫名的壓迫感，讓人不敢直視。再瞧這一身行頭，雖顯得花里胡哨，卻又不失洋氣。

        春玉綴踱步至梅凝雪床前，望著床上背過身子的人，皮笑肉不笑的主動搭話道：“妹妹見過姐姐。”

        梅凝雪聞聲，眉頭不由皺了皺。這主仆倆串通一氣，說話陰陽怪氣的，橫豎不是什么善類。不過對方既然主動搭訕了，若再不理，恐會落人話柄。

        于是，便回過頭來，兩人的視線由此相撞。這共侍一夫，兩人都曾互相猜測過，對方相貌如何，品行又如何。這會子見到本尊，故而都是一愣。春玉綴仔細看了看她，嘴角迅速閃過一抹捉摸不透的笑。似得意，又似鄙夷。瞬間，便又露出一副和氣的笑臉來。只怕這笑里藏著刀，稍不留神，就是暗箭難防了。

        梅凝雪則絲毫沒有反應，她壓根就沒想過爭寵斗艷的。因此，也就甭管面前站著的人，是美的賽西施，還是勝貂蟬的，她都絲毫沒有危機之感。反而笑意盈盈，心平氣和的與其說起了話：“你是大奶奶，怎好喊我姐姐。”

        春玉綴有意無意的摸了摸頭上的絨花，眉毛微微一挑，只反問：“聽聞姐姐比我年長一歲，按情理，這該叫的還得叫。總不能因為我是正房，就喊你妹妹吧？”

        奶娘知道這春玉綴不懷好意，橫豎是來看笑話的。可還是不失規矩的從旁邊搬了把椅子過來，勉強裝出客氣的樣子：“大奶奶請坐。”

        梅凝雪聽她這么問，一時之間，也不知怎么接話。臉上的笑意尷尬收起，只得默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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