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關于地震
這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
在這個季節(jié)里這座城市流傳著一條消息——
這座城市要地震了!
震中就在本市!
地震的等級是8級!
……
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使這座城市很溫暖也很美麗,有關地震的消息在這個季節(jié)里像流感一樣,在這座城市里流傳開來。
地震的消息乍起于民間。這座城市的人民對民間的消息一直深信不疑。從二十多年前的江青等人被抓,到最近副市長被小偷所殺……這樣重大的消息都先來自于民間。幾天之后,或過一陣之后,報紙、電臺、電視臺才紛紛披露。這座城市的宣傳機構,總要比民間的消息慢半拍,又是對民間消息的重復。因此,這座城市的人民對公開宣傳的消息始終態(tài)度冷漠。
那是一天晚上,人們吃過了晚飯,有一搭無一搭地收看著本市新聞。這時,健壯的市長出現(xiàn)在了屏幕上。市長顯得鎮(zhèn)定自若,微笑著沖著他的市民。市長每次出現(xiàn)在市民面前總是微笑。是這座城市的市民選舉他當?shù)倪@個市長,所以他每次出現(xiàn)在市民面前,他總是微笑。市長微笑著說到了地震,市長說:地震有什么可怕的,中國人民歷來有與天斗與地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中國人民面對法西斯的屠刀連死都不怕,還怕個小小的地震嗎……接著市長又說:經(jīng)市地震局專家們精益求精的測定,今年,不,今后十年內(nèi)是我國第五個地震高峰期,但種種數(shù)據(jù)說明,震中不在我市,(市長說到這里,又意味深長地笑了片刻)即便真的震了,也是小小的余波而已……最后市長要求全市人民在這春暖花開的大好季節(jié)里,把改革深入下去,把生產(chǎn)促上去。市長講完這些,揮手微笑向他的人民告別。
市長的講話一點也沒有消除人們對地震的恐懼,相反人們對即將要來的地震開始惴惴不安起來。接下來的一些日子里,人們不斷地從報紙上或電視新聞里得到世界各地的有關地震的消息,先是日本,后來又是臺灣,接下來又是云南麗江……地震正在一點點地向這座城市蔓延。那些日子里,這座城市的人們,一天到晚,總是人心惶惶,心驚肉跳。在那一陣子,人們對地震局表示出前所未有的關心。從早到晚,地震局的門前,總是人頭攢動,交頭接耳,人們關切地打探著地震的消息。那些日子里,地震局的工作人員,終日不得安寧,甚至到了無法正常辦公的境況。為了消除人們對地震的恐懼心理,地震局的專家不得不一次次地走出來,高聲沖人們解釋,說:今日無地震,該忙什么就忙什么吧。然而,面對專家們的話語,這個城市的人們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韌性,走了一撥又來了一群。一時間,地震局門前,車水馬龍,人們摩肩接踵。是地震局的人們首先失去了耐心,關牢大門,門上掛了一方牌子,牌子上醒目地寫著:
今日無地震。
人們看著那息事寧人的牌子,覺得地震局這種做法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今日無地震,不等于明日無地震,人們惶悚地等待著地震。有幾位精神脆弱的中年婦女,坐在地震局門前的空地上竟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拍手打掌地說:老天爺呀,地震你就快點來吧,我們這么熬著可受不住了……這幾個婦女的哭訴,引來了眾人的一片唏噓。
這座城市里的人們在等待地震的日子里煎熬著。最后人們對地震局也失去了信任,他們齊心協(xié)力地關注著民間的消息。民間的消息又眾說紛紜,有的說,震一定是要震,就在最近幾日。又有的說,今年春天不震了,要等到秋天……一時間,各種說法,莫衷一是。
人們一邊關注著民間的消息,同時也在注意著官方的新聞。那些日子,人們對本市電臺的新聞節(jié)目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熱衷。然而人們并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復。政府為了穩(wěn)定人們的情緒,得到市長批準后,電視臺黃金檔里插放了一部很有爭議的長篇電視連續(xù)劇。這部電視劇已拍出有幾年了,各方爭議較大,電視臺一直壓著沒放。人們目睹著這部有爭議的電視劇,看了幾集之后,人們又深深地失望了,覺得這部電視劇并不像人們流傳的那么有“爭議”。在插放這部電視劇的過程中,電視屏幕的下方不時地滾過給地震辟謠的文字。
人們等待著,終于沒能等到地震。人們在各種媒體的新聞里看到的仍是市長忙碌的身影,市長不是接見投資商,就是到工廠企業(yè)去宣傳改革,或者到一個又一個新開發(fā)的經(jīng)濟區(qū)去剪彩,微笑著講話。市長再也不提有關地震的事兒了。人們就生出許多遺憾,然后惴惴不安地期待著地震的早日降臨,既然地震遲早要來,那還是早一點來吧。然而,一天天過去了,地震仍然沒有來,日子卻總是要往前過的,有了日子,便有了與日子有關的一些故事——
胡大海(之一)
天氣是好的,各色的花兒們,在公園里或路旁的甬道上開放。天一天比一天熱烈起來。胡大海走在這很好的天氣里,望路上紛雜的車群在你擠我讓地往前趕,路旁各色的花兒們在熱鬧地開放。胡大海的心情卻很不好。胡大海剛從單位里走出來,他是回單位領工資的。單位在一個月前搞了改革。沒改革前,胡大海是車間里的一名鉗工。那時廠里的景況也不好,后來廠里就改革了,改革的結果是,胡大海失業(yè)了,與他一同失業(yè)的還有不少人。廠里的領導很人道,沒有把這些失業(yè)工人一腳蹋開,而是仍給胡大海這些失業(yè)人員按百分之七十發(fā)工資。胡大海今天領到了175元整,胡大海從財會室領到工資后并沒有馬上走,他要找廠長談一談。本來胡大海來單位前約好了幾個人,他們也同意找廠長談一談,可來到財會室,聽會計說,那幾個人已經(jīng)領完工資,早就走了。胡大海為那幾個不守信用的人,先是生了一會兒悶氣,后來他就竟自去找廠長了。廠長正在辦公室里開會,他從門縫里看到廠長辦公室里煙霧繚繞,胡大海沒有進門,他知道進去也是白進去,廠長在這種時候是不會把他的這種小事記掛在心上的。
胡大海就想起了小鵑,小鵑是他的女朋友,兩人原先計劃過,今年的“五一”就結婚。他一想起小鵑心里就暢快了一些。小鵑是單位的油漆工。小鵑正在往一個鐵架子上涂一種紅色的漆,小鵑穿著工裝,戴著口罩,弓著身子很賣力氣地往鐵架子上刷漆。小鵑看見了他,卻沒停下手里的動作。胡大海在臉上擠出一縷笑,他被廠長辭退時,曾和小鵑吵了一架,兩人已經(jīng)快有半個月沒見面了。小鵑罵他無能,說誰誰誰和廠長關系好,人家被調(diào)到另一個車間,然后就數(shù)落他無能不會搞關系,被廠長炒魷魚活該等話。那時,胡大海心里正一片煩亂,他就揮手打了小鵑一記耳光,小鵑就哭了,從那以后,他約了小鵑幾次,小鵑都沒有理他。
他在小鵑身后站住了,看著小鵑很俏的背影,小鵑的身體在工裝里仍顯得有模有樣,渾圓的肩,還有那柔軟的腰,以及鼓鼓的屁股,他看著她,心里就充滿了溫柔,他伸手在小鵑的屁股上摸了一下。小鵑沒有理他。以前小鵑很喜歡他這樣,她說癢癢,然后就咯咯地笑。他便不厭其煩地去摸,她也不厭其煩地笑。今天胡大海面對小鵑無動于衷的屁股,想了想,又伸手摸了一下,這一次胡大海的雙手充滿了渴望和溫存。小鵑回過身來斷喝了聲:別碰我!
