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柏言腦袋亂如雞窩，他裹著劇組送的黑棉服，右手拎著一大袋子盒飯，下身套條棉睡褲，邊吸溜鼻涕邊趿拉拖鞋快步邁上賓館臺階。

        正午太陽當(dāng)空，照在身上卻毫無暖意，賓館的旋轉(zhuǎn)大門壞了幾天也沒人修，落地玻璃和金屬門框白花花地晃眼，冷風(fēng)把厚厚的棉門簾帶起，許柏言瞇著眼借著簾縫側(cè)身擠了進(jìn)去，和旁邊當(dāng)班的前臺小姑娘打了個照面。

        前臺姑娘抬起頭看清許柏言的正臉，笑容詭異地卡在臉上，下一秒又尷尬地低頭擺弄起手機(jī)來。

        許柏言摸不著頭腦，但他著急給樓上那位“餓死鬼”送吃的，便連跑帶滑地沖向電梯，薄薄的一次性拖鞋拖慢了他急切的腳步，使少年的身姿怎么也矯健不起來，像個笨笨熊。

        旁邊路過幾個搬著攝影器材的劇組后勤，看見他的背影便會心交換了幾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各自癟癟嘴默默走遠(yuǎn)了。

        許柏言看著自己被電梯門映得七扭八歪的臉恍然大悟，怪不得剛才前臺姑娘眼神怪異，自己臉上真是“好不熱鬧”：赫然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腦門上還有條紅印子，是上次拍大夜出了事故事故撞到威亞線上挫傷的。

        脖頸那些斑斑點(diǎn)點(diǎn)沒消下去的青紫，是那天吵架杭朔喝了酒硬上弓的報(bào)復(fù)，而臉頰一側(cè)殘留著的巴掌印，則是組里“嫂子”一個不高興賞的

        他今天正補(bǔ)覺，就被杭朔一個電話呼起，對方說餓了，讓他去帶飯，還未等許柏言吭聲就火燒屁股似的掛斷了電話。迫于淫威，許柏言只得爬起充當(dāng)外賣小哥，因此頭發(fā)亂如雞窩臉色猶如雞屎，是連經(jīng)紀(jì)人看了也要大罵他抽了大煙的程度。

        他端詳著自己飽受摧殘的臉，想來一會兒豈不是又要敗壞了那杭大導(dǎo)演的胃口，更有前幾天在劇組鬧得那大烏龍加持，思來想去，是怎么都找不到一條可以逃避被罵的狗血臨頭的理由。

        他決定一會兒見機(jī)行事，把盒飯掛在門把手上，給杭朔發(fā)條微信就趕緊逃之夭夭。

        出了電梯正躡手躡腳走近門口，卻發(fā)現(xiàn)門虛掩著，許柏言不由得心虛緊張，“難不成他預(yù)判了我的預(yù)判？”

        想著正要推門，聽見里面有人正在說話，

        “那小子躲你好幾天了吧”

        門后屋子里，副導(dǎo)演按下打火機(jī)點(diǎn)著自己的煙，對著一身浴袍滿腿劇本的杭朔吞云吐霧。許柏言聽見是他就趕忙收回要推門的手，裝著盒飯的塑料袋子咔咔響了幾聲，讓他差點(diǎn)把心臟從嗓子眼里吐出來。

        副導(dǎo)兒五短身材，外號“小土豆”，寸頭，嗓門洪亮。經(jīng)常小貝雷帽往腦袋上一帶，草草增添幾分藝術(shù)氣息，就拿著一堆策劃劇本在機(jī)器旁一坐就是一天，誰惹他就罵街。

        許柏言看到過喝多了的副導(dǎo)在酒桌上對著嘴賤非要上趕著當(dāng)杠精的杭朔破口大罵，杭朔則靠在對面的椅子上一言不發(fā)。許柏言想，杭朔如此窩囊的時候恐怕也只有對上“盛怒”的“小土豆”才會出現(xiàn)。

        “我正叫他。一會兒問問他這幾天都干的什么爛事，胡說八道管不住自己的嘴”另一個人啞著嗓子說。

        許柏言知道，這是杭朔的聲音，

        “你怎么啞成這樣了？”副導(dǎo)演關(guān)心地問

        “怎么，你羨慕，我低音炮。”杭朔也點(diǎn)了一根煙。

        “我就沒法兒跟你說正常話，你愛死死去吧，今天晚上把剛才說的改了給我，一天天光吃不干”杭朔懟得“小土豆”直跳腳，他站起來就要走，許柏言聽見他腳步聲走過來，緊張地在門外后退了幾步。

        不知道又是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回頭問杭朔，“那個誰你是想怎么處理，那天一鬧事，他現(xiàn)在組里大部分都知道了，這么下去媒體可能”

        “還能怎么辦，出了事就讓他滾蛋。”杭朔冷下語氣說，

        許柏言聽出了他的意有所指，時間仿佛就此凝結(jié)，心跳漏拍，他大腦深處漸漸傳出微弱的轟鳴。

        “他那么喜歡你，這么長時間也過去了，坐下來好好說說，說開了，讓他面子好過地走。”

        杭朔開始不耐煩，“沒什么好說的，剛開始的時候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自己這個時候但凡有點(diǎn)自知之明就應(yīng)該收拾東西走人，別給別人添麻煩。”

