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老魯退休
老魯退休那天是含著眼淚把警銜從肩上摘下來的,當了近二十年派出所所長,摘下警銜的老魯,一下子就成為平頭百姓了。
其實老魯一過五十就想著退休了,退休嘛,這是早早晚晚的事,連美國總統(tǒng)都一任接一任地退休,何況老魯這個街道上的小小派出所所長。
老魯那時把退休的生活想得花紅柳綠。在這期間,兒子已經(jīng)考上了托福去美國一個叫加利福尼亞的地方讀博士了,看兒子走之前那個架式,兒子這輩子也不一定回來了。兒子走后沒多久,便給自己斷了后路,輾轉(zhuǎn)著又把自己的女朋友弄了出去,老魯對兒子就徹底失去了信心。老魯喜歡小時候的兒子,那時的兒子很聽話,經(jīng)常騎在老魯?shù)牟弊由希焕萧旕W來馱去。老魯?shù)牟弊雍鸵路?jīng)常被兒子的熱尿沖來洗去,雖然這樣他還是喜歡兒子,喜歡兒子的調(diào)皮,喜歡兒子的牙牙學語,漸漸兒子就大了,老魯便開始為兒子操心了。兒子打架了,兒子不交作業(yè),或者兒子給女生遞紙條子,一有這樣的事,便被老師一個電話叫到學校。那時老魯還不是所長,在外人眼里只是一名普通警察。老魯一見到兒子的老師便一點警察的樣子也沒有了,低眉順眼地站在老師面前,仿佛他是一個闖了紅燈的學生,被警察叔叔教育著。
老魯在兒子的問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真理,那就是兒子越大越讓他操心。后來兒子讀大學,考研究生,交女朋友,老魯心倒不怎么操了,可老魯?shù)脼閮鹤訏赍X,供養(yǎng)兒子長大成人。兒子終于成人了,帶著女朋友,人五人六地坐著飛機去了美國。老魯終于不再為兒子操心了,想操也操不上了,倒是兒子隔三差五地把越洋電話打過來,很親切也很生疏地向他和老伴問好。老魯接電話的時候,時常產(chǎn)生錯覺,他覺得兒子就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里。錯覺畢竟是錯覺,兒子畢竟去了美國。
那時老魯就想,退休后一定活出個人樣來,大半輩子了,老魯覺得把大半生的力氣都貢獻給了單位和家里,退休后他要為自己活一回了。老魯熱愛釣魚,隨著年齡增大,他又熱愛上了養(yǎng)花。他也說不清一個大老爺們兒,而且上了一定的歲數(shù)為什么愛花兒,或許是對青春、生命的緬懷,抑或是對美的留戀?老魯說不清,他也不想把養(yǎng)花上升到那么高的層次。反正年齡增高,他就開始喜歡養(yǎng)花了。
老魯和老伴已經(jīng)商量好了,退休后客廳里陽臺上要養(yǎng)滿花,老魯這一想法得到了老伴興高采烈、發(fā)自肺腑的支持。老伴姓邱,以前在一家工廠里上班,沒什么技術(shù),屬于可有可無的那一種人,后來老伴身體不好就提前退休了。現(xiàn)在老伴每個月拿著幾百元錢的退休金,享受著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優(yōu)越性,就盼著老魯解甲歸田,共享人生最后的幸福時光。
老邱甚至提前都把養(yǎng)花兒用的花盆、土哇、鏟呀都買回來了,就等著老魯一回來,他們馬上大干一場。
想了十來年,盼了十來年,退休的日子終于來到了,老魯摘去警花警銜那一刻,他的心里什么地方“嘎崩”響了一聲,然后眼淚就下來了。人們都說退休是一個大坎。人生總有幾個坎,三十歲是一個坎,而立之年,上有老下有小,最費心最操勞的年齡。四十歲又是一個坎,不惑之年,一般情況下,仍上有老下有小,而且正處在生命、家庭、事業(yè)最要害的關(guān)頭,咬咬牙就上去了,松松勁就又下來了,不惑也惑也。五十歲當然又是一個坎了,知天命了么,這時候,應(yīng)該說啥都沒啥了,該上的上了,該下的也下了,沒幾天蹦跶了。一到六十,退休賦閑,就像走過了勁的發(fā)條,一下子松弛下來,靠著慣性,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老魯回顧過去的大半生,恍若經(jīng)歷的一切就是去年或前幾個月、昨天發(fā)生的,這么想著老魯就把生命的短看到了,人這一輩子掙掙扎扎究竟是為什么呀?老魯這么問著自己。老魯這種想法很通俗,在這之前,肯定已有無數(shù)人這么問過自己了,在這之后,也一定會有更多的無數(shù)人這么問自己。這么問過之后,老魯?shù)男睦锖芸斩矗埠芑袒螅磺卸继摽盏米ゲ坏剑ピ谑掷锏闹挥袑崒嵲谠诘木ā⒕暎萧攲λ鼈兪怯懈星榈模蔷爝@個職業(yè),伴著他走過了大半生。在那一刻,老魯就流淚了,然后老魯一邊流淚一邊微笑著沖自己昔日的同事們說:我老魯在家等你們。
同事們聽了,都嘻嘻哈哈地說:“等著吧,等我們退休了就找你釣魚去。
老魯就和同事們一一握手,然后情真意切地說:我等著你們。
老魯走時的樣子有些悲壯,就在老魯和同事們告別的時候,小菊撲了過來,她一下子就抱住了老魯?shù)拇笸龋鲋粡埿∧樥f:“魯爺爺,您退休了,我怎么辦啊?”
老魯聽到小菊這么一說,一下子就傻在那里,這些日子只想著自己退休了,把小菊差不多忽略了。他望著小菊,才想到小菊的確是個問題。
小菊
小菊是老魯從派出所門口撿回來的。老魯?shù)谝淮我姷叫【詹⒉皇窃谂沙鏊T口,而是在一個過街天橋上。天橋上經(jīng)常有一些擺小攤的人,賣一些襪子、手套、針頭線腦什么的,也有一些鄉(xiāng)下女人,抱著一個拖鼻涕的孩子,向路人伸手要錢。
老魯上橋的時候,那些擺小攤的、要錢的婦女一陣風似的跑了,惟有小菊仍然蹲在那里,面前放著一個喝水的缸子,里面扔著一些角幣。老魯都已經(jīng)從小菊面前走過去了,因為小菊的不跑不逃,讓老魯多看了她兩眼。小菊生得眉清目秀,頭發(fā)有些亂,衣服也有些臟,她就那么靜靜地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老魯走過去,站在小菊面前,老魯彎下身:你不怕我?