胡大海愣了一會兒,又愣了一會兒。小鵑換了一個角度,身體離他遠了些,仍在刷那個鐵架。胡大海就蹲在了地上,點了支煙,吸了兩口道:小鵑,我媽想見見你,咱們也該商量商量結婚的事了。小鵑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口罩上方一雙好看的眼睛就盯緊了他,聲音含混地說:還想結婚?我看你是發(fā)昏了,咱們結婚了,是你養(yǎng)我,還是我養(yǎng)你。
胡大海就想到了兜里揣著的那175元錢,想說幾句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沒說出,他離開小鵑時,踢翻了小鵑配料的漆桶,那里面紅色的油漆灑了一地,像攤血。他沖那攤紅色咬了咬牙。他又徑直來到廠長辦公室門前,門已鎖上了,他敲了幾次里面也沒應聲,后來碰到一個熟人,告訴他廠長出去了,今天能否回來很不好說。
胡大海沖著廠長辦公室的門,運了半晌氣,真想一腳把它踢開,想了想,終覺不妥,最后還是拔腳離開了。
胡大海知道其實找到廠長也沒什么用,他已經(jīng)找過廠長無數(shù)次了。他有他的理由,廠長有廠長的對策,最后每次都是胡大海說不過廠長,理屈詞窮地敗下陣來。但是怎么琢磨又都不是個味,恍似在喉嚨口灑了把“五香粉”,七七八八地哽在那,終不是個滋味。
那一次他找到了廠長,廠長正在一堆報表面前忙碌著,還是抽空接見了他。
他說:廠里辭了我,我想不通。
廠長微笑,彈煙灰。
他說:廠長,我十八歲進廠,都在這干了十年了。
廠長:是,我理解你對工廠的感情,二車間的老張都干滿二十年了,他不也下崗了。
他說:我才二十八歲,還沒成家,正是為廠里出力氣的時候。
廠長面露真誠:我理解你們,你們熱愛工廠,熱愛自己的工作。改革么,難免會有一些犧牲,你們犧牲一下,都是為了這個工廠,我代表廠里五百七十多名干部、職工,向你們致敬了。
他說:廠長,我真的不想待業(yè),讓我回來工作吧,干啥都行。
廠長:要是你一個人咋都好說,今天讓你回來,那么明天那些人都要回來,我怎么回答大家。人都回來了,這不又和以前一樣了,改來改去,還不等于沒改?!
他說:求你了,廠長。
廠長嘖嘴,很是同情的表情:大海同志,你還年輕,以后發(fā)展的機會還很多,咱們這個破廠有啥好的,日后你要找到了發(fā)展機會,我們請都請不回來呢。
他說:廠長,我爹在這干了一輩子,我是接他的班進的工廠,廠里不管我,誰管我。
廠長:廠里怎么會不管你呢?一個月不還發(fā)你百分之七十的工資么?咱們國家是講感情的,要是在美國,哪有這樣的好事。
他還想說什么,這時廠長的電話鈴響了。不知哪個車間出了什么事,廠長放下電話就慌慌地往外走,他覺得沒理由再賴著不走了。便也出來。
以后,他又找過許多次廠長,情景大致都是這樣。
可胡大海每次走出廠長辦公室,郁積的火氣就一點點地燃燒起來。廠長有廠長辭人的理由,胡大海想不通的是,廠里五六百人,為什么不辭別人,偏偏辭了自己。進廠十年有余,為廠里大的貢獻沒有過,可也沒犯過錯誤,就是遲到、早退的現(xiàn)象也很少有過。十余年了,沒有功勞,也該有些苦勞吧。胡大海越想就越想不通了。
胡大海走在陽光燦爛的街上,心里卻郁悶得要死要活。他想:我要殺了廠長。殺了他,那是遲早的事。
胡大海這么一想就停了下來,他望著眼前林立的高樓大廈,心想:這地震說震怎么還不快震呢?要震最好在夜里,轟轟烈烈地震他一次,讓這座城市變成廢墟,那時便沒有了失業(yè),一切就都平等了。平等后的日子該是多么美好呀,陽光明媚,山花爛漫。還有小鵑,他一想到小鵑,心里又疼了一次。
王可夫(之一)
股民王可夫已經(jīng)三天沒有離開他那間小屋了。他一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朦朦朧朧,不知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
這期間他的呼機響了兩次,第一次呼他的是老伍。老伍和他一樣也是一個股民,幾天前兩人曾約好,如果股市再這樣無限期地回落下去,那么他們就要一起拋掉手里的所有原始股。結果王可夫沒有去,他也懶得去。老伍就在呼機上給他留下了一句話:小子你等死吧!
王可夫對老伍惡毒的詛咒無動于衷。
呼機第二次響,是燕子留給他一句話:他出差了,一個星期后回。
王可夫當然知道“他”是誰,那是燕子的丈夫。燕子是他的情人。現(xiàn)在只有燕子和他要好了,一想到燕子,他的心里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他躺在床上,懶得起來,更不想動,樓道里不時地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這些腳步聲,告訴他或者一天結束了,或者是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窗外對著的是馬路,馬路上車流不斷,車們不停息地在路上飛奔著。
放在枕頭下面的呼機,不時地短促地鳴叫,他知道,那是應有的服務,整點報時、重大新聞、股市行情、天氣預報……他懶得去看一眼這些消息,從這個城市謠傳地震那天起,股市便一路下跌,跌得有些令人吃驚,他覺得這些股民們有些好笑。剛開始老伍似乎還能沉得住氣,老伍站在股票交易所門外,叼著支煙,看著那些急于把原始股往出拋的市民們說:真是一群大傻X。后來的境況出乎老伍意料,也出乎他王可夫的意料,股市竟低到了歷史的最低點。就連深謀遠慮的老伍也沉不住氣了,和他商量好,要一起拋掉手里的原始股。他知道那些目光短淺的市民們目前想的是什么;既然地震就要來了,股票握在手里自然不如抓著人民幣踏實。有的急功近利者,把用股票換回的人民幣,不僅抓在手里,還搶購了米、面和鮮肉貯藏起來。市民們這些舉動讓王可夫想起了若干年前的一句口號: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王可夫想到這,便在心里笑了一次。大約十年前,那時的王可夫還是個詩人,十年前的王可夫做夢也沒有想到十年后他會落魄成一個眼下這樣的股民。十年前的王可夫,春風得意,志得意滿,整座城市,整個世界都站在他的腳下。
王可夫十年前,并不屬于這座城市,那時他還在一個挺偏僻的山溝里當一名中學教師,因為他是詩人,他才被調(diào)到這座城市,成了一名真正的詩人。詩人王可夫那時很年輕,也很有才氣,留著長發(fā)和墨黑的胡須,被這座城市的各個大學中文系請去講課。
燕子就是那時候認識他的。那時候,他認識了許多像燕子一樣的大學生,那時詩人王可夫年輕,燕子她們更年輕。那時的詩人王可夫每天都能收到燕子們的求愛信,不僅是求愛信,還有燕子們的來訪。那些時日,王可夫小小宿舍里,到處是一片鶯歌燕舞。
王可夫不失時機地和這些女大學生們做愛,和他做過愛的大學生們都發(fā)誓要嫁給他,包括燕子。那時的燕子是他最鐘情的一個。那時的王可夫事業(yè)和功名達到了頂峰,詩人王可夫絕對沒有想到十年后會是這般光景。
那時詩人想到的卻是,自己是大眾的情人,沒有理由,也不可能把自己歸屬給任何一個燕子。
一年年過去了,燕子們似乎看透了詩人的想法和打算,便相繼遠離了詩人,各自找主紛紛嫁了出去。燕子是這批人中最后一個嫁出去的,那時的燕子還夢想著有朝一日詩人會真的娶她,結果卻令燕子深深地失望了。燕子深知自己仍是個俗人,也不得不像其她姐妹們一樣要嫁出去了。
燕子來向詩人告別,詩人很傷心,燕子更傷心,于是兩人一次又一次地做愛,最后雙雙都成了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樣。那一次燕子就發(fā)誓說:我嫁人了,心仍是你的。詩人王可夫很是感動,有三兩滴淚水流了出來。最后燕子終于嫁人了。燕子沒忘記自己曾立下的誓言,果然在十年以后,仍默默無聞地做著王可夫的情人。
詩人王可夫十年后仍單身一個,在這十年中,社會和王可夫一樣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王可夫從一個詩人淪落成了股民。其實王可夫曾有過數(shù)次機會娶妻生子,過起平常百姓的日子。可王可夫畢竟是王可夫,他牢記著一條真理,人生就像在押賭,有贏有輸。他要賭下去。沒想到一輸竟是這樣的慘。
詩人王可夫早就不是詩人了,不是他江郎才盡,而是變化后的社會不需要什么詩人了。于是王可夫就不是詩人了。不是詩人的王可夫很快地接受了這一現(xiàn)實,正如他當年接受詩人桂冠一樣。一切都習慣了,習慣了,并沒有什么不好,可他的心情卻已是江河日下了。熱鬧繁雜的塵世離王可夫愈來愈遠,甚至他賴以生存的股市。
股市因為地震事件大幅地跌落,也沒能夠引起王可夫的重視。跌、漲對王可夫來說已沒什么意義了,有的只是一個形式。王可夫恍似成了生活中的局外人。
老伍以前曾是個小說家,現(xiàn)在當然也不是什么小說家了。老伍曾給王可夫透徹地分析過眼下的心境:你是被功名和女人累住了。
王可夫對老伍的評語未置可否。
