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兩個小時后,牧魚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出來看供品。
見上面的桃子還是水靈飽滿的模樣,牧魚就松了口氣。
野道士還沒回信兒,但看這個樣子,師父應該是吃飽了吧?
洗漱過后,牧魚騎著小電驢突突突去了菜市場,采購完畢照例去飯館。
剛開門沒多久,一個老頭兒就提著鳥籠子晃進來了,“小牧,老三樣。”
里面的黑八哥蹦跶兩下,用尖尖的小嘴兒梳理下羽毛,也跟著叫,“小牧,老三樣,老三樣!”
老頭兒姓牛,一生酷愛三樣:醬牛肉,水煮毛豆,外加二兩黃燒酒。
只是他嘴巴很刁,在外頭吃了許多家都不中意,后來無意中跟人去吃婚宴,對著桌上一盤醬牛肉驚為天人,飯后握著老牧頭兒的手感嘆相見恨晚。
如今老牧頭兒去世,牛大爺就開始跟著牧魚吃,幾乎風雨無阻天天來,為小飯館的業績貢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醬牛肉要做的好吃,秘料配方自然少不了,而漫長的燉煮也十分必要。
牧魚都是頭一天腌制好,小火慢燉一整宿。
這會兒一開鍋蓋,滾滾濃香便伴著水汽噴涌而出,糊了牧魚滿臉。
經過十多個小時的燉煮,原本清亮的湯汁早已變成濃郁的紅褐色,氣泡炸裂時,能看到明顯的黏連感,說明牛腱子肉中的油脂都被融化了,正是肥而不膩、香而不沖的最佳時刻。
火候剛剛好。
牧魚夾出一大塊醬牛肉放涼,快刀切片,露出里面美麗的紅褐色的紋理,和那些晶瑩剔透的牛筋。
往盤子里轉移時,顫巍巍地抖,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蝶。
黃酒也熱好了,牧魚先連著醬牛肉一起送過來。
牛大爺忙接了,先端起酒杯嘶溜一口。
糧食烘焙過的特有的焦香立刻在舌尖跳起舞來。
醬牛肉切得薄薄的,沿著白瓷盤舒展開,似一朵怒放的牡丹。
下面幾片脆黃瓜點綴,恰是綠葉襯紅花。
牛大爺用筷子夾了一片牛肉,瞇起眼,開始一天的美好享受。
一整夜的火力充分席卷了每一絲纖維,此時雖然還維持著完整的外表和彈牙的口感,但里頭惱人的韌性早已被徹底摧毀。
連他這樣的老人都不怕塞牙。
牛肉的咸香合著殘存的酒香,不斷翻滾、發酵,剛平息下來的口腔內又一次掀起美食風暴。
就很舒服。
活著,不就為了這口么!
見他吃得好,牧魚也跟著高興,轉身去冰箱拿煮好的毛豆。
酷熱的暑日從不缺乏罵聲,可因為某些“夏日限定”的時鮮,又給它蒙上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毛豆,就是其中最不起眼,也最不可或缺的佳肴之一。
試想一下,炎熱的夏季坐在空調房里,守著一大杯沁涼的飲料看喜歡的電視節目,間或再嘬一兩顆細膩綿軟的毛豆……多么愜意呀。
跟悠久的中國歷史一樣,中餐往往具有某種迷惑性:水煮白菜、水煮肉片,聽著好像清湯寡水,可如果你真老老實實用清水去煮,那可中計啦!
牧魚一大早就把買來的新鮮毛豆洗凈,又在兩頭各剪了一道小口子方便入味。
別的廚師具體怎么烹飪他不知道,反正他做水煮毛豆時,光各色香料就用了足足十一種哩!