小菊搖搖頭。
老魯又問:他們都跑了,你為什么不跑?
小菊說:你是警察,是好人。
老魯發(fā)現(xiàn)小菊這小姑娘挺聰明的,便又問你為什么不回家?
小菊不說話,黑眼睛望著他。
他又問:你家在哪呀?
小菊仍然不說話。
老魯就嘆了口氣,直起身的時候,他就有些同情眼前這個小女孩了。從兜里掏出十元錢,放在小菊面前,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走去。
小菊在他身后說:謝謝警察爺爺。
老魯又回了一次頭,看見了小菊那雙黑眼睛一直目送著自己。老魯?shù)男睦锖軠嘏?br />
兩天之后,因為所里有個案子,老魯從所里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半時分了,街燈下,他又一次看見了小菊,小菊躺在墻根下,頭下枕著一塊磚已經(jīng)睡去了。雖然是晚上,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小菊。老魯走過去,很近地看著小菊,身旁的小張說:這小姑娘天天晚上睡在這兒,已經(jīng)好多天了。
老魯?shù)男木统亮顺粒詈筮是走了。
又過了幾天,不到上班時間,老魯因為要去分局開會,到所里拿一份材料,他又在墻腳看見了小菊,小菊已經(jīng)醒了,倚在墻上正在揉眼睛,老魯走過去。
老魯說:你怎么天天睡在這兒?
小菊說:這里有警察,壞人不敢來。
老魯這回深深地把小菊記住了,而且成了一個挺重的心事,有事沒事的就會想到小菊。小菊那純真的目光一直在老魯眼前亮著。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老魯是在睡夢中被雨聲吵醒的,這時他就想到了小菊。他起來穿衣,拿把雨傘走出來,老伴說:深更半夜的還干什么去。老魯只是說有事,便出去了。老伴對老魯這種深更半夜說出去就出去的做法已經(jīng)見怪不驚了。
老魯來到所里,就看到了蹲在雨中的小菊,他沒說什么,拉起小菊,敲開了值班室的門,沖值班的民警說:讓她在屋里待一夜。
從那以后,小菊便成了所里的常客,天快黑的時候,小菊就回到派出所門口,探頭探腦地往里張望,民警們已經(jīng)知道小姑娘叫小菊了,便說:小菊,進來吧。
小菊就進去了,陪著值班民警看電視,困了就躺在排椅上睡。每天一早醒來,小菊幫著掃地,擦桌子,等上班的民警們陸續(xù)走進所里時,小菊就悄悄地消失了。
熟悉了小菊的民警們都喜歡小菊,有時還把自己從食堂買來的飯菜分給小菊吃。他們問小菊什么話小菊都能清晰地回答,但小菊就是不說自己是哪兒的人,也不說家里的事,一問到這樣的話題,小菊就沉默起來,低著頭,看自己扭來絞去的手指。
小菊說她自己被人販子拐賣過,給一人家放羊,后來她跑了出來……
小菊還說一幫小偷找過她,讓她當扒手,她也跑了出來……
小菊說這些時有根有據(jù),而且一臉的平靜,見多識廣的樣子。后來小菊就睡在了派出所門口,果然再也沒有壞人找過她的麻煩。
老魯聽了小菊的情況后,心里就沉甸甸的,仿佛壓了一塊石頭。老魯就沖民警們說:小菊愛啥時來,就讓她來。
果然小菊就經(jīng)常出入派出所,掃地,擦玻璃,還偷偷地為民警洗衣服。民警們都說小菊這孩子聰明,只是可惜了。老魯沒事的時候很喜歡找小菊說話,一問一答就像祖孫兩人。小菊對老魯也最信任,什么事都對老魯說,但惟一不提的仍是自己的家庭。
民警們見老魯這么喜歡小菊,便開玩笑地對老魯說:所長,把小菊領(lǐng)回家得了,反正你身邊也沒孩子。
老魯就笑,小菊也一臉的幸福。
老魯要退休了,他即將告別派出所時,小菊抱住了他的腿,揚起小臉就那么望著老魯。老魯是小菊的主心骨,老魯退休了,意味著他將很少光顧派出所了,于是小菊就只能那么無助地望著他了。老魯這才真切地意識到,小菊的確是個問題。
其他民警看著老魯和小菊這樣,便開始認真地說:老魯你和小菊這么有緣,還不如把她領(lǐng)回家,當孫女養(yǎng)得了。
這句話讓老魯一下子看到了小菊的前途,老魯雖然把退休后的生活計劃得桃紅李白,但對老魯來說還很遙遠。身邊沒兒沒女的生活,一定使退休后的生活很沒色彩,他和老伴早就想到了這層,但遠在地球另一邊的兒子,顯得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老魯在那一刻就下定了決心,牽起小菊的手,很溫情也很豪邁地說:走,跟爺爺回家。
回家
老魯把小菊領(lǐng)回家時,并沒有遭到老伴的反對,相反,小菊的到來竟使老伴有些歡欣鼓舞,她又是收拾房間又是炒菜的。小菊自然也是甜甜地叫著奶奶,顛顛地隨在奶奶身后忙這忙那,很快,小菊便融進了老魯?shù)耐诵萆睢?br />
退休后的老魯每天早晨都要去遛彎兒,每天早晨起來,他都要喊上小菊,小菊就隨在老魯身后睡眼惺松地去遛彎兒。老魯因為有小菊隨在身邊就感覺到很親切,一老一少,一問一答的,有時老魯覺得,這才是生活。
一些熟人見到老魯就用詫異的目光去打量小菊,然后疑惑著問:親戚?老魯就朗聲答:孫女。
熟人就更是疑惑。
時間長了,便都知道了小菊的來歷,仍有熟絡(luò)的人和老魯打趣道:老魯,別是和老相好生的吧。
老魯就一本正色地道:這可是我孫女,別亂了輩分。
人們嘻嘻哈哈地笑,老魯不笑,牽著小菊的手買豆?jié){、油條去了。
那天老魯沒事帶著小菊去街上隨便走走,路過一所小學門前時,有一群孩子在上體育課,孩子們在一個年輕女教師的帶領(lǐng)下,正滿操場地在追逐一只足球,孩子們的笑聲便和足球一樣在操場上滾動。小菊便癡了一雙目光,老魯都走出好遠了,小菊仍呆呆地立在那里看。老魯看見了小菊,心里就動了一下。
那天他問小菊:小菊,你上過學嗎?小菊點頭:上了二年級。
老魯就想,小菊也是十來歲的孩子了,這么閑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起初老魯有一種預(yù)感,他預(yù)感說不定什么時候,小菊的親人會突然找上門來把小菊帶走。回到家后,他和老伴也反復(fù)地問過小菊關(guān)于家里的情況,小菊鐵了心,對家里的情況一直守口如瓶。后來老魯就不問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小菊家人來找的預(yù)感一天天地淡漠下去。
那天回到家里,他又和老伴商量讓小菊上學的事,老魯只有一個想法,孩子不上學不行。老伴就說:孩子沒戶口,學校能收嗎?