王可夫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大腦麻木而又清醒。對前一陣瘋傳要地震的消息,王可夫曾感動過一些日子,他曾幻想過,震后的城市將會是個什么樣子,不管怎么樣,那將是居住在這座城市里的人們的一件大事,面目全非后的城市,一定會從頭開始,用勤勞的雙手,再建家園,那將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一幅幅畫面呢。這么一想,王可夫竟又一次有了寫詩的激情。
說是要震,終究沒震。日子依舊平平常常,股市卻大幅地跌落,這令王可夫心如死灰。
當他接到燕子的通告,丈夫出差不在家的消息后,他曾些微地有了份喜悅,可很快又消失了。他不是不需要女人,尤其是這種暫短的偷情,他時時刻刻都在想念燕子。燕子十年前是一個豐姿迷人的姑娘,經(jīng)過近十年為人妻為人母的洗禮,早已出落成了一位豐腴性感的少婦。作為女人,作為女性,現(xiàn)在的燕子比十年前更加蠱惑人心。
十年了,燕子忠心耿耿地當著他的情人,在丈夫出差不在家的日子里,他一次次晝伏夜出地潛進燕子家,爬到燕子夫妻的床上,去偷情去瘋狂,可這之后,留給他的是更深的落寞和空虛。他不知除了和燕子偷情之外還能干些什么,他對這種偷情方式厭倦了。
于是,王可夫只剩下了昏昏沉沉地睡覺,就是睡覺,他也不知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他清醒過來的一霎那,他想,自己該起來了,真的該起來了。接下來,王可夫做著一系列起床的準備工作。
大師(之一)
大師住在一條很深很舊的巷子里,巷子的磚墻一律是青灰色的。那青磚又厚又大,碼疊在一起,就有了歷史和威嚴。
據(jù)說這條舊巷的歷史比這座城市的年齡還要大。先有的這條巷子,那時這條巷子里住的都是有錢人,有錢的人們?yōu)榱烁佑绣X,便修造了這座城市,使方圓幾百里有了商業(yè)與文化的中心,這座城市便愈加繁華熱鬧起來。
大師住的這條巷子真是太老了,老得從磚縫里及院落里散發(fā)出一陣陣發(fā)霉的氣味。大師住在巷子最深處,那里有一個門樓,門樓造的很講究,也很高大,但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這門樓是后修的,顏色與舊磚墻并無二致,但工藝明顯比磚墻先進了許多,也文明了許多。門樓后便是一方小院,院里種著一些花草,花草們在蓬勃地生長著。屋檐很高大,同樣青色的琉璃瓦在很好的太陽下閃著一層幽光,小院很靜。有三兩棵青竹點綴在屋前,更顯出這個院落的雅來。
大師以前并不是這座城市里的人,大師成為大師后才購下了這條舊巷里的舊院。大師一直都是深居簡出。城里的人們都知道大師,但很少有人知道大師就住在這條舊巷里。大師的打扮很特別,穿一身舊軍裝,軍裝的質(zhì)地是的卡的那一種。大師的年齡并不大,才四十出頭,因此,頭發(fā)很茂密,粗短的五指,手心里生滿了昔日的老繭。那繭子已有些歷史了,異常堅定地長在大師的手上。
大師以前一直生在鄉(xiāng)下,長在鄉(xiāng)下,結過婚,并有子。那一年,大師得了一種很怪也很重的病,也醫(yī)了治了,卻不見好,并不殷實的家業(yè)隨之就敗落了。一個小有收益的農(nóng)民之家,哪承受得住這樣的花銷。大師整日躺在床上,不死不活,一日三餐自不必說,還要吃一些維系生命的藥。
女人帶著孩娃先是哭哭啼啼求親借友,親戚朋友先是借一點送一些,時間長了,終不是個辦法。久病床前無孝子,況且女人畢竟是女人。女人為大師治病借了許多債務,別說大師有病,就是沒病,大師省吃儉用也夠還上一輩子的,女人就哭著沖大師說:這日子沒法過了。
大師早已心灰意冷,心想:一死了之吧。自己死了,不僅解脫了一家,自己后半生也就解脫了,即便好了,當牛做馬去還欠下的債務,日子也永無翻身之日。這樣一想,還不如死了的好。大師在久病面前,終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決定一死了之了。
大師給尚幼小不知事的兒子跪了,心里默念了生離死別,又給女人說了日后的前程,讓她日后擇個好主,再嫁吧。女人解了他的意思,只是哭,哭得痛不欲生,生離死別。女人自然明了他的意思,女人也是沒有辦法的,這樣的病早晚是要死的,早死早享福吧。女人這么安慰著自己。女人很含蓄地說了:去就去吧,俺讓娃記住你,年節(jié)的在村頭給你燒紙。體貼的女人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已經(jīng)沒有理由不死了。他想好了死法,于是,那天夜晚,他趁孩娃、女人睡著之時(他一直懷疑女人是裝睡)爬出了家門,爬出了村巷。他一點點地告別生他養(yǎng)他的小山村,這時他的內(nèi)心百感交集,一腳踩著生,一腳踩著死,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呀……
大師后來就爬進了村后的山林里,后來大師再也爬不動了,大師就哭,哭他的生死,后來竟連哭也沒了氣力了,大師就想,該死了。大師就“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大師在夢中醒了,大師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傍晚的山林靜靜地依傍著他,霧氣飄繞,似仙似畫。大師就想,真的就死了,眼下已是另一方世界了,大師想坐起來,竟坐起來了。他看著眼前的一切,竟是無比的熟悉,小時候,拾柴挖菜的地方又歷歷在目,大師想,原來死竟是這樣呀。他為以前怕死,有些臉紅。大師想,站起來吧,他就站起來了。大師又覺得有些餓,大師不解,難道死人也知道餓嗎?
這時天就黑了,大師這才醒轉過來,想到從家里一路拖爬出來,是想一死的,沒有死成不說,反又回轉過來。這竟是個奇跡,大師為難地哭了,哭得傷心無比,左右為難。大師站在空寂無人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林里,恍似做了個夢,又想不起夢的內(nèi)容,腦子里空茫一片,心也依舊懸著,無著無落。
大師又一次想到了家,還有死。大師又想了一夜,大師想了許多,有關生,有關死,現(xiàn)實的,未來的,大師終于想通了。自己是死過一回的人,全當自己是死了吧。
黎明時分,大師終于想通了。大師走了,離開生他養(yǎng)他的小村,離開了親人,離開了后半生的債務……大師走得義無返顧。
時隔數(shù)年,大師對當年自己病的莫名其妙的消失百思不得其解。
大師無家可歸,浪跡于城鄉(xiāng)之間,先是靠給人打工維系生計。后來他來到一座古寺里,那里有位和尚。和尚聽了大師的身世很是同情,便收留了大師。和尚教大師氣功,大師此時已心無雜念,對老和尚的指點悟性很深,沒多少時日,大師就學會了辟谷。大師可以數(shù)日不吃五谷雜糧,仍舊精力充沛。又經(jīng)過數(shù)日的點撥,大師悟性就更深了一層。大師可以數(shù)日滴水不進,仍能談笑風生。
終有一日,老和尚與大師談了一次話,老和尚告訴他自己數(shù)年的修煉,他已經(jīng)在數(shù)月內(nèi)達到了。老和尚的確不是個凡人,勸他回到凡人的世界里去。
大師聽從了老和尚的話,便來到了這座城市,于是大師就成了大師。
大師在這座舊巷小院里深居簡出,大師一直在思考一個淺顯而又深奧的東西。那就是當年的病怎么說好就好了呢?
大師回想著昔日的病情,醫(yī)生是給他下過診斷的,而且自己覺得也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怎么說好就好了呢?大師不解。大師在冥冥苦想這些的時候,他的耳畔響起了林間溪水之聲,嗅覺中飄起自然的芳芬,那林地,那溪水,大師似乎頓悟了。
于是,大師的房前屋后種植了許多花草,大師便成了一個花匠。大師對吃喝沒有任何欲念,他數(shù)日辟谷,有的是對穢物的厭惡。大師的院落里終日花草芬芳,蜂飛蝶舞。這座城市里很少有人知道此人就是大師。
但還是有人知道的,要不然大師就不是大師了。每當夜深人靜,常有轎車駛到大師門下,車里被攙出的是一些這座城市里很有頭臉的人物,有問吉兇的,也有治病的。大師說了什么,又是怎么治病的,這座城市里的凡人很少有人知詳。
據(jù)說這座城市的市長也拜見過大師,還曾下過決心,要把大師請出山,讓其擔任這座城市“科學委員會”的顧問之類的角色,大師自然回絕了。于是,大師的名字在這座城市的上層社會中廣泛流傳。
兩個中學生
白天的日澤公園非常寧靜。
破土的嫩草芽,有聲有色地在很好的陽光下成長著。樹們綻放著新芽,使春天的空氣溫馨祥和。
無風,陽光靜靜地潑灑著,湖水在這很好的陽光下安詳?shù)厥幯J澜缟l(fā)著春天的氣息。
排椅上坐著兩個孩子,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男孩叫成明,是初三的學生,女孩叫肖蕭,也是初三的學生。兩人連續(xù)來這個公園已經(jīng)兩天了。兩天里,他們就在那只排椅上靜靜地坐著,很少說話。成明偏瘦,目光有些憂郁地望著湖水,女孩肖蕭的眼睛又黑又亮,齊耳的短發(fā),又黑又亮的眼睛,使肖蕭顯得端莊、美麗。此時,她托著腮,悠悠地望著湖旁樹枝上歡叫著的兩只畫眉鳥。
成明偏了一下頭,看了她一眼,喃喃地問:嘿,想什么呢?
