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月春
容醉眠帶江遇閑去了一家酒肆，酒肆坐落在幽深的竹林里，臨溪而建，老板容青魚是無量宗的一位丹修，釀酒本事比煉丹差遠了，可她偏偏就愛釀酒，還不聽人勸，在桃源城別云山上開了家酒肆。
容青魚見到容醉眠又把向未晚帶過來時非常想給自家女兒補補“為師之道”——怎么能讓十幾歲小孩來酒肆？但看后面還有位……呃……蒙頭遮臉陌生人，才發(fā)覺容醉眠心情不太好。
“咋啦？擺著張臭臉？”
容醉眠沒回答：“娘，酒肆有客人嗎？”
“……沒�！比萸圄~說完又給自己找了個補，“大晚上的哪兒來的客人？你不是去找那誰誰誰了嗎，怎么有空到我這里？”
“我們有要緊事要商量�！比葑砻呓裉鞗]心思揭穿容青魚，介紹道，“這是我娘，這是——”聲音卡了一下才繼續(xù)，“宿仙君�！�
還好之前向未晚提過這么一個姓，不然真不知道怎么介紹。
容青魚沒聽說過哪位姓宿的仙君，猜著估計又是無量宗的什么事情，她完全沒興趣聽。
“我去摘釀酒用的漿果了，走的時候記得關(guān)門�！�
容醉眠應(yīng)了，但沒繼續(xù)往里面走，等容青魚身影沒進山中，才轉(zhuǎn)身正面對上江遇閑。
“說吧。”容醉眠神情肅冷，摘了枚圓環(huán)繞在指尖，靈氣在她周身流動，隨時可能脫離桎梏，如山洪傾瀉，“這里可沒有什么要顧忌的，我勸你說得清楚一點兒�！�
向未晚本以為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一聽又上起火，剛想張嘴，聽到容醉眠厲聲喝道：“未晚，退下！”
容醉眠對弟子向來縱容，很少出言嚴厲，向未晚驚詫少許，選擇了聽從，他抱歉地看了眼江遇閑，沉默著往后退了退。
山風(fēng)細細，夜涼如水，月色透過密密竹葉落下斑駁光影，輕輕搖動，似乎在唱搖籃曲，要融進這靜謐深夜，與其枕山共眠。
江遇閑輕輕嘆了口氣，尾音卻染了些不時宜的輕笑，怎么也藏不住。
他抬手接住落下的光影，問得不甚在意：“你覺得我為什么會答應(yīng)你來這里？”
容醉眠心里驀地升起不明就里又難以抹去的寒意和不安感，她冷聲問道：“為什么？”
江遇閑沒回答，目不轉(zhuǎn)睛望著手掌中如水波蕩漾的光影，少許，他收回手：“因為剛才距離桃花神樹太近了，不方便，也不怎么安全�！�
容醉眠冷笑，可沒等她繼續(xù)說什么，兩人之間忽然被無形的利刃切開一道巨大的裂縫，黑暗如霧從裂縫里噴薄而出，以極快的速度吞噬光芒，黑暗里，密密麻麻的藤蔓纏繞著瘋狂生長。
容醉眠對這無窮無盡的靈識領(lǐng)域吞噬感實在太熟悉了，但從沒遇到如今這般強烈到讓她心生忐忑的靈識領(lǐng)域。
她當(dāng)即躍后一步薅住沒搞清楚狀況的向未晚，便要越過裂縫去江遇閑那邊，卻又剎住了步伐——來不及了。
黑暗蔓延的速度不是她可以追上的。
周圍仍舊可以看清的只有離她越來越遠的一點琉璃燈燈光，如疾風(fēng)下?lián)u搖擺擺的勁草，微弱的隨時可能熄滅，卻一直頑強閃耀。
容醉眠燃了三張火符照亮周圍：“我們在毫無預(yù)兆下被覆蓋進了靈識領(lǐng)域，這是我從未經(jīng)歷過的，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除非……”她眉頭皺得更緊了，頓了一會兒，才在向未晚不解的注視下重又開口，“除非真的如我猜測一樣，他就是江遇閑。”
向未晚所有的情緒在那一刻只剩下吃驚，他腦袋里空白少頃，驀然涌進在冥界昏迷前的一些畫面，那些畫面逐漸清晰，直至似乎就在眼前，他愣怔間不禁喃喃：“他是拿著沒開鋒的匕首劃開界面的。”
容醉眠沒有驚訝，反而平靜了下來，她安慰地輕輕拍了拍小徒弟肩膀：“那應(yīng)該是折朔�！�
所以，他確實是江遇閑。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明明隱藏了卻又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行蹤？
與此同時的另一邊，江遇閑提著琉璃燈靜靜站著，隨著瘋長的藤蔓升向不知何處、永無盡頭一般的高空，過了不知多久，他忽然松開提著琉璃燈的手。琉璃燈直直墜向黑暗的深淵，在“咕咚”一聲后爆發(fā)蓬勃絢爛的火焰，并迅速擴散成無邊火海，將整個黑暗點燃。
江遇閑垂眸凝望著滾滾熱浪，在找到一點閃爍著的白光之后，縱身躍進那點白光里，隨即，火焰與黑暗一起瞬間化為烏有。
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靈識領(lǐng)域會阻礙擁有元靈的人進入真實的靈識領(lǐng)域，如今“偽裝”褪去，這個靈識領(lǐng)域真實的模樣才展露出來：三月含情脈脈，灼灼花紅如蜜如霞，獨攬?zhí)以闯谴蟀氪汗狻?