老魯說:那所小學的校長我認識,去說說看,要不行就花點錢,反正小菊得上學。
老魯就找到校長,校長聽了小菊的情況,也滿心的同情,提出只要交一些費用就可以上學。
老魯就歡天喜地地把小菊送進了學校。從此以后,老魯便和每位爺爺一樣,早晨牽著手把小菊送進學校,傍晚,老魯早早來到學校門前,和那些爺爺奶奶一樣,引頸向?qū)W校里張望,等待著自己的孩子小鳥一樣地撲出來。
熟人見到老魯就問:老魯你在這兒干啥?
老魯就很自豪地說:等孫女。
那份企盼,那份等待,老魯以前從沒有體會過。兒子上學那會兒,沒讓他操心過,上學就上學,回來就回來,都是老伴在管兒子,他那時忙,早出晚歸的。兒子就在他的忙亂中一天天長大了。
他每天牽著小菊的手上學放學的,心里就別樣起來,時常涌動著一種讓老魯哭出來的感覺,老魯覺得自己的晚年很幸福,老魯想到了天倫之樂等詞匯,但他不敢肯定這是不是那種“樂”。
少女雨思
老魯雖然退休了,仍隔三差五地到所里去看一看,在所里工作了大半輩子,冷不丁離開了,放在誰身上,心里都免不了空落落的。別人不忙時,就陪老魯說說話,說一些最近的治安情況,誰遷來了戶口,哪個老人死了,誰家生了一個閨女或兒子等等,老魯聽了這些消息就感到很親切。別人忙時,老魯就看看報紙,看一看全國各地發(fā)生的大事小情。
那天,老魯又來到派出所時,就看見了雨思。雨思已經(jīng)有十六七歲了,是前工商局局長的女兒,那時,她的母親大權(quán)在握,碰到老魯?shù)热耍^都不點一下。后來就腐化了,腐化的動機是受賄,也貪污,一下被檢察機關(guān)起訴,又一下子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而且是無期,無望得很。雨思的父親也一同栽了進去,那時他的父親在另一個局當局長,一下子兩個局長一同進了監(jiān)獄。家里的一切,先是被查封,后來被拍賣、退賠等等。前局長的千金雨思小姐就變成了一個孤兒,從小姐變成孤兒,雨思一定很不適應(yīng),先是不上學了,整天待在家里,父母退賠時,公安機關(guān)很人道,給雨思留下了一間房子。后來雨思又走出家門,擦干眼淚,在酒吧、歌廳里混。
以前老魯也找雨思談過,雨思家就住在他們派出所這一片,自然歸派出所管轄。
老魯就說:雨思你爸媽都那樣了,你還不學好?
雨思就翻著白眼沖老魯說:你管我吃,管我住,供我上學?
以前的雨思一定是見過世面的,她上學放學都是母親的專車接來送去,那時的雨思穿的都是名牌,戴金表,脖子上的項鏈都是銀光閃閃的。這一切,都離雨思遠去了,雨思就變了個人似的。頭發(fā)披散著,眼圈、嘴唇抹著老魯看了眼暈的顏色。老魯一見到雨思,就吸著冷氣,心想:這孩子讓她父母害了。
老魯見到雨思,天氣還沒有那么熱,雨思已穿的少得可憐了,她抱著肩膀,翻著白眼望著天棚,對民警的問話,高興了回答一句,不高興了就一句話也不說。原來,昨晚在一家酒吧里,雨思讓兩伙男人大打出手,不僅打傷了人還砸壞了酒吧不少設(shè)施。所以雨思才出現(xiàn)在派出所里。
雨思不把小小的派出所放在眼里,當初她當局長千金時,派出所在她眼里自然很小,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把派出所放在眼里。
老魯進門時,小張正在問著雨思。
小張問:昨天晚上為你打架的都是什么人?
雨思翻著眼睛答:不知道。
她那口氣,有些像當年的地下黨。
小張還問:你是不是不想學好了?
雨思又答:學好了咋樣,不學好又咋樣?
小張就沒詞了,憋了半晌才說:你要這樣就送你去勞教。
雨思毫無懼色地說:你們最好也判我個無期,我陪我媽去。老魯聽了雨思的話,心里冷了一下,又冷了一下,他想:這孩子再這樣下去,毀了。
老魯終于忍不住在一旁說:雨思,你干嗎不學好哇,你看你爸你媽那樣。
雨思就冷冷地笑一笑說:魯大爺,您倒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學好,您供我吃,供我上學?
一句話把老魯噎得上不來氣。
雨思又說:我也想上學,還想考清華、北大呢!
老魯?shù)臒嵫蝗痪妥驳侥X門上,他自己也說不清怎么冒出這樣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一冒出,他的渾身都發(fā)冷發(fā)抖,于是老魯就抖顫著說:我養(yǎng)你,你要是還不學好咋辦?
雨思就說:有人養(yǎng)我,我就學好。
老魯就堅定不移地說:那我就養(yǎng)你。
這話一說出口,讓所有的人對老魯都刮目相看,就連不良少女雨思也不沖老魯翻白眼了。半晌,雨思才說:真的?
老魯說:真的。
雨思又說:你不后悔?
老魯說:不后悔。
雨思就笑了,笑過了就說: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傻……
雨思后半句粗話沒有說出來,她也覺得說出來不太合適,便那么瞪著眼睛望著老魯。
老魯一副吃了秤砣的心情,他抓過雨思的胳膊就說:那你現(xiàn)在就跟我回家。
已無退路的雨思,并不情愿地隨在老魯身后走出了派出所。
還是雨思
老魯把雨思領(lǐng)進家門的時候,遭到了老伴激烈的反對。老伴老邱同志也是個善良的人,她倒不是小器得不愿意雨思吃、住、供她上學。現(xiàn)在老兩口都退休了,每月都有固定的退休金,況且,兒子在美國已經(jīng)讀完了博士,在一家公司里工作,隔三差五的還給他們寄來一些花花綠綠的美元。美元是硬通貨,折合成人民幣就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了。身為女人,老伴自然有老伴的考慮。
老伴就說:老魯你是不是瘋了,把這么大個姑娘領(lǐng)回來,好聽不好說呀。
老魯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他瞪著眼睛問老伴怎么不好說呀,就當認了一個干女兒。
老伴就拍大腿:你是這么想的,別人會咋想?