肖蕭似乎沒聽見他的話自語似地說:它們真好,無憂無慮的。
他便也去望那兩只畫眉。兩只鳥在樹枝上嬉戲著。
人要是能變成鳥該多好,女孩說。
可不是。男孩的目光停了一下。
兩只鳥突然就飛走了,留下了空空的枝頭。
女孩的目光仍瓷在那兒。
男孩收回目光去側頭望女孩。男孩喃喃地說:你這樣真漂亮。
女孩忽閃了一下眼睛,臉頰泛起潮紅,是少女的羞紅。
一時間,世界又靜了下來。兩人不再說話,癡癡地望著遠方。公園外,是西便門剛建起的那座立交橋,橋上橋下匯聚了許多車,車在橋上橋下飛馳而過,轟鳴聲遙遠又模糊地傳來。
兩人閉上了眼睛,頭枕在排椅上,沉沉的似睡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又都睜開了眼睛。
要是這樣永遠睡去該多好哇。女孩說。
那當然好。男孩愈加憂郁。
兩人的目光就網(wǎng)在了一起,一忽,不知是誰先躲開了對方的目光。
要是爸爸、媽媽知道我們這樣會很傷心的是么?女孩幽幽地道。
半晌男孩說:也許吧。女孩的樣子就有些傷神,又黑又高的眼睛里盈滿了水色。
男孩察覺到了,便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女孩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握了握,猶豫著道:別難過,我們不是說好了么,誰也不要難過。
女孩凄然笑了一下說:我沒有難過。
男孩的目光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似乎在遙遠的天際。
男孩說:我們要是不這么決定,過幾個月就該考高中了。說到這停了停,又說:讀完高中再讀大學,讀完大學,再讀研究生或博士什么的。
女孩接過男孩的話茬說:然后結婚、生孩子,像我們的父母一樣,最后到老。
最后到老。男孩重復一句。
還有呢?女孩又問。
沒有了,大概就是這些。男孩答。真是的。女孩說。
就是的。男孩也說。
于是兩人又靜寞下來,望那枝頭。
兩只畫眉鳥又回來了,落在枝頭上,一蹦一跳的,它們在唱一首它們自己的歌。
要是變成一只鳥真好。女孩說。
那當然。男孩的目光又一次變得飄忽起來。
女孩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喃喃著:學校這時,也許上物理課了。
也許是數(shù)學。男孩說。
女孩似乎突然清醒過來,慍怒地沖男孩:咱們不是說好了么,不提學校的事。
男孩似乎受了委屈:是你先說的。
是你!
是你……
兩人吵了幾句,便停下了。兩人互望著,半晌,又是半晌,女孩道:對不起。
男孩:沒什么。
兩人都在這座城市那所著名的重點學校里讀初三。女孩是物理課代表,男孩是數(shù)學課代表。兩人是班里的學習尖子。考重點高中,再考重點大學,然后,一路這么讀下去,誰也不會懷疑這兩名優(yōu)等生的能力。此時,兩名尖子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卻坐在了這座公園的長椅上,任時光悄然從他們的眉梢和肩頭走過。
你說,爸爸、媽媽們生活得有意思么?男孩突然這樣說。
也許有意思,也許沒意思。女孩這么說。
他們生我們,養(yǎng)我們,單位里還有那么多事要做,等我們長大了,他們就老了。男孩費力地思索著說。然后就是我們,到最后我們也老了。女孩悠悠地說。
大人們管這叫生活。男孩說完這句話,似乎一下子就長大了。
生活?日子?世界?女孩喃喃著。
畫眉鳥們悅耳地叫著,兩個園工在遠處一叢樹下澆水,水花兒亮閃閃地跳躍著,像一群鳥。
你說鳥們也會老么?女孩突然這樣問。
也許會吧,世上的所有東西都會老的。男孩說這話時像位哲人。
女孩就輕嘆了一聲。
不過鳥兒們不會有煩惱,它們始終無憂無慮。男孩似在安慰女孩。
還是鳥兒好。女孩就又說。
那么我們下輩子就做鳥兒吧。男孩說。
女孩聽了男孩的話,似乎激動了起來,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聲音顫抖著說:那我們就去做鳥兒,無憂無慮的那一種。
男孩笑了,女孩也笑了。
四只手緊握在一起,就那么長久地緊握著。
世界極靜,無風,陽光很好。
兩只鳥清清脆脆地在樹上叫著。
胡大海(之二)
胡大海母親的身體,在胡大海父親去世后,莫名其妙地便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了。母親身體衰老的速度大大出乎了胡大海的意料。
母親不曾有過工作,先是接二連三地為老鉗工生養(yǎng)過五個兒女,卻沒有一個能活下來。母親近四十歲才又懷上胡大海,本來對第六個孩子母親和老鉗工也沒抱太大希望,誰也沒有想到,胡大海一生下來身體就很健康,而且一直健康地活到現(xiàn)在。母親一定是在生養(yǎng)的過程中傷了原氣,母親的身體真的一日不如一日了。母親在院里搗弄那只賣冰棍的車。母親已有幾年沒再賣冰棍了。不僅是因為母親的身體,母親不再賣冰棍是胡大海的愿望。那時他覺得自己有能力讓母親的晚年幸福一些,他便自做主張地收了母親的冰棍車。母親今日又把它再次翻找出來,胡大海悲哀得就想哭。
胡大海坐在門坎上,他在不停地吸咽。母親佝著腰,滿頭花雜的頭發(fā)在陽光下一閃一爍。胡大海很想阻止母親這一舉動,卻沒有想好理由。
母親就說:天就快熱了,媽還能做些事。
胡大海聽了母親的話就想喊聲:媽。可喉頭哽著卻沒喊出來。他想起了少年時,母親就是推著這輛冰棍車,走街串巷,用一種悠遠的聲音喊:冰棍咧——五分一根——
他的少年是在母親這種吆喝聲中長大的。那時,他就曾發(fā)誓,自己長大要掙錢養(yǎng)活母親。
自己真的長大了,卻沒能兌現(xiàn)自己的誓言,讓年老體邁的母親,再一次推起冰棍車。想到這的胡大海眼圈就紅了。他怕母親看到,獨自走進屋里。屋里光線很暗,也很潮濕。他們一家在這座陰暗潮濕的小院里已經(jīng)生活了好多年了。
胡大海不知自己該干些什么,他蹲在屋內(nèi)手捂著臉,眼淚就流了下來。他又想到了廠長,他被廠長從廠里改革出來后,曾有人給他出主意去廠長家“坐一坐”。
他便去“坐了”。來廠長家之前,母親從箱子里翻出了件破舊的棉衣,母親當著他的面撕開了那件棉衣。那里裝著母親賣冰棍的積蓄,陳年的毛票連同陳年舊絮展現(xiàn)在胡大海的眼前。胡大海的心里就熱了一下,他暗里發(fā)狠地咒了句廠長:我日你祖宗。
后來,胡大海用母親的積蓄為廠長買了兩瓶“茅臺”酒,另外又加了條煙。他一連找了幾個門洞才找到廠長家。見到廠長他就把東西送上了,廠長就變了臉色,生硬地把東西推了回來。
廠長就很正氣地說:胡大海你不要這樣,有啥事咱們到辦公室去說。
他就說:廠長,這沒啥,就是來看看你。
廠長說:東西是不能收的,要坐你就坐一會兒。
他就尷尷尬尬地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臨走,廠長沒忘記把他的東西遞到他的手里。他從廠長家走出來,心里是冷的。廠長不收他的禮,他自然知道想回廠里上班是沒指望了。他想摔了手里的煙和酒,又想到了母親那件破棉襖。他就想,還是退掉吧。
他來到買酒的那家商店,服務員卻說他的酒是假貨,想詐騙商店。他就和服務員理論,后來商店的經(jīng)理也出來了,理論的結果,他的酒地地道道是假貨,經(jīng)理拿出他們商店的真酒讓他看,他也看出了自己手里的是假貨。可自己明明是從商店里買的,怎么一轉眼到了自己手里就成了假貨呢。酒自然沒有退成,他走出商店,便把那兩瓶酒摔了。直到這時,他才明白廠長為什么不收他的東西。他想砸了這家商店,更想把廠長的腦袋砸碎。
這些日子,小鵑明顯和自己冷落了。他怕母親傷心,沒有把小鵑的事兒告訴母親。
母親就在院里說:鵑子咋好久不來了呢,你約她來家玩吧。媽還給她做西紅柿炒雞蛋。
小鵑最愛吃西紅柿炒雞蛋,每次來,母親每次都要做這個菜。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母親。
母親就又說:你們“五??一”就要結婚了,抽空把屋子拾弄拾弄。
他站起身,想沖母親吼一句什么。可他透過窗子看見母親那滿頭花雜的頭發(fā),他就改變了主意。他揮起一只手,重重地在自己臉上來了一下。
母親就問:大海,你在屋干啥呢?
