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近了。

        她感覺得到他呼吸時細微的氣流波動，她聞得到他身上清冽但夾雜著甜香的味道，她聽得到如整點時鐘塔敲響的鐘聲一般沉悶又清脆的心跳。

        她分不清這是來自哪顆心臟。

        他的手從她眼前挪開，又握住她的后頸。她感覺到熱，和燙，她看到他的眼睛，墨色的瞳眸里好像要縱一把黑色的怪火，眼神里直白地透著被極力壓抑的渴求。

        他在忍耐，他說謝謝。

        他看到日向雛田的眉頭微微翹起，而眉尾不明顯地往下撇去，她眼波流轉，顯出一些卑微，和憐憫。

        于是不知道是誰先主動，兩人緊擁著又開始親吻，溫熱的空氣里只能聽見對方逐漸加重的呼吸，克制不住的愛欲燃燒了氧氣，令人快要窒息。

        那就這樣窒息吧，沉溺吧，享受吧，用言語無法解說的曖昧，和誰也不用說明的過去的隱晦。

        大約有那么幾分鐘后，兩人放過了彼此。

        日向雛田此時換上不忍的神情，對他說：“回家吧，佐助君。”

        宇智波佐助啞了火。

        躺在床上，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著那只左手。撫摸過她熱情的身體的手，為她擦過眼淚的手，遮住眼睛時感觸到她眼珠顫動的手，握住她后頸時被發絲穿插而過的手。只是想要和她相牽相握的手。

        他輾轉反側，他失眠，他到底不能明白。

        一個宇智波，被裁定無罪，并被流放。

        可笑。他倒要問問她，她有什么權力審判他？

        而雛田一夜未眠。過去沒讓她來得及仔細體會的羞恥感在今晚一齊涌了過來，破碎的浪花一遍又一遍反復沖刷她。不明不白地，就和這個人做了不該做的事，不止一次。

        她是離經叛道的日向雛田。

        她怎么會容許自己做這樣的事？要是父親叔伯知道了恐怕會打斷她的腿，一邊打一邊責罵她不知廉恥，愈加被視作日向家的異類。她只身來到東京難道是為了做一個都市困獸，是為了可以擺脫束縛毫無負擔地肆意歡愛？

        她是循規蹈矩的日向雛田。

        她受過的名為日向的教育，和她大義凜然對日向所作的七年的反抗，在25歲這一天的夜里質問住她，她到底該是什么樣子。

        她突然害怕地幾乎不能前行，可也無處后退。

        她在這個夜里潰不成軍。

        ……

        休息日的時候，母親給她打來電話，說是寄了一些醬菜和海鮮干貨，還有她愛吃的八橋的紅豆餅。日向朝香叮囑她雖然放了保冷劑，但收到后也要先行確認是否被高溫烘壞，不要吃壞肚子，還說外公外婆很想她，希望她正月能回家。

        母親不是一個典型的日向。她溫柔典雅，哪怕雛田不肯聽勸出走京都，她仍一如既往地愛著這個女兒。雛田從小就更親近藤原家，比起日向家大宅，她更愿意待在古樸的老屋里，外公愿意陪她看小院里的花花草草，不厭其煩地告訴她每一株植物的名字，外婆則總是忙活在廚房，做好她愛吃的甜湯，就敞亮了嗓子喊祖孫倆快上餐桌。

        還沒有花火的時候，她和寧次哥哥總是放學后就被領到這里，兄妹倆做完作業，趴在連廊上下軍棋，玩卡牌，睡大覺。到了晚上，外公從井水里拎出泡了半天的西瓜，切好放在小茶幾上，榻榻米上放著裝蚊香的陶豬，連廊外蛐蛐和蟬比賽著分貝，吊頂上三葉風扇一圈圈地轉，四個人看著八點檔的電視劇，直到西瓜吃飽了，就到了回家的時候。

        后來隨著她和寧次的偏差值拉開地越來越多，寧次忙著課后上塾不再來了，花火也長大了，一個個都比她更會讀書，這樣的時光走到了頭，她也就不再去了。18歲以后，她很少回京都。二老那時贊成她不回家的想法，專門從外公的退休金里劃出一部分錢，每月都轉賬給她添補生活費，外婆還特地跑去東京，帶她租房子，堅持替她付了房租。