老魯就說:他們愛咋想就咋想。
老伴就說:老魯你白活了大半輩子,糊涂哇。
老魯并不糊涂,安頓好雨思。現(xiàn)在雨思和小菊住一間,老魯和老伴住一間,還有一個廳,這對老魯來說,足夠了。安頓完這一切,老魯便去了一趟雨思以前上學的學校,雖然雨思大半年沒有去上學了,學籍仍給她保留著。這一點讓老魯感到很滿意。雨思如果正常上學的話,現(xiàn)在都該讀高三了,因為大半年沒上學了,老魯慎重決定讓雨思從高二讀起。他把這一想法沖雨思說了,雨思無所謂地說:讀哪一年都一樣,讀一年級也行。
老魯對雨思這種態(tài)度很不滿,但還是沒說什么。
雨思第一天上學時是老魯陪著去的,老魯親自把雨思帶到了校長面前,校長就很熱情地沖雨思說:歡迎你重新入校。
雨思不看校長,也不看老魯,望著天棚,也不說話。校長就笑一笑,老魯也笑一笑,最后校長和老魯握了手,雨思就留下上學,老魯就告辭了。
日子看似又回到了正常,每天早晨,老魯和小菊、雨思同時出門,雨思的學校離家比較遠,要坐公共汽車,老魯先把雨思送到公共汽車站,然后領(lǐng)著小菊去上學。
雨思那么大了,也沒有必要讓老魯天天送著去上學。結(jié)果就出現(xiàn)了異常情況。
那天下午,雨思的校長打來一個電話,問雨思這幾天是不是病了。
老魯就一頭霧水,他說:沒病呀。
校長說:那她為什么不來上課。
這回老魯明白了,雨思一定是陽奉陰違了。他就忙沖校長說:這幾天家里有點事,雨思明天就去上學。
校長放下了電話,老魯握著電話呆呆怔怔地坐在那里。他想不出,雨思不去上學,去干什么了?老伴買菜回來后,他把這一情況跟老伴說了,老伴就說:怎么樣,讓我說著了吧,那么大個姑娘啥不能干呢,你操心的日子還在后頭呢。
老魯什么也沒說,雨思回來的時候他仍什么也沒說,他開始察言觀色。老魯干了一輩子公安,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但他在雨思的臉上一點也沒有看出破綻。如果沒有校長那個電話,他說什么也想不到雨思竟會一天沒有上學。老魯很能沉得住氣,這是他多年練就的本領(lǐng)。
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樣,和小菊、雨思說笑著出門,當他送小菊走了一半路程時,沖小菊說:你自己走吧,爺爺還有點別的事。
小菊對上學的路線早就輕車熟路了,她不用老魯每天接送也能自如地上學、放學了。
老魯機敏地回到了公共汽車站牌下,這時正有輛車過來,雨思從前門上車,老魯從后門上車。老魯這時很興奮,當年抓扒手時,他曾和扒手們無數(shù)次地捉過這樣的迷藏,因此,老魯跟蹤雨思顯得得心應(yīng)手。
雨思坐車,坐了兩站或三站,下車,又換了一輛其他路線的車。老魯沒有上那輛公共汽車,因為那樣會很容易被雨思發(fā)現(xiàn),他打了一輛車,尾隨著公共汽車。雨思又一次下車的時候,老魯也下了車。他跟蹤著雨思來到了一座尚未完工的樓前,這幢樓不知什么原因停工了,于是就千瘡百孔地矗立在那兒,樣子有些可憐和可氣。
雨思輕車熟路的樣子,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便消失在那幢樓里。這也難不倒老魯,老魯為了不驚動雨思,他把鞋脫了下來,提在手上,這就苦了老魯?shù)囊浑p腳,尚未完工的樓梯,石渣遍布,讓老魯?shù)刮艘豢跉猓治艘豢跉狻@萧斀K于發(fā)現(xiàn)了雨思的蛛絲馬跡。
他是循著雨思說話的聲音找到雨思的。
他先是聽到一個男聲說:你來得真準時。
雨思說:我每天都很準時。
男聲又說:你不怕學校老師告訴你魯大爺。
雨思說:告也不怕,反正都這樣了,不怕什么。
老魯不知道雨思哪樣了,他已經(jīng)忍不住了,一個沖刺便出現(xiàn)在雨思面前。老魯?shù)某霈F(xiàn)讓兩個人驚叫了一聲。
雨思正和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子摟抱在一起,尚未完工的房間地面上,厚厚地鋪著報紙。兩人驚叫一聲之后,就分開了。老魯先是憤怒,后來就冷靜了。
老魯拉起雨思的胳膊說:走,上學去。
雨思說:我不去上學。
老魯說:你說過,有人供你,你就學好。
雨思說:那是騙你的。
老魯說:說話算數(shù)。
雨思說:我的話不算數(shù)。
那個男孩似乎也清醒了過來,他沖老魯說:放開她。
老魯看了那男孩一眼,生氣地說:你以后要敢再招雨思,我就把你抓起來。男孩就害怕了,從雨思嘴里,男孩一定知道老魯干過派出所所長。
老魯拉起雨思便走了出去,雨思別無選擇地還是回到了學校。雨思并不安心上學,仍隔三差五偷偷跑出去和那個男孩約會,因此老魯費盡心思地對那個男孩進行了一番調(diào)查。那個男孩是銀行行長的兒子,想必在雨思父母出事前,兩個孩子已經(jīng)門當戶對地認識了。那男孩現(xiàn)在正在一個補習班里就讀,已經(jīng)連續(xù)高考兩年了,都沒有考上。今年是否考上也很難說,這也是最后一年了,如考不上就花錢上學。這是老魯找到銀行行長談了一次之后得到的情況。行長很通情達理,對兒子是又愛又恨,沒辦法,只怪兒子不爭氣,利用上學的時間偷跑出去約會。行長答應(yīng)老魯,一定好好管教兒子,讓他改邪歸正。
那之后,雨思果然比以前好了許多。
老魯也和雨思談了一次,從理想到現(xiàn)實,從個人到社會,老魯都談了個透,老魯一直自信講話是很有所長水平的。可惜的是,雨思油鹽不進,她一直不說話,要說只有一句:我愛他。
老魯聽了這話心里就別別地跳,心想:現(xiàn)在這世道是怎么了,這么大個孩子就愛就恨的,而且說完這話臉不紅心不跳的。老魯對雨思這種瘋狂的勁頭有些害怕,但老魯也感到束手無策,好在雨思不像以前那樣明目張膽了,老魯把這一結(jié)果歸功于和行長的談話。
最后,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那天老魯正在午睡,老魯退休后就養(yǎng)成了午睡的習慣。就在這時雨思突然回來了,雨思沒到放學時間,這么早回來還是第一次。老魯醒來之后就觀察雨思的神色,據(jù)老魯觀察,雨思哭過,且滿腹心事。老魯就主動地說:雨思,出什么事了?