沒事。他這樣回答母親。這時,他心情竟平穩(wěn)了起來。他坐在床上,想那次找廠長的情景。
那是他去廠長家坐過后沒幾天,廠長坐在辦公室里苦苦地冥想著什么大事。他就去了,廠長似乎沒有看見他,仍在苦想著什么。他在廠長面前立了會兒,便坐下了,坐在廠長對面寬大的沙發(fā)里。他覺得自己沒什么可說的了,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完了,他就坐在那兒,等著廠長。過了很久,廠長似乎剛發(fā)現(xiàn)他似的問:
你有事?
你聽廠長這么問,先是一愣,但馬上就微笑起來,很含蓄地說:
廠長,我都二十八了,還沒結婚。
廠長就說:唔,晚婚是好事。
他說:廠長求你了,那百分之七十的工資連我自己都養(yǎng)不活。
廠長說:不錯了,我剛進廠時,每個月才拿16元錢。他說:我還有個老母親,都六十多了。
廠長說:工廠有啥混頭,干個體吧,現(xiàn)在富人都是個體戶。
他說:如果都能干個體,那咱們國家不早就富了。
廠長說: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廠里給你們百分之七十已經(jīng)不容易了,這是在中國,要是在美國的話……
廠長沒再把話說下去,廠長看見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嘴唇在發(fā)抖。
廠長又說:大海,希望你能體諒廠里的難處,我這廠長也不好當哇——
那時他就想抄起廠長的喝水杯,把廠長的腦袋敲碎。
此時的胡大海已經(jīng)沒有心情再去找廠長了,他知道找也是白找,還不如不找。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母親仍在院里收拾那輛冰棍車。母親嘮嘮叨叨地說著什么,可他一句也沒聽清。
他想:把廠長的腦袋敲碎吧。
他決定最后找一次廠長,臨出門前他從床上找出那把四磅的鐵斧,這是他幾年前,從車間里拿回來的。鐵斧已好久沒用了,生了些銹跡,他想這一點也不影響敲碎廠長的腦袋。他懷揣著銹斧。這次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廠長那個門洞。天還早,他料定廠長還沒有回來。他決定等下去。他找到了一片小樹林,便躺下來,似乎還睡了一小覺。等他醒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就來到廠長居住的門洞,順著樓梯爬上去,伸手去敲廠長家的門。開門的是廠長生得很年輕的老婆。他問:廠長在家么。
那女人回頭往里屋望了一眼,便說:不在。甚至還想關門。
就在廠長女人回頭的那一瞬間,他也往里屋瞥了一眼,他已經(jīng)看見廠長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他沖那女人笑了一下,粗暴地推開女人,徑直來到客廳。
廠長正在看電視,見了他便說:是你呀,坐吧。
他沒坐。
廠長又說:你有事明天去辦公室談好不好,一會兒我有事還要出去一下。
他說:那好吧。
他一邊這么說一邊掏出了懷里的斧子,廠長看見了那把四磅的銹斧臉就白了,驚驚顫顫地說:胡大海你這是干什么?咱們有話好說。
他舉起了那斧子,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狗廠長,我要你的命。
他聽見廠長女人一聲驚叫,接下來他看見廠長的腦袋碎了,紅紅白白的東西流了一地。他終于吐出口悶氣,扔掉手里的斧子,大笑著從廠長家里走出來,他來到街上,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大海,大海,你咋了?他迷糊中聽見母親叫他。他睜開眼看見母親正立在他的床前,母親又道:你是不是做夢了,媽在外面就聽見你在哭。
媽!他叫了聲,便撲在母親的懷里,真的放聲大哭起來。
王可夫(之二)
王可夫起床后并沒有事可做。股市行情每時每刻都在下跌著,王可夫又一次從呼機傳過來的信息中得知股市的暴跌,此時,他以一顆平常心對待著股市的下落。
他無事可做,只想睡覺,現(xiàn)在他的全身每個細胞仍處在半睡眠狀態(tài),筋骨也已出現(xiàn)了麻木和酸疼。他不想再回到床上去了,這時他才想到了燕子,他幾乎想去找燕子或給她打上一個電話,燕子又使他想到了床,他渾身上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為了使自己不再想到床,干脆他不再想燕子了。他決定從這間屋子里走出去,這時他想到了大師,大師的住所是老伍告訴他的,大師的神奇早已在這座城市里流傳開了。王可夫不相信世上會有被稱為大師的奇人,他早就想去拜會一次大師了,心里想了許久,卻一次也沒有實現(xiàn)。此時他想,在這很好的天氣里,去拜會一次大師也許是件挺不錯的事。
王可夫一走進那條古老的巷子,身體里不知什么地方就“咔”地響了一聲,這一聲響把自己嚇了一跳,隨之他就變得精神抖擻起來。他敲響大師院門的時候,大師正在給檐下早開的花兒們澆水,大師不想在這時會見任何人,可那敲門聲持續(xù)不斷地一直響下去,敲門聲讓大師心煩意亂。大師無奈地去開門,大師便看見了站在門外的王可夫。
王可夫并不認識大師,在王可夫的想像里與眼前的大師相差十萬八千里,于是王可夫并沒有認為眼前的人就是大師,他懷疑老伍是不是告訴錯了地方。大師沒有再去關已經(jīng)打開的院門,也沒有請王可夫進去的意思,他看了眼王可夫之后,便又兀自去給花兒們澆水了。
王可夫在門口立了一會兒,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的,便走進去,坐在檐下花旁的一條石凳上。大師繼續(xù)澆水,王可夫覺得既然已坐在人家的院子里就該說點什么,可一時又不知說什么好。這時他抬了一次頭,目光越過大師家的院墻望見了那座剛修好的西便門立交橋,那座橋很龐大,恍似橫空出世,橫亙在那里,因為離這挺遠,聽不見飛馳在橋上的汽車聲,只能遠遠地望見不同牌號的車輛橋上橋下飛馳而過,像看一部無聲電影。于是王可夫就說:
那橋還挺有意思的。
大師繼續(xù)澆花兒。
王可夫說完這句話,看了大師一眼,又看了大師一眼,覺得眼前這人挺怪,不是大師就是瘋子。王可夫覺得真有點意思了。你這花兒很好,看得出來你是位養(yǎng)花高手。王可夫這么說。
大師停下澆水,又看了眼王可夫,笑了一下。
王可夫覺得眼前這個人并不瘋,于是又說:
那橋叫西便門橋吧。
大師也抬了頭望那座遠方的橋。
王可夫看著大師想,眼前這人也許是大師。
兩人一時間無話,都怔怔地去望那座橋,無聲的立交橋,遙遠而又真實。
王可夫心里突然生出幾許失望,他想也許自己該走了。于是王可夫便站了起來,大師也站了起來。王可夫向門外走去,大師隨著他向門口走去。王可夫立住腳,轉回身,沖正欲關門的大師說:打擾了。
大師停止了關門的動作,把一張臉夾在門縫中沖王可夫說:你要發(fā)財了。大師隨即關上了門。
王可夫怔怔地沖著那扇門說:你是大師?