        門外的許柏言只覺得被迎面來了幾拳，打得自己眼壓急增，紅棕的酒店門像是鋪滿了馬賽克。

        “本就不是一個聰明人，卻偏偏要干難堪事。今天嘴上說著喜歡我就要爬我的床，明天可能就會說喜歡你去爬你的床，嘴上說面上演就一定要當(dāng)真嗎。”

        副導(dǎo)演在屋里連連擺手，“你別扯上我，我的床誰也上不來，我有老婆的。那你讓他怎么辦，稀里糊涂的全是爛賬，天天在劇組里虛張聲勢”

        “他不走過幾天你就找個由頭把他弄走，戲份無足輕重，本來也不是靠自己得來的，對成片影響不大，賠違約金就可以了。”

        “好家伙，你是全讓我來當(dāng)紅臉，自己裝深情？”

        “我能怎么辦，我就是一個寫劇本的天天光吃不干，我又不管人事組。勞煩你，幫我把他趕緊弄走，我快要被煩死了，天天光是看見他我就頭疼”杭朔啞著嗓子，語氣十分疲憊，仿佛對“他”無語到了極點(diǎn)。

        “爬床”“難堪”“爛賬”“虛張聲勢”“無足輕重”

        許柏言不敢再聽，他像個機(jī)器人一樣輕輕把袋子掛在門把手上，然后轉(zhuǎn)身順著長地毯一路走到安全出口，麻木地打開門走上樓。

        ——————————————

        屋子里，“小土豆”仍停留在門前的過道處，“我覺得你現(xiàn)在身邊的那個小子,也不怎么聰明，天天不是悶著頭干活就是在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杭朔叼著半截?zé)熖�起頭，“怎么，他鬧著你了？”

        “小土豆”擺手，“沒有，那小子看見我就趕緊跑。那天從威亞上掉下來他還忍著，組務(wù)問他哪疼，他說沒事還能演，手都摔裂巴了還忍著說還能演，給我嚇的，叫人給他弄醫(yī)院去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腦子缺根筋。”

        杭朔有些欣慰地點(diǎn)頭，“嗯，正常操作，你懂什么，這叫敬業(yè)。你把我算他身上，彌補(bǔ)一下我光吃不干的損失。”

        “小土豆”一邊隔空伸手指著杭朔一邊擰著門把手往外走，“我他媽就沒法跟你正常說話，我走了，給你倆騰地，一個嘴缺，一個腦子缺，互補(bǔ)一下吧”

        卻突然聽“夸嚓”一聲，門外連湯帶水流了一地。

        “小土豆”在樓道里大聲斥責(zé)起來，“這他媽是誰啊把這掛門把手上了？啊？看看這流了一地，怎么想的！”說罷轉(zhuǎn)頭看向屋里的杭朔，把門撐開用手指著地上的狼藉給他看，“你看看吧，你門外邊。”

        杭朔捏著煙屁股，坐在房間里的小沙發(fā)上對著副導(dǎo)沒好臉，“你讓我看什么看，這能是什么？這是我的早飯，你出門非得擰著門把手才能出去啊，那門不是沒關(guān)上嗎？你給我打翻了你叫我吃什么？許柏言呢，讓他進(jìn)來！”

        副導(dǎo)演一肚子氣，“哐當(dāng)”把門給他關(guān)上了，“許什么柏言，人家才懶得搭理你呢，老牛吃他媽嫩草！呸！”

        杭朔：“”

        但難得杭大導(dǎo)演今天心情略好，他沒心情搭理“小土豆”的口出狂言，拿起手機(jī)給許柏言打電話，心里美滋滋。

        “嘟——嘟——嘟——嘟——嘟——嘟”

        “嗡——嗡——嗡——嗡——嗡——嗡”

        許柏言正拉著行李箱穿梭在影視城各種劇組的人群里，身上手機(jī)一直震個不停，他吸溜了下鼻子掏出手機(jī)，界面上“杭老師”三個大字在他眼里上躥下跳蹦個不停，霎時只覺鼻頭一酸。喉嚨里涌上來哭聲，卻讓他皺著臉狠狠咽下去。

        許柏言在街頭迎風(fēng)淚流滿面，腦底轟鳴聲漸起，熟悉的不適感催促他仿佛身上有針扎般脫下了印著劇組logo的大棉服，連同發(fā)下來的工牌，都一同塞進(jìn)了垃圾桶里。

        活該吧許柏言，你早就意識到自己該滾蛋了。蹭著杭朔才得到的機(jī)會，這些東西原本是你的嗎，是你該拿的嗎，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自輕自賤，給別人當(dāng)大笑話。快滾吧，滾回學(xué)校，滾回家，再也別做夢了，一輩子都別靠近杭朔，你不配，你這個傻瓜！

        而彼時，杭朔紳士地敲了敲房門，“柏言睡著了嗎，醒醒，來開下門”

        門：“”

        杭朔撓頭，跑哪去了這臭小子。

        “杭老師？”這時從長廊那頭走來一位酒店服務(wù)員，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杭朔在敲門，領(lǐng)著保潔阿姨走過來，“您是找這個房間里的許先生嗎？”

        “對，您剛才看到他下樓了嗎？”

        “沒有，但是剛才前臺聯(lián)系我來收拾屋子，這間住的許先生已經(jīng)退過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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