雨思面沉似水,從兜里拿出一張化驗單拍在老魯?shù)拿媲埃鞘且粡埬蛞夯瀱危瑱z查結(jié)果是陽性。老魯拿著化驗單很鄭重地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是什么意思。老魯就很無知地說:你有病了?
雨思不說話,眼里汪了層淚。
老魯又說:醫(yī)生說是什么病?
雨思就沒好氣地說:我懷孕了。
老魯就傻在那里。
雨思還說:那小王八蛋,干完就不認賬了,媽的,婊子養(yǎng)的。
雨思很氣憤,看那樣子恨不能咬那小子一口才解氣。
半晌,又是半晌,老魯繼續(xù)無知地說:那,那怎么辦?
雨思就說:我要知道怎么辦還和你說?
老魯這時又自信起來,思維恢復(fù)了正常,他馬上就想到了去醫(yī)院墮胎,這種事只能求助于醫(yī)生了。他沒敢把雨思這一情況告訴老伴,如果老伴知道了,說不定會把雨思趕出家門,甚至有些事自己也不一定能夠說清。他當天就帶雨思去了醫(yī)院,排隊,掛號,交錢自然是少不了,這都沒什么,讓他無法容忍的是那幾個醫(yī)生和護士的目光。她們看一眼雨思,又看一眼他,仿佛是他怎么雨思了。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在雨思進去手術(shù)時,一個護士還大聲地喊:雨思家屬。他知道那是叫他,他不能不去,于是他就走過去。那個護士就說:你這家屬是怎么當?shù)模l(wèi)生巾都不買,一會兒病人怎么出來。
沒辦法老魯就顛顛地去買衛(wèi)生巾,又把衛(wèi)生巾通過護士轉(zhuǎn)交給里面的雨思。
沒多久,雨思從里面出來了,她似乎和進去前并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只是臉色有些蒼白。這就讓他想起自己帶老伴來墮胎那一次,那是惟一的一次,兒子都已經(jīng)上中學了,老伴不小心懷上了。生是不能生的,只有人流,就流了。記得那次老伴是被護士攙著走出來的,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可眼前的雨思就跟沒事人似的,他懷疑雨思還沒做這種手術(shù),然后就問:完了?雨思答:完了。
老魯那次帶老伴來做人流手術(shù),前后才花了十幾元錢,而這次卻差不多小一千。老魯真的驚嘆這時代變化得太快了。
回到家之前,老魯沖雨思說:你就說你病了,回去就躺下。
雨思問:干什么?
老魯說:讓你伯母給做好吃的呀。
雨思在這件事情上很聽話,回家后就躺下了。老魯就張羅著給雨思吃藥,從醫(yī)院回來時醫(yī)生開了一大堆藥,什么宮縮的、養(yǎng)血的等等。老魯很小心,把有早產(chǎn)、懷孕、流產(chǎn)等字樣的東西都扔在了門外,只剩下了沒有名字的藥。老伴聽說雨思病了,果然熱情,跑前忙后的,又是燉雞,又是燒排骨的。總之,這讓雨思流出了激動的淚水。
自此之后,雨思果然換了一個人似的,學習一下子用功起來,許是夭折的愛情讓她徹底清醒了,也比以前懂事了。一有時間就幫家里干活,還抽空給小菊講過題,然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用功。有時,夜半三更了才上床休息。這情這景,讓老魯想起了十幾年前,兒子高考前的日日夜夜。這時老魯就異常想念遠在他鄉(xiāng)的兒子。
老魯又去雨思學校了解情況,果然,雨思真的很用功,學習成績已從原來的幾十名而躍進到前十幾名了。老魯自然很高興,回來和老伴商量,商量的結(jié)果是,讓小菊搬出雨思那間小屋,在客廳里給小菊加一張床,這樣一來兩個孩子就都不受影響了。
雨思獨處一室之后,學習更加刻苦了。有時老魯睡醒一覺,還看見雨思房間的燈光亮著。老魯就有些心疼雨思了,他擔心雨思身體受不了,便和睡著的老伴商量給孩子買一些營養(yǎng)品,補腦子,補身體。
第二天,老兩口相跟著,藥店、百貨商店地跑了一趟,買回一大包子營養(yǎng)品。當他們把這些東西放在雨思面前時,雨思突然給他們老兩口跪下了,聲淚懼下地說:伯父、伯母,如果你們不嫌棄就認我當干閨女吧,你們對我比親爹親娘還好。
老魯就被雨思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了,姑娘長大了,姑娘懂事了,他們?yōu)榱四軗碛羞@樣的一個干女兒而感動得老淚縱橫。他們做夢都想擁有一個女兒,兒子遠在天邊,眼前能有一個知冷知熱的女兒,那對他們來說真是天上掉了一塊狗頭金。
雨思的問題解決了,小菊又讓他們憂心起來,不是小菊不懂事,而是小菊這種不清不白的身世讓他們不放心,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給小菊和他們帶來麻煩。這點法律常識老魯懂,非法收養(yǎng)孩子也是違法的,老兩口軟硬兼施什么辦法都想到了,就是沒有辦法讓小菊說出實情。仿佛那一段記憶,成了小菊的空白。平時小菊爺爺長奶奶短地叫著,讓老魯和老伴歡欣不已,可當他們冷靜下來時,他們不能不為小菊的身世感到頭疼。
小龍尋門而來
正當老魯為小菊的事大傷腦筋時,小龍找上門來。
小龍是傍晚時分敲響老魯家門的,那時老兩口正在和雨思、小菊吃晚飯,老魯在電視、報紙上看到魚補腦子,雨思和小菊正是補腦子的時候,于是老魯就三天兩頭地買回魚來給雨思和小菊吃。只有兩個孩子吃,老魯和老伴舍不得吃。雨思和小菊是兩個很懂事的孩子,不僅自己吃,也謙讓著讓老魯老兩口吃,老魯就說:我們不愛吃魚,一吃魚就過敏。畢竟是孩子嘛,也就信以為真了,一條魚兩個人吃。小龍敲門的時候,雨思和小菊正在分吃魚頭,這時門就被敲響了。老魯以為是查水電的,就大大咧咧地去開門,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便站在門口,農(nóng)村孩子打扮,眼神和舉止卻很精明,看樣子似乎見過一些世面。
老魯懷疑小龍敲錯了門,便沖小龍說:你找誰?