小院靜靜的,似乎沒人,剛才的一切,恍似一場夢。
王可夫走出古老的巷子,突然他想起了大師的話:你要發(fā)財了。
王可夫就想笑,笑自己,也笑那個怪人。發(fā)財,發(fā)個鳥財。王可夫在心里這么說。
王可夫在回來的路上,又看見了西便門立交橋,那座橋真的很龐大,車輛如織。他就想,要是在這里待一會兒,也許會挺不錯的。他乘坐的公共汽車,風馳電掣地從橋下飛馳而過。他就想,這座橋是應該有點故事的,沒有故事的日子,實在是太乏味了。
公共汽車一直載著王可夫又回到了他當時出發(fā)的地點,他站在馬路旁,身后就是他居住的那幢筒子樓。他不想走回那間宿舍,走回去除了睡覺之外也沒什么事情可做。于是他就立在馬路旁,他望見了那個黃色的公用電話亭,他想,該給燕子或者老伍打個電話。
接下來,王可夫立在電話亭旁開始打電話,先是打給燕子,燕子單位接電話的人說,燕子已有兩天沒上班了。他又打給老伍,老伍那邊沒人接電話。
燕子為什么兩天沒上班了?他這么問自己,也許燕子是在家里等自己。燕子呼過他,他沒有去,燕子以前呼他總是接二連三的,每次都是很緊迫的樣子。可這次燕子只呼了自己一次,他疑心是呼機壞了。他決定呼自己一次,驗證一下呼機是否真的壞了。于是,接下來他開始撥號:3018888,很快傳呼小姐就上線了,他就說:請呼:3148。傳呼小姐又問:先生請你留言。
他一時沒想好該給自己留下什么話,急中生智,他沖傳呼小姐說:請你到西便門橋下等老K。傳呼小姐又說:就這些。他就:就這些。然后放下電話。
少頃,他的呼機就響了,他查看自己的呼機,果然上面就留下了一行字:請你到西便門橋下等老K。
他看到這一行字就樂了,覺得怪有意思的,老K是誰?自己為什么就想到了老K,而不是老伍?這條留言有些神秘,像暗語。他為了自己的即興創(chuàng)作,幾乎有些興奮了,他好久沒有??這么興奮了,十幾年前,他是經(jīng)常興奮的,那時他是為了創(chuàng)作,久違了的創(chuàng)作沖動,又使他興奮起來,他瞅著自己留給自己的那句暗語,想,是該再創(chuàng)作點什么。
胡大海(之三)
胡大海在半夜里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蒼老的母親死了。母親死在賣冰棍的路上,太陽熱辣辣地烤在當頂,母親推著沉重的冰棍車蹣跚著腳步一點點向前游移著,用蒼老的聲音叫賣著;冰棍咧,五分一根——胡大海恍似又回到了少年,他背著書包似乎是去上學,又似乎是放學,他向母親去要錢,他記得老師叮囑他這個學期的學雜費該交了。母親在數(shù)錢,都是成分的鋼蹦,足足有一把,他伸出兩手去接,這時他聽見母親唉嘆一聲,便看見母親直直地向后倒下去,母親死了,死在很熱烈的陽光下,銀燦燦的鋼蹦灑了一地……
胡大海在夢中哭醒了。醒來后方知是夢,可他仍深陷在莫名的悲傷中。他聽見隔壁的母親在翻身,母親在夢中呻喚著。母親這種呻喚已有幾十年了,母親老了,每翻動一次身體,渾身的骨頭似散了架的破車,總要“吱吱呀呀”地亂響上一陣。那時,他就發(fā)誓,讓母親幸福地過上一個晚年。
他是和小鵑早就商量過的了,“五??一”便結婚。小鵑這孩子挺孝順,對母親也好。每次來家里,該干的都干。每次見到小鵑,母親總是很欣慰很幸福地笑。這一切都遠了,遠得如一場隔夜的夢。
一切來得太突然,突然得都沒容他好好想一想。
廠里宣布辭退他的那一天,也是個很好的天氣,陽光明媚的。一大早就聽人說,廠里要召開全廠的職工大會,這種大會經(jīng)常開,他和別人一樣覺得這沒有什么新奇的。
大會就開了,他連同幾個人就被廠長辭退了。他聽到這一消息時,以為是在做夢,當他掐了幾次自己的大腿,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是夢時,他就傻了,腦子里嗡鳴一片,便什么也聽不見了。
后來就有人找他談話,先是車間主任,后又是工會主席,最后才是廠長。車間主任和工會主席都顯得無奈,都說:改革了,廠長責任制了,廠長想要誰就要誰,想辭誰就辭誰……
胡大海夜半醒來,再也睡不著了,他聽著母親不停地呻喚,一身老骨頭不時地響上一陣,更深的悲哀深深地籠罩了他。眼淚成串成串地流了下來,濕了臉頰,也濕了枕巾……在這夜深人靜的夜晚,他又一次想到母親真的是太老了,蒼老的母親為了他還要再一次上街去賣冰棍……越這么想,越發(fā)的恨不得摑自己幾個耳光。養(yǎng)兒不能養(yǎng)老還有什么用,真還不如沒他這個兒子,要是沒有他,說不定母親早就進“養(yǎng)老院”了,那里聚集了許多這座城市無兒無女的老人,他們正在歡歡笑笑地度過自己的晚年。這所養(yǎng)老院他上學時曾去過,坐落在城郊一個安靜的小院里。那次,他們?nèi)W雷鋒,為老人們掃院落,擦玻璃,還唱了歌。老人們很高興,鼓了一次掌,又鼓了一次掌,后來他們離開養(yǎng)老院,老人們竟有些不舍了,他們也有些不舍了。回來的路上,他竟突發(fā)奇想,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老了,來到這里將會是幸福的。想到養(yǎng)老院,胡大海的眼前亮了一次,要是母親也能去養(yǎng)老院該多么好哇。
這么一想,胡大海便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是個多余的人,沒用的人,為了自己的存在,母親連去養(yǎng)老院都不夠資格。二十八歲的大男人了,活到這個份上還有什么意思。胡大海在深刻地責備著自己。
早晨,母親又提到了小鵑。一提到小鵑他的心就疼了一次。他想,是該和小鵑談一次了,好聚好散。
早飯過后,他給小鵑的油漆組打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正是小鵑,他說了自己的想法,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小鵑很爽快地答應了,并問他在哪見面,他猶豫都沒猶豫,便說出了日澤公園。放下電話,他連自己都愣住了,和小鵑第一次約會就在日澤公園,沒想到分手了,仍是在這個公園,胡大海又一次想到了命運。
公園里兩個人見了,也談了。小鵑依舊通情達理,說得也實實在在,小鵑說:找個男人就是找個靠山,人這一輩子是要生活的,找他時,也沒指望過什么,看好了他身體好,會疼人,日后的生活不會太好,也不會太差,可沒想到,眼下胡大海都到了連自己也養(yǎng)不活的地步了……小鵑是個很通情理的姑娘,安慰他道:我給你兩個月時間,興許還能找到份更好的工作。你找到工作了,你再來找我,兩個月,只能兩個月了,我都二十七了……
小鵑說完這話眼圈就紅了。
他心里很是感動,他一點也不恨她。他知道這次見面之后,他將永遠地失去了小鵑。他不知道,他除做鉗工之外,還能做什么。
兩人接下來便再也無話,很落寞地在日澤公園里走。
陽光很好,公園里極靜,到處都是一片春天的景象。兩人走了一氣,又走了一氣,兩人就走到了一條排椅旁,小鵑說:坐一會兒吧。
他就坐了,兩人離得不遠也不近。
一會兒,小鵑伸出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就緊緊地握住,心里充滿了感動。他望著小鵑的臉,便有了一份渴望和沖動,鼓了半晌勇氣把小鵑抱住,然后就吻了。吻得長久而又悲涼……
久久,兩人都氣喘著。
小鵑就嗚嗚地說:天哪,你快找到工作吧。
胡大海就想哭。他放開了小鵑,兩人仍心有余悸地喘著。
兩個月,我等你兩個月。小鵑嗚咽著說,我給你燒香,求老天保佑你。
一個念頭在胡大海的心里呼叫著:殺了他,殺了該死的廠長!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抬起頭,看見不遠處一條排椅上坐著一對中學生模樣的孩子。兩人望著面前的湖水,喁喁地說著什么。
他們真好。小鵑說。
他似沒有聽見小鵑的話,癡癡地望著那一對中學生。我們要是他們該多好哇。小鵑感嘆著。
又過了許久,兩個人終于離開了日澤公園。小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從兜里拿出張紙條遞給胡大海:這是我求人查到的大師地址,你去找一次大師吧,也許大師會幫助你。
小小的紙條塞在他的手中,他心如死灰,心里一遍遍重復著:我要殺了他!