毛豆很嫩,不用煮太久,約莫五六分鐘即可。
熄火后可千萬別急著吃,繼續蓋蓋子燜一段時間才入味呢。
當然啦,最好還是放到冰箱里鎮一鎮。
涼意最擅長突出鮮味。
“牛爺爺,不是說您去首都了么?”牧魚過來送毛豆,順口問道。
牛大爺只有一個兒子,如今也算熬出頭,在首都貸款買了房,安了家。
幾年前牛奶奶去世,兒子不放心老父親一人在老家,就幾次三番想讓他去首都共享天倫之樂。
之前牛大爺一直不肯去,可架不住兒子兒媳和小孫女纏磨,月初,到底是去了一次。
周圍的老鄰居們都說,老牛估計是不回來了。
誰承想才剛一個星期,牛大爺就又出現在康城的舊街頭,像往常一樣溜著黑八哥。
牛大爺滋溜抿了口黃酒,搖頭晃腦砸吧兩下,又捏起一只毛豆莢,兩片蒼老的嘴唇極其富有技巧地一抿一吸,幾粒圓滾滾的豆子便混著汁水鉆到嘴巴里去了。
涼絲絲滑溜溜,牙關一抿,豐滿的豆子就化了泥,又軟又糯。
他的口腔里瞬間炸開了一整個夏天。
“不去不去,沒意思……”他搖頭晃腦道。
首都是好,兒子兒媳一家也都孝順,可他去了之后哪兒哪兒都不自在。
那些高大華美的建筑,四通八達的街道,白生生閃著光,冰冷冷沒人氣兒。
住在那里,他想找個人說話都沒有,總覺得自己被束縛住了。
那兒畢竟不是他的家呀。
他得回來。
回來慢慢梳理那些已經逝去的舊時光。
十點多時,店里又來了位熟客:江瀾。
她的豪車、裝扮,總跟這一帶陳舊的氣息格格不入,引得店內幾位食客頻頻側目。
再次見到她,牧魚還有些驚訝,“您是來?”
說話還是吃飯來了?
江瀾沖他頷首示意,“一份油面筋釀肉,再加兩份青菜。”
哪怕坐在廉價的木粉小板凳上,她的脊背還是挺得很直,仿佛在出席什么高端的商務會談。
不多時,飯菜上來。
牧魚小聲道:“最近張哥沒來找我。”
【張敞:“……”】
江瀾的睫毛抖了下,轉手抽了張名片遞過去。
“白天我基本都在公司,有什么事,你可以打上面的座機。”
牧魚往圍裙上擦了擦手,接過名片一看,發現公司名字挺眼熟。
之前張敞就說過,他生前挺有牌面,出殯當日的架勢比好些人結婚都大,只是牧魚沒往心里去。
如今一看這公司名兒,還真沒扯謊:
這可是康城知名企業,納稅大戶!
這人脈可難得。
牧魚有點不好意思,還特意送了她一個橙紅色的大蟠桃。
被塞了個桃兒的江瀾當時就愣了。
她低頭瞅了瞅那桃兒,圓滾滾毛茸茸,跟眼前的年輕人莫名相似。
就,有點喜感。
江瀾出門時,跟兩個年輕人擦肩而過,就聽他們有氣無力道:“小老板,老樣子。”
她會心一笑,看來又是老顧客。
來的正是李沐陽和章序。
牧魚一抬頭就呀了聲,“小李哥,才兩天不見,怎么瘦了這么多?”
圓臉都快成瓜子臉啦!
李沐陽擺擺手,累得說不出話來。
章序就道:“他想不開,跑去啃硬骨頭,這兩天就差給人家當牛做馬了……”
牧魚給他們上了菜,“你前兩天才說要躺平,可別累出毛病來。”
就說那張敞吧,不就是生生累死的么!
李沐陽苦笑,“想躺平也得有資本啊。”
他們這些草根階層,想過好日子,不就得年輕時候拿命換嗎?
至于老了之后如何,且能活到那時候再說吧。
牧魚感慨著忙了一晚,看營業額不錯,就美滋滋的上樓去。
結果一開門,就見自家師父正在供桌前跟人大眼瞪小眼。
老牧頭兒手舞足蹈連比帶劃:“你,哪兒來的?咋搶我貢品?”
鎧甲男茫然搖頭。
老牧頭兒一怔,然后就帶了幾分憐憫:“聾啞人啊!”
鎧甲男:“???”
短暫的混亂過后,牧魚才愕然了解到,昨晚的供品自家師父一根毛都沒摸到,全進到那位不速之客腹中了。
牧魚下意識瞅了他一眼。
你這濃眉大眼的,怎么還……
對方的眼神閃爍了下,默默飄到門口站好,不動了。
牧魚:“……”
這是在干嘛,罰站嗎?
大概是中國人自帶對軍人的信任濾鏡,牧魚非但沒有多害怕,反而還偷偷打量起來。
瞧他的年紀,好像也就比自己略大幾歲,或許沒來得及留下后代。
他去世后沒有投胎嗎?是因為無處可去,無人祭拜,餓壞了嗎?
有點慘哎。
老牧頭兒沉默片刻,小聲道:“他該不會想給你看門吧?”
吃了人家的東西,沒錢還,只好賣體力。
牧魚:“……!!!”
別說,還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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