小龍手里拿著一張紙條,看一眼老魯身后的門牌號,又看一眼老魯說:你是魯爺爺吧?老魯就只能點頭了。小龍就干脆利索地跪在了地上,朝老魯雞啄米似的磕頭。老魯就感到莫名其妙,也有些緊張,他忙伸手去拉小龍,一邊拉一邊說:你這孩子,有話就說,這搞的是啥事嘛。
小龍不起來,盯著老魯說:魯爺爺,你就收下我吧,收下我就起來。
老魯就明白了一些什么,他惶惑地站在小龍面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小龍又說:人們都說你是大好人,專門收養(yǎng)孤兒,我也是孤兒,你就收下我吧。
老魯又明白了一些,先把小龍領(lǐng)進家門,這時雨思和小菊已經(jīng)吃完飯了,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小龍一進門看見桌上的飯菜便不停地咽口水。老魯看出了小龍的意思,盛來飯讓小龍吃,小龍果然也不客氣,他已經(jīng)顧不得客氣了,狼吞虎咽地開始吃飯,噎得不停地打嗝。老魯在一旁就說:慢些吃,不夠還有。小龍連續(xù)吃了兩碗后,才把碗放下。其間,雨思和小菊不停地偷眼打量小龍,老伴也不停地給老魯遞眼色,想問一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魯沒理老伴那個茬,他知道老伴要問什么,他現(xiàn)在也說不清,有些情況他還沒問呢,小龍放下碗之后,老魯才又問: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小龍就拿出那張紙條遞給老魯,上面寫著老魯?shù)牡刂贰?br />
小龍就說:是報社阿姨告訴我的。
老魯這才想起,幾天前晚報一個記者來采訪過他,問了一些收養(yǎng)兩個孩子的情況,沒幾日報紙上便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好人老魯》。老魯也看到了那篇文章,寫退休后的老魯如何收養(yǎng)兩個孤兒的故事,那篇文章里把老魯寫得很高大,老魯看完文章,懷疑是寫的別人,他沒往心里去,這事就過去了。
正是有許多人看了晚報上那篇文章,才告訴了小龍,小龍就找到了報社,報社又告訴了老魯?shù)牡刂贰=酉聛硇↓埍汩_始訴說家史了。
小龍的家在郊區(qū),母親是名小學的代課教師,父親剛開始做點小買賣什么的,手里有了點錢便開始去賭,賭來賭去的就賭大發(fā)了,輸?shù)梅植磺鍠|南西北了,氣不順回到家便打老婆罵孩子。小龍母親有些文化,人長得也算有幾分姿色,挨了打,又好面子,到外面也不敢說。臉上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的,她對同學們和同事謊稱不小心摔的,其實人們心里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不說,別人也不好點破。
最后一次,小龍父親又輸了,他沒法還錢,便提議讓老婆去和贏錢的人睡三天,贏錢的人同意了這個條件。父親便分不清東南西北地做老婆的工作,小龍母親自然不同意,哭喊著和男人廝打起來,打來打去,小龍母親失手把小龍父親打死了。母親就被判了無期徒刑。
這是小龍講述的,老魯?shù)睦习槁犃酥蹦ㄑ蹨I,老魯也直嘆氣,他們一起恨那個喪失人性的男人,同情被判無期的女人,還有眼前這個小龍。小龍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家境又變成了這個樣子,老魯想不收下小龍,良心上已經(jīng)不答應(yīng)了。他們只能收下小龍了,按老魯?shù)脑捴v:一只羊是趕,兩只羊也是放。老魯知道這個比喻不恰當,但就是那個意思。
小龍只講了一半實情,后一半沒講,這就給小龍以后的故事埋下了伏筆。
小龍的母親被判刑后,小龍便失學了。沒人供養(yǎng)他,他只能失學。后來就來到了城里,整日里餓著肚子在街上閑逛。他的原意是進城找到監(jiān)獄去看母親,母親沒有找到,卻找到了老賴一伙人。老賴年齡并不大,也就是二十來歲,這伙人都管他叫老賴,小龍認識他之后便也跟著喊老賴。他們整日里游手好閑,干一些偷雞摸狗的事,無外乎偷個錢包,欺負個女孩子什么的。小龍為了吃飽肚子,就加入了老賴一伙,因小龍初來乍到,扒藝不精,他只給老賴一伙當個二傳手什么的,然后就去館子里吃飯,老賴等人喝酒吃肉,小龍不喝酒,也不會喝,只吃飯、吃菜。酒肉吃過了,這伙人就專騷擾女孩子,女孩子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一伙人擁上去占人家的便宜,每次都搞得女孩子很狼狽,狗咬似的叫。如果女孩子扔了包,掉了手機什么的,他們也會順手牽羊。老賴等人也有發(fā)一筆的機會,那時老賴等人便很張狂地去桑拿、去洗頭房找小姐,有時也把這樣的小姐領(lǐng)回他們租住的平房里,神神鬼鬼地搞一些老賴等人感興趣的事。小龍知道老賴等人搞的一些名堂,但目前為止,他對那些名堂還不感興趣,老賴也不讓他參加這樣的活動。
如果這樣下去,小龍的未來還未可知。就在小龍不太情愿地隨老賴等人干這些勾當時,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嚴打”開始了,公安局早就盯上了老賴這一伙,在一天深夜,撲進了老賴等人租住的房間里。老賴等一伙就炸了窩,老賴跑了出去,其他人被抓走了。小龍那天晚上沒去老賴那住,因為他還不是老賴一伙的核心成員,他只能去住長途汽車站的候車室。小龍躲過了這一劫,無處可去的小龍便又開始在大街上游蕩,望著路邊飯館的櫥窗咽口水。晚上回到候車室,一個熱心的晚報讀者正在讀《好人老魯》那篇文章,那位好心人便給小龍出主意,讓小龍去找這位好人老魯。
接下來就有了以上發(fā)生的故事。
小龍的加入無形中給老魯居住帶來了問題,三個孩子怎么住都不太合適。老魯和老伴商量來研究去,兩人決定搬出去住。這棟樓的前后,有一排平房,那年唐山地震之后,為了防震蓋起來的平房。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中轉(zhuǎn)房,動遷戶的臨時住所,老魯有這個主意時,剛有一批動遷戶遷到新居去,新的動遷戶還沒到,有一些房子正空著。這一帶房管所的所長老魯熟,三說兩說,老魯便租到了一間。這樣,老魯和老伴便搬到樓下的平房里去住了,樓房里,雨思的學習任務(wù)重,自己住一間,小菊是女孩子也只能住一間,小龍睡在客廳里,這樣一來,問題便得到了解決。