小鵑走了,嬌小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他呆怔地立在那,目送著小鵑。小鵑回了一次頭,看見胡大海仍朝自己望著,她眼里突然盈滿了淚。
胡大海在心里向小鵑告別:永別了——
大師(之二)
大師的凡塵欲念并沒有斷過,他無時無刻都在想著自己的病。當年的病醫(yī)生是診斷過的,是絕癥無疑,要不然他也不會去死。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自己就要死了,怎么又回轉過來。
大師的凡塵沒斷,還有一點,那就是他整日記著老家的妻兒。
大師曾偷偷地回過一次那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村,那是個白日,村里的人們都去做活路了,他悄然溜回曾經(jīng)是自己的家,他在門槽里摸到了房門的鑰匙。他看見了屋內(nèi)的一切,一切還都是老樣子,桌上,他見到了自己的靈牌,還有遺像。大師這才清醒過來,在家人的眼里,自己是死過的了。無需說欠下的債務,按照鄉(xiāng)風舊俗已經(jīng)一筆勾銷了。大師的心寬慰了一些,接下來他就看見了那張新懸掛起來的照片,照片自然也是新照下的,那是一家三口人的照片,有妻有兒,另一個男人他覺得有些面熟,卻想不起曾在何時何地見過,那男人癡笑著,向著所有注視他的人。
大師在那張照片前立了許久,恍似做了一個冗長的夢。靈醒過來之后,他邁著滯重的腳步離開了曾是自己家的家。大師在心里說:自己已經(jīng)死了,真的是死了。生與死也就是隔夜的一場夢而已。大師回望小村時,眼角里流下了兩行清淚。回到這座城市,大師想忘掉過去的一切,過去的一切卻如畫般深印在他的心里,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抹去。
大師練功、辟谷,心卻不能清靜下來。大師就想:也許自己真的是死了,在這座城市里,在這座舊巷的小院里,活著的只是自己的靈魂。
大師能成其為大師,也純屬巧合。那是大師離開古寺在這座城市流浪的日子。
香港一位很有名氣、很有身份的老板經(jīng)常往返于這座城市和香港之間。老板們大都信奉大師,香港這位老板也是這樣。他來這座城市一直尋找真正的大師。
那一日,有人就把大師領到了他的房間,香港老板就和大師談起了氣功和辟谷的問題,大師從香港老板滿面紅光的臉上看到了一股勢不可擋的死氣。大師也說不清自己是怎么看出的這股死氣的。大師就暗自發(fā)了功,香港老板就沉沉地睡去了,誤了當日返回香港的飛機。老板醒來的時候,大師已經(jīng)不在了。在電話里他卻得到一個消息,他準備乘坐的那架班機失事了,機毀人亡。
香港老板又一次見到大師時,崇拜仰慕自不必說,他真誠地要回報大師。大師沒別的所求,只想有一處清靜的住所。
于是大師就住進了這條舊巷。
大師覺得自己已死了,活著的只是靈魂而已。大師果然就不吃不喝,數(shù)日辟谷。這就增加了大師的知名度,在凡人眼里,不吃不喝的生靈,那不就是仙了么?
大師就是大師,大師在這座城市里有很高的知名度。于是,這座城市的要人,富人,不時地約了大師去家里一坐。大師很少說話,看人家養(yǎng)的花花草草,這就愈發(fā)使大師變得神秘莫測起來。
這座城市正瘋傳地震時,市長在一天深夜拜見了大師。市長關心這座城市就像關心自己的家庭一樣,他讓大師發(fā)功預測地震的大小,何時地震等等。
大師就認真地發(fā)功,良久之后,大師就收功搖頭。
市長吁了口長氣,長長的一口氣。次日,市長便微笑著出現(xiàn)在電視里,鎮(zhèn)定自若地向他的市民輕描淡寫地說到了地震……
這一日,大師坐在小院里望著他侍弄的花草,花草們在大師的侍弄下正蓬蓬勃勃地生長著,大師看著蓬勃的花草心滿意足。
這日天氣很好,暖暖的陽光在無風的天氣里盡情地飄灑著。
胡大海這時敲響了大師的門。大師沒有動,門是虛掩著的,王可夫走后,大師便沒再插死那扇門。
胡大海推門走了進來,胡大海坐在大師的對面,死死地瞅了大師一會兒,大師也在望他。胡大海就說:你是大師?
大師不搖頭也不點頭。
胡大海就說起了廠長,母親,還有小鵑,胡大海說得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后語。
大師似乎聽明白了,又似乎沒聽明白。大師的心里亂亂的開始煩躁不安起來。太陽暖暖地烤著兩個人,大師沖著有些西斜的太陽響亮地打了個噴嚏。這時大師覺得心里不那么亂了。大師又去望胡大海,胡大海此時的心里別無它念,他一遍遍重復著自己的誓言:我要殺了他,殺了他!
大師不說一句話,胡大海打量了一遍小院,又打量了一遍,就看見了那些蓬勃生長的花草。胡大海說:你這花草真不錯。
胡大海說完這句話,想自己是該走了,大師也不能解決他的問題。這么想著,他就立起身。這時大師覺得該說點什么了,便說:小伙子,你有福氣,兇后是大吉。胡大海愣了一下,最后還是走了。他離開大師的小院后,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大師的話又一次在他耳邊響起:……兇后是大吉。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被押向刑場的情景,然后是一聲并不清脆的槍響,于是,這個世界就離他遠去了。這個世界就只剩下母親這惟一的親人了,然后母親被養(yǎng)老院收養(yǎng),安度她的晚年。這就是大師說的兇吉?
胡大海義無返顧地向前走去。
在胡大海離去后,大師的眼皮不聽支配地跳來跳去,心里也煩亂異常。他曾試圖做功,可試了幾次都不能靜下心來。
于是,大師便不停地在小院里踱來踱去。太陽又西斜了一些,天氣依舊很好,陽光也很好。
大師就想,結果大師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我這是在哪兒?大師這么問自己?
王可夫(之三)王可夫終于又找回了昔日創(chuàng)作時的沖動,他已不可遏止地要“創(chuàng)作”下去了。
昔日詩人在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里在自己的呼機上留下了這樣的短語:
老K已到橋下,你速帶刀,不,還有槍快快趕來……
老K有人馬五十,你盡快召集弟兄與老K匯合……
槍不夠就多帶些刀,炸藥也行,要快,火速,火速……
橋上的車很多,橋下的人也不少,要注意安全,切切……
……
王可夫簡直快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陶醉死了。他自己都沒有料到今天會突發(fā)靈感“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杰作”。
王可夫在沒有成為詩人前,曾幻想過成為一名軍人來著。那時的王可夫不僅幻想自己是名軍人,而且曾幻想過做一名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千軍萬馬在自己的指揮下馳騁在秋風瑟瑟的戰(zhàn)場上……那將是怎樣的一幅激動人心的場面呀。少年王可夫曾被自己的幻想深深打動過,在夜深人靜的被窩里,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上牙磕著下牙“咯咯”作響,為了自己這份夢少年王可夫曾淚流滿面……
王可夫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又玩起了兒時的游戲。游戲一經(jīng)出現(xiàn),他便好似中了什么魔法,再也不能收場,于是他又接二連三地在自己的呼機上留下了這樣一組短語:
隊伍隱蔽在橋下,伺機行事……
沒有我的暗號不準擅自行動……
沖出去一定要徹底,不要怕死,怕死者不是什么好東西……
“陣地”是否能攻破在此一舉…………
王可夫一遍又一遍地給自己下著指令,他為這些指令激動得要死要活。他花光了身上的所有零錢,他又拿出一張整票跑到一個雜貨店里換回了一把硬幣,最后他把這些硬幣一古腦都塞到了電話里。
天這時漸漸就暗了。
王可夫一直蹲在街頭,不停地撥電話,他腰間的呼機,幾乎沒有停歇地鳴響著。
暮色將至,王可夫終于停止了自己與自己的游戲。燕子在這期間又呼了他一次,燕子告訴他,明天她丈夫出差就回來了。王可夫的情緒被燕子這條消息破壞了,他在心里狠狠地咒了一次:去你媽的。
王可夫便沒有了再游戲下去的興趣。
王可夫垂頭走回自己的宿舍,他坐在桌前,望著黃昏的街道若有所失。他想:現(xiàn)在要地震該多好哇!震吧,快點震吧,讓這座城市成為一座墳墓。一切再從頭開始,那將是空前絕后的激動人心。
王可夫這么想完,便一頭栽倒在床上,他睜著眼睛,望著房間一點點地昏暗下來。王可夫這時想:今晚將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兩個中學生(之二)
日澤公園終于傍在了黃昏里。
兩個中學生仍在排椅上坐著,暮色中兩人一動不動,像兩尊雕塑。
西逝的余輝,碎碎地灑在湖面上,天上湖里于是就很美。不遠處西便門立交橋此時成了一道風景,飛馳而過的車輛被夕陽鍍上了一道亮色,一閃一爍的。
兩個孩子似乎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他們無語,世界就顯得極靜。
不遠處的樹上,那兩只畫眉又出現(xiàn)了,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那棵樹上原本是有個巢的。
它們回家來了。女孩肖蕭說。
回來了。男孩也說。
兩人就癡望那對畫眉。
一只幫助另一只梳理著羽毛。
片刻,換成了另一只幫助那一只。
兩只鳥相親相愛著,樣子很是親昵。
它們真好。女孩說。
我們下輩子就做鳥吧。男孩說。
做鳥。女孩又說。
男孩手里死死地攥著一個藥瓶,他已經(jīng)攥了好久了。此時,男孩把藥瓶放在兩個人中間的排椅上。男孩從身旁的書包里拿出一個作業(yè)本,撕下兩頁紙,一張遞給女孩,另一張留給自己。男孩又伸手拿過藥瓶。這時男孩激烈地顫抖起來,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藥瓶打開。女孩就說:你怕了?