        那一年外公外婆已經長出了很多白發，現在會更多嗎？

        她其實也很想家。

        電話末了，母親還告訴她，無論發生都不要害怕，“媽媽永遠支持你。”

        同吃的一起寄來的，還有兩身紺色的浴衣。母親寫了卡片，說是依著照片給她和鳴人定做的，希望他們盂蘭盆節能穿著去約會。雛田點數，果不其然特產也寄了一式兩份，多嘴的日向花火。

        她收放好包裹里的東西，泡起茶伴紅豆餅。

        房間里很安靜，隱約能聽到樓外父母與孩子嬉笑的聲音。雛田突然有點懷念這個七月，不，是六月前的日子，懷念她和鳴人還沒人說出分手的時候。她以為兩個人從此會過上普通工薪族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做飯，飯后看電影，有興趣時看看書，天氣好時出去跑步或散步。

        只是宣告正式進入夏季的七月仿佛是一場風風火火的革命，改變了她太多，她改變了太多。

        宇智波佐助一不小心走進了她四平八穩的生活，自那個吻以來她已心緒不寧好幾個日夜。在面對他的時候泛起的從未經歷過的情緒，對此她百思不得其解。

        是什么感覺？

        是亂得不成條理，卻抽絲剝繭出明確的目標。不是會有這樣的事嗎？登到山頂時已經見到了很美的景色，卻被告知有一條隱藏路線，可以登上更高的峰。大家都作罷了，現在的雛田成為了唯一一個心里尚在猶豫，但嘴上迫不及待問出該怎么去的登山客。只是除了向導以外，沒有人知道還要走多久，路好不好走，景色是不是會更好。

        雛田告訴了鳴人包裹的事，叫他過來取走，并有話要對他說。

        鳴人自然是開心的，放下電話后開著車很快就到了。雛田請他進門，泡了一壺新茶，擺出一盒新的紅豆餅，而后去櫥柜抽屜里拿來一個東西。

        “啊~是相冊嘛，放了雛田的照片嗎？還是雛田拍的？”鳴人嚼著紅豆餅，翻開了冊子。雛田坐在他對面的座椅上，捧著茶杯暫不作聲。

        滿滿當當的相冊里，每一頁都是普通的生活場景。大多數照片底下添加了備注，寫著拍攝時的地點、時間和拍攝者的心情。

        空著的列車座席——「20150523晴。和鳴人君第一次約會的路上，好緊張。」

        水槽里未洗的碗筷——「20150613晴。鳴人君第一次來家里，一起做飯吃飯，幸福。」

        漂亮的便當盒——「20150919晴。明天要和鳴人君去野餐！」

        剛收攏的滴著水的傘——「20151115雨。下雨了，鳴人君來送傘接我下班，給他添了麻煩。」

        除夕的蕎麥面，新年的第一個日出，櫻花樹上長出了花苞，目黑川的夜櫻……

        每一頁，都寫著鳴人，都是鳴人，只有鳴人。

        鳴人翻來覆去不知看了幾遍，臉色逐漸沉了下來。

        “是我見不得人的小癖好，感覺到美好的時刻總想要記錄下來。”雛田解釋道，壓住被他翻得快要散架的相冊，她說：“鳴人，謝謝你。”

        剛才還喜笑顏開的他說不出話，湛藍色的眼睛里很是悲哀，他想讓她閉嘴，閉上嘴就不會聽到令人難過的話。

        “謝謝你，讓我過了幸福的三年。”她打頓，搖了搖頭，“是七年。”

        “雛田……不要說了。”

        “這些年里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因為你帶給我很多很多的快樂。”她啜一口涼了的茶水，“你是光，是我的偶像，而我像一個總收到回饋的粉絲，追逐著你就不會覺得孤單。”

        “……別說了。”

        “鳴人，我的旅途結束了。”說完她沉默了一會兒，“你的也該結束了。”

        她送他下樓，他一言不發上車，車子發動了以后，他搖下車窗，問站在車邊的她：“雛田，你喜歡別人了嗎？”

        “鳴人，祝你往后幸福。”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句，她也不需要回答。明明沒有陽光照著她，她卻渾身散發著柔光，亮得他眼酸。

        知曉一切的向導也什么都不用說，只要她想去，她就已經決定要去。雛田送別了鳴人。

        天氣預報說，再過幾個高溫的令人喘不過氣的熱天，就要迎來2018年的第一個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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