安頓好之后,老魯又張羅著給小龍安排上學的事。小龍該上二年級,還是小菊那所學校,一是近,主要還是老魯和校長熟。
小龍一上學,老魯?shù)娜兆佑肿呦蛄苏墶5牵捎谛↓埖募尤耄萧數(shù)慕?jīng)濟一下子緊張起來,他和老伴的退休金,又要吃、又要喝,而且還要管三個孩子的學費,老魯這點錢就有點打不開點了,好在兒子時不時地從美國寄來一些硬通貨,緩解了老魯?shù)木o張。日子總還能過得下去。
老魯?shù)氖乱呀?jīng)變成了新聞,就有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來采訪老魯,老魯一見到記者就躲,他現(xiàn)在有些怕見記者。上次晚報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就有小龍找上門來,如果電視臺再一播,有更多的孩子找上門來,老魯知道肯定吃不消,現(xiàn)在三個孩子已經(jīng)讓老魯感到了壓力。老魯面對無家可歸的孩子又不能硬下心來趕孩子走,實踐證明,老魯和老伴都是很善良的人,他們硬不下這個心來。
老魯躲來跑去,終于還是讓電視記者堵著了,老魯沒有理由再躲了。他只能面對攝像機說點什么了,他其實也沒啥可說的,說三個孩子的遭遇,說自己現(xiàn)在的難處,老魯想借此機會告訴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別再找上門來了,老魯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不久,電視臺這次采訪老魯?shù)墓?jié)目播出了。老魯?shù)娜兆庸粺狒[了起來,平日里有一些退休的老頭老太們來看望老魯,也來看三個孩子。看完了就很感動,扔下一些錢,或者放下提早就買好的東西。老魯自然是推拒,這些同樣善良的人們就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老魯就只好把錢物收下,并且一筆筆地記好,用在日后孩子們的花銷上。偶爾也有一兩筆匯款,大都是電視臺或報社轉(zhuǎn)來的,老魯接到這些好心人的捐贈,就多了份感慨,他就沖老伴說:世上還是好人多呀。
這些捐贈畢竟有限,杯水車薪解決不了長遠,老魯?shù)娜兆右琅f過得緊巴。但這話他不能說,只能自己跟自己緊巴。
也有一些街道或某個部門的領(lǐng)導到老魯這兒來看一看轉(zhuǎn)一轉(zhuǎn),他們來之前是抱著某種幻想的,那就是他們那片也遇到了這樣的困難,也出現(xiàn)了孤兒,想把孤兒送到老魯這里,當他們看過了老魯目前的樣子,又都沒好意思把這樣的話說出來。留下一堆鼓勵老魯?shù)脑挘阕吡恕W吡艘簿妥吡耍萧斊D難的日子,還得和老伴籌謀著過。
有時老伴也生老魯?shù)臍猓胖煤玫娜兆硬贿^,過這種日子。什么養(yǎng)花呀,釣魚呀,現(xiàn)在老魯自己連想都不敢想了。老魯有時也想,自己這么干是為什么呢?當他看到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時,他又覺得這日子過得值。他不忍心讓三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淪落街頭,最后學壞,那會讓他很痛心。他真希望自己有能力辦一個大樂園,讓天下所有無家可歸的孩子都到這個樂園里來,那將是怎樣一番景象呀。老魯經(jīng)常為自己的幻想陶醉得發(fā)呆發(fā)傻。幻想畢竟是幻想,老魯回過神來之后,還是算計著下學期三個孩子的學費。
雨思馬上面臨高考了,一些考生家長花了血本在考場附近租了賓館,這樣有利于孩子專心致志地高考。雨思沒說過其他考生的事,但老魯聽說了,他下定決心也在雨思考場附近的賓館租了房間,并讓老伴陪著雨思。他一天三頓把做好的飯菜送過去,讓雨思進行最后的沖刺。
高考那天,老魯和老伴一起一直把雨思送到考場門外,直到看不見雨思了,他才把目光收回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身前身后已經(jīng)站滿了送孩子高考的家長,他們在等待中交流著,企盼著。
兒子當年高考時,他正被分局抽去調(diào)查一個案子,那年的七月他沒完沒了地陷進案子里,兒子高考已經(jīng)過去許多天了,他才想起高考這碼事,打電話到家里向老伴詢問,遭到了老伴一頓搶白,說他不關(guān)心家,不關(guān)心兒子,說得他一點脾氣也沒有。他一直等到辦完案子,才回到家,兒子大學錄取通知書已經(jīng)收到了,正在準備去上學的用品。
雨思走進了考場,他的心也走進了考場,要是雨思考上大學,他也松了口氣。畢竟這一年多來,為了雨思的學習,他花了不少心思。高考的三天時間里,他就在校門口站了三天。
雨思終于考完了,他松一口氣,接下來就剩下等待了。
就在這些天里,小龍出事了。
小龍的事出得一點也不偶然,有很強的必然性。
跑掉的老賴又回來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再干那種小偷小摸的勾當了,這次他跑出去認識了一個老板,老板是干販毒行當?shù)摹@腺嚳可侠习搴螅舆B干了幾宗大買賣,這讓老賴嘗到了甜頭,這是他小偷小摸一輩子也弄不到的數(shù)。為了擴大自己的網(wǎng)絡(luò),老賴就回來發(fā)展了,這座城市他畢竟熟悉,況且這么長時間,公安局對他已放松了警惕。
老賴一回來就想到了小龍,小龍畢竟是個孩子,沒人注意他,況且也好糊弄。現(xiàn)在小龍又上學了,以一名小學生的身份為他送貨,他覺得萬無一失。
老賴找到小龍時,小龍并不同意再和老賴來往下去,經(jīng)過這一陣波折,小龍的心已經(jīng)踏實下來了,他覺得自己要是不學好,真的對不住魯爺爺。老賴有老賴的辦法,他知道小龍的母親在監(jiān)獄里,便對小龍說想不想讓你媽早點出來?小龍當然愿意,老賴還是抓住了小龍這一心理,乘勝追擊地說:那你得掙大錢,把你媽買出來,咱監(jiān)獄里有熟人,只要有錢,那是一句話的事。