江遇閑接住落下的一朵桃花，桃花在眼前晃了一圈，打著旋從指尖飄走，剛好有風(fēng)拂過，便和隨風(fēng)嬉鬧的落花一道飛去其它地方，轉(zhuǎn)了幾個彎后，混進遠處踏青賞花的才子佳人中。
這里還真是溫暖，不過無量宗——
江遇閑拿下斗篷帽，仰頭望向別云山山頂，再往上便是無量宗所處仙界與凡界的界面所在，那里聚集了層層烏云，濃厚得仿佛隨時會墜下來，天光艱難地露出絲絲縷縷，將陰森的黑沉染出條條詭異的紅彩，變得更加陰森。
不知道是哪個倒霉鬼，居然把無量宗都覆蓋進來了。
看這情景，無量宗那片兒絕對是遇到了大麻煩，他沒必要這么早就和領(lǐng)域主人硬碰硬，沒什么樂趣。
不如先在這桃源城逛一逛花林春景。
這一逛逛到了白天遠去，黑夜踱步而來，星空璀璨，一彎月色有如銀鉤冷銳攝人，漫不經(jīng)心倚著遠山。
或許是受到靈識領(lǐng)域的影響——被覆蓋進靈識領(lǐng)域的人基本都會受到領(lǐng)域主人心魔的影響，也或許是因為遇到的都是普通人，招搖過市這么久，竟然沒一個人認出他，那多看的幾眼和議論全都是樣貌引起的，這么一來，讓別人來找他的計劃很可能會落空，得自己辛苦去找別人。
再等一天，如果明天依然沒遇到挑事的，他就去挑事。
江遇閑逛得有些無聊，臨近找了個客棧歇下。
從客棧窗戶往外，入目是大片大片的緋紅，散落在緋紅間的桃源城燈火喧鬧、街市繁華，人們?nèi)宄扇簢趶潖濋L長的燕河河邊，將一盞盞帶著驅(qū)邪避穢符咒的桃花燈放入河中，花燈隨水漂游，匯成了一條明亮流淌的燈河。
靈識領(lǐng)域現(xiàn)在的時間是三月初三，正值上巳節(jié)。
桃源城自有上元佳節(jié)拜桃花神樹之后，又有了上巳節(jié)放桃花燈驅(qū)邪避穢之說，正常情況，靈識領(lǐng)域開始的時間是重要的契機，總會有些蛛絲馬跡，可是這個靈識領(lǐng)域與正常出現(xiàn)的靈識領(lǐng)域不一樣。
雖然這不一樣究竟有多少還得繼續(xù)調(diào)查，但是有一點非常明確：從桃花神樹枯萎開始，桃花神樹的靈識領(lǐng)域已經(jīng)形成了，只是它一直被壓抑著，如今被釋放，也意味著壓抑著它的那個人展開了靈識領(lǐng)域——雖然靈識領(lǐng)域類似于結(jié)界小世界，會將一定范圍的現(xiàn)實覆蓋，但是領(lǐng)域世界是根據(jù)領(lǐng)域主人的意識而定，是由意識構(gòu)架支撐的世界，既要利用又要壓制，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將這個靈識領(lǐng)域納入另一個靈識中。
直白說來，就是吞噬靈識。
這樣一來，只要另一個靈識不被元氣吞噬，桃花神樹的靈識領(lǐng)域就不會外放展開，只會在意識世界里展開，然而，如果另一個靈識也被元氣吞噬，那么將會展開一個重疊的靈識領(lǐng)域。
這個靈識領(lǐng)域有兩個主人，可是靈識領(lǐng)域天然趨向純粹的元氣，所以，不論他們之前有多么親密，他們的靈識領(lǐng)域都是互相排斥的。
一旦排斥激烈，領(lǐng)域就會崩塌，被覆蓋進領(lǐng)域的一切也會隨之湮滅，現(xiàn)今情形無疑于厝火積薪，所幸，另一個領(lǐng)域主人藏在了無量宗。
世分六界，有界面相隔，仙凡兩界的界面最容易跨越，但是若施加手段，便會成為一道絕佳的隔絕屏障，在靈識領(lǐng)域里也不例外。
桃源城風(fēng)景絕佳，每年往來的客人有一半心思是為了看這滿城芳菲桃紅，為了便于客人賞花，客棧的窗臺寬敞結(jié)實，足夠坐上兩三個成年人。
一樹桃花半掩，春風(fēng)拂面輕柔，江遇閑閉著眼睛坐靠在窗邊，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提著覆冥一晃一晃，隨著不知從哪家歡樂場傳來的曲樂節(jié)奏敲著靴幫。
“……古臺芳榭，飛燕蹴紅英。舞困榆錢自落，秋千外、綠水橋平……[注1]”
聽著聽著，歌聲由遠及近，一排垂掛珠簾、雕花刻云的小船緩緩蕩開水面，每只小船船尾都站著一位腰系紅綢、年輕力壯的船夫，撐著綁有紅綢的竹竿平穩(wěn)地往河上游去。
淮臨商旅驛站的小冊子里有寫這件事情：桃源城東城有座建在燕河之上的歌舞坊，頗具盛名，每逢佳節(jié)盛典，舞坊會劃出一條條小船，載著歌舞樂隊沿著燕河走上一走，若是起了興致，還會邀人同游。
江遇閑臨時起意，想隨著船隊走一走，卻在垂眸掠過河岸時停下了。
不會這么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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