剛開始小龍并不知道讓他干什么,干的是什么,老賴指揮他把一包東西從乙地送到甲地,或者是從甲地把東西送到丙地。每次干完活,小龍并沒有真正得到錢,而是老賴掏出一堆票子在小龍眼前晃了晃又放進兜里說:這錢都是你的,我先替你保管,到時候,我?guī)湍惆涯銒屬I出來。
幾次之后,小龍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老賴的言行舉止有許多破綻,小龍看出后就留了一個心眼,再次取貨送貨時,他就調(diào)了包,把真貨留下,假貨送去。
當小龍打開真貨之后,他自己都嚇呆了。小龍沒見過真正的毒品,但他在電影電視里看過,這是一包很可怕的東西,不管什么人吃了,都會得一種很可怕的病。小龍在學校的宣傳櫥窗里看過宣傳圖片,吸毒的人面目丑惡地倒斃在地上,讓人看了又害怕又惡心。
小龍面對如此重大的事情,他不敢隱瞞,便給老魯說了,老魯也覺得事情重大,馬上又報告給了公安局。就在這當口,小龍被老賴一伙綁架了。他們發(fā)現(xiàn)被調(diào)包了,但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差錯,分析來分析去,他們覺得小龍這個環(huán)節(jié)最令人懷疑,為了弄清事情真相他們把小龍抓了過去。由剛開始的隱蔽,到現(xiàn)在的明目張膽,事情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
小龍失蹤了,憑老魯多年干公安的經(jīng)驗,馬上就判斷出,這件事一定和老賴等人有關(guān)系。于是,依據(jù)小龍?zhí)峁┑闹虢z馬跡,公安局很快對幾個重點地段進行了布控。經(jīng)過一陣緊張的監(jiān)控,終于發(fā)現(xiàn)了小龍的線索。小龍被關(guān)在一幢居民樓里,那是一片新開發(fā)的小區(qū),樓層都在二十幾層。公安機關(guān)馬上采取了行動,團團地將那幢樓包圍了。
老賴一伙人知道外面已經(jīng)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想跑已經(jīng)不可能了,于是他們就把小龍當人質(zhì)和公安民警談起了條件。雙方就僵持在了那里。
老魯比任何人都擔心小龍的安全,因為他現(xiàn)在是小龍的監(jiān)護人,況且,他早就把小龍當成是自己的孩子了。親人的血肉總是連在一起的,他在這種時候沒有理由不為小龍的安危提心吊膽。情急之中,老魯要采取行動了,干了一輩子公安,他這一膽識還是有的。公安人員正在緊張布控,琢磨著一條既能保證小龍安全,又能捉拿販毒分子的方案。這時沒人注意老魯?shù)男袆印@萧斚仁巧狭藰恰淼搅岁P(guān)押小龍的上一層,從陽臺上又翻出來。老魯在做這一切時身手敏捷,不亞于二十歲的小伙子,接下來他就餓虎撲食般地從窗外撲了進來。
老賴等人正在電話里和公安人員討價還價,他們沒想到老魯用這么快的速度就撲到了他們的眼前,接下來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搏斗的結(jié)果是,在老魯身中數(shù)刀后,公安人員及時趕到,小龍安然無恙,老賴等人被老魯收拾得暈頭轉(zhuǎn)向了,自然也束手就擒。
老魯被送進了醫(yī)院,老魯清醒過來后,看見了三個孩子的淚臉,以及老伴還有許許多多公安民警的臉,老魯?shù)拇采洗蚕聰[滿了鮮花。這時老魯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幸福得他直想流淚。
接下來好事一樁接著一樁,老魯立功了,他干了大半輩子還沒立過這么大的功,是二等功,可以說,完全可以說這是對人生的最好總結(jié)。沒幾天,雨思的錄取通知書也寄到了,雨思終于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舜髮W。
電視、報紙,那幾日鋪天蓋地的都是老魯?shù)男侣劇@萧斒悄莻月這座城市的名人。
老魯?shù)膫谝惶焯斓睾闷饋怼D翘欤【蛰p輕地推開病房的門,她一來到老魯?shù)拇睬埃惆杨^扎在老魯?shù)膽牙铩@萧斣卺t(yī)院的日子里,最想念的就是這三個孩子,他一天見不到孩子心里便空空落落的。他撫著小菊的頭,很慈祥地問:想爺爺了嗎?
小菊抬起淚臉,點點頭。
小菊就說:爺爺,我對你說實話,你不要把我送回去呀。老魯就認真地沖小菊點點頭。
小菊就實話實說了,原來小菊的母親也進了監(jiān)獄。是陪外賓時,在賓館里她在飲料里放了麻醉藥,自然是為了外賓的錢,結(jié)果,她就進了監(jiān)獄。在這之前,小菊的父親和一個年輕女人去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小菊是有爺爺奶奶的,但爺爺奶奶根本不承認這個孫女,??說她是野種。她就從家里跑出來。每次又都被公安人員給送了回去。后來她就學聰明了,不管對方如何花言巧語,她就是不說出實情。
老魯救小龍的事,讓小菊徹底相信了老魯,為了他們這些孩子,老魯死都不怕,這樣的人不信任,還有什么人值得信任呢?
老魯聽完了小菊的身世,對小菊更加憐愛了,他撫著小菊的頭,哽著聲音說:爺爺就是你的親爺爺,哪也不讓你去。
小菊走后,老魯望著滿屋擺滿的鮮花,嗅著各色芬芳就想:這就是日子,這就是生活。老魯開始琢磨要把小龍、雨思和小菊的監(jiān)護手續(xù)正式辦下來,到那時,孩子們就真正是他的親人了。
接下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掉在一個鮮花簇擁的王國里,花兒們綻放著,孩子們的笑臉迎著他,他就想:這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樂園,是真正的樂園。老魯在夢中笑了,而且笑出了聲。
三個孩子靜悄悄地出現(xiàn)在老魯?shù)拇睬埃麄儾恢览萧敒槭裁磿Φ眠@么開心。
(https://www.dzxsw.cc/book/86477297/26150207.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