男孩有些生氣:小鳥才害怕。
男孩想極力使自己不抖,可沒有用,他努力幾次才把瓶子里的藥倒在面前的紙上,然后又數(shù)出一半分給女孩。
女孩從書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女孩做這些時比男孩鎮(zhèn)靜多了。
女孩這時把身體向男孩移了移,她仰起頭,暮色中男孩看見女孩的牙齒很白,眼睛又黑又亮。女孩停了半晌說:吻我一下吧。
男孩似乎對這句話沒有準備,怔了片刻。他看見女孩說完這句話便閉上了眼睛。
男孩猶豫著伸出一只手,試探地搭在女孩的肩上,女孩身體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男孩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把身體向女孩傾了過去。兩人的牙齒先是清脆地碰了一下,接著就是兩個人的唇碰在了一起。男孩的身體又過電似的抖了起來。
女孩似乎受了傳染,拼命地抖了起來。
半晌,又是半晌。
女孩推開男孩,氣喘著說:行了。
男孩傻乎乎地看著女孩說:你的牙把我的牙碰疼了。
是么?女孩說。
可不是!男孩說。
女孩沖男孩笑了一次。
男孩也笑了。
這時暮色就深了。
開始吧。女孩說。
然后兩人就捧起了那兩頁紙,紙上放著小小的藥粒。
我說一、二、三,然后咱們一起開始。女孩說。
行。男孩說。
一、二、三。女孩說。
兩人閉上了眼睛,一起把藥粒倒進了嘴里。接下來兩人又各自喝了幾口礦泉水。做完這一切,兩人都長長地舒了口氣。
天黑了。
樹上的兩只畫眉鳥最后呢喃一聲鉆進了巢中。
不遠處的西便門立交橋上燈火一片。
抱緊我。女孩夢囈似的說。
男孩便抱緊了女孩。
兩人身體挨在一起,頭靠著頭。
他們要做一個長夢了。
這時,公園里走進兩個青年人,一個是男的,另一個也是男的。他們一進入公園便機警地四處打量了一番,最后他們自然發(fā)現(xiàn)了仍坐在黑暗中的兩個中學生。于是,他們四目一對,便悄悄地隱在了一片新發(fā)芽的樹叢后。在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園內(nèi)的一切,同時也能看清不遠處的西便門立交橋。
兩人在暗中笑了一下。
胡大海(之四)
胡大海告別大師,直到走出巷子,他才想起大師的話:逢兇化吉。
他就立住了,兇、吉,他反復琢磨著大師的話,自己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準備回去問大師個究竟,大師的門已牢牢地關死,他又敲了幾下,門仍沒有打開。他最后終于離開了大師的住處。
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著大師的話,他停下來,在路旁的土地上反復地把這兩個字寫了,他仔細地端詳了這兩個字,然后他就深刻地想。快進家門的一瞬間,他腦子里突然一個亮閃,終于就悟出了些門道:自己殺廠長的事是下了決心的,那么這件事本身自然是兇。兇化吉,吉在后兇在前,先有兇后有吉。不先殺廠長就不會有后面的吉。
胡大海又由此推斷著吉:最壞的結局是自己和廠長同歸于盡,母親卻由此有了著落。還沒準他只要嚇一嚇廠長,廠長便會讓自己重新上班了,那樣的話,他也就算沒辜負小鵑的一片希望,一切又都美好起來。胡大海想到這兒,情緒果然就好了起來,走到家門前,甚至吹了幾聲口哨。
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是撈面。胡大海今晚的胃口也出奇的好,他一連吃了兩碗。
母親就問:見到小鵑了。
胡大海用一種愉快的聲音回答:見到了。
母親似乎松了一口氣。
母親還想問點什么,又沒問,很慈祥地望著兒子胡大海。胡大海吃完兩碗面心滿意足,他沖母親說:媽,你歇著吧,我一會兒出去一下。
母親說:那就早些回來。
胡大海應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沒有開燈,便躺在床上,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他敲廠長家的門,開門的是廠長女人。他不等女人說話,便從女人身旁擠過去,懷里那把四磅的斧子,硬硬地頂了廠長女人。女人失色,尾隨進來。
廠長正在看電視,廠長喝茶也吸煙,廠長看見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有事?
他不答,坐在廠長對面的一把椅子上,擋住了廠長看電視的視線。這時,他要笑,冷冷的那一種,然后從懷里把斧子慢慢地掏出來,先放在左手,再放到右手,再冷冷地說:我要上班。
廠長女人先變了臉色,后是廠長。
廠長就笑,很勉強的那一種,然后說:大海噢,你小子真有你的。
這時廠長女人為胡大海倒了杯茶,茶葉在上面浮著,放在他面前時,晃動著。女人顫了聲音說:喝茶,喝茶。
胡大海看也沒看他一眼,手里仍掂著那把四磅斧子。
廠長這時掏煙遞給胡大海,胡大海不接,仍說:我要上班。
廠長就把遞煙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又笑兩聲,笑得很空洞。廠長笑過了說:大海噢,其實我早就想過了,正準備通知你讓你來上班,你來得正好,免得我再讓人通知你了。
廠長說了,又去拿身邊的小本,在小本上寫了一行字,撕下來遞給胡大海說:明天就上班吧,這是寫給車間的條。
胡大海接過那張紙條笑了,他看了一眼,就揣在兜里。站起身沖廠長鞠了個躬道:廠長多謝了。
胡大海轉身的時候,把斧子揣在了懷里,沖呆望著他的廠長女人說:天黑路遠,歹人多,防著點好。
他看見廠長女人尷尬地笑。
于是,他就離開了廠長的家。走到廠長家樓下他把斧子扔到了垃圾桶里……
胡大海就醒了,醒了方知剛才暫短地做了個夢。天已經(jīng)黑了,不知是誰家的電視機傳出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
胡太海想:是時候了。
他翻身坐起,從床上抓出那把斧子,斧子沉甸甸的,他抓在手里掂了掂,后來就揣在了懷里。他走出去,聽見母親在他身后叮囑了句:早點回來。他應了一聲。
街上華燈初上,一切都賞心悅目。
胡大海說不清自己的心情為什么會這樣好,好得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一路向前走去,吹了幾聲口哨,廠長家他是認識的,輕車熟路,他不擔心會找不到,時間也很充分。
西便門立交橋,車流如織,燈火通明。胡太海走在橋下,過了橋,再過一個路口,路口的右側有一幢樓,那便是廠長的家了。胡大海輕車熟路地往前走去,走了幾步,他感到有些異樣,橋上暗影里隱著不少詭詭秘秘的人,而且他還看見這些人都拿著對講機,不時地交流著什么。胡大海覺得新鮮,反正時間還早,他想停下來看一看動靜再說。于是,他裝出一副等人的樣子,吸了支煙,又看了兩回表。這時他又仔細地觀察了周圍,這才發(fā)現(xiàn),靠近橋的路旁樹林里,隱著一群全副武裝的武警戰(zhàn)士,這一發(fā)現(xiàn),讓胡大海打了個哆嗦。他這才明白,今天這里要出事,不是久留之地。這么一想,他扔掉了吸了半截的煙,快步走了起來,最后,幾乎是小跑起來……
胡大海萬沒有想到,前面的暗影里突然鉆出兩條身影,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看見了槍,兩只冰冷的槍口對準了他。
持槍人低聲喝道:你是老K?!
我,我不是老K,你們……認錯人了。胡大海語無倫次地答。
老實點!持槍人這么說。
另一個走上前來銬住了他的手。
胡大海被押到了路旁的一輛警車上,警車悄然開去。他腰里那把斧子此時硌得他有些難受。胡大海覺得自己是在夢里。
王可夫(之四)
王可夫躺在床上,先是毫無睡意,他仍沉浸在“創(chuàng)作”的沖動中。后來他就吃了兩粒安定。半晌,王可夫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王可夫想,睡吧,再睡上他三天三夜。
突然,他的房門被很重地敲響了。
誰在敲門?王可夫這樣問自己。他想到了燕子,可燕子從來沒用過這么大的聲音敲門。他正猶豫間,門又被重重地敲了兩下。這回,他想到了老伍,他起身去開門,邊開門邊說:老伍你他媽的吃飽了撐的。
門開了,王可夫就愣住了。
門口站著三四個警察,其中一個沖王可夫亮了一下身份證問:你是王可夫?
王可夫點頭。
那你和我們走一趟吧。警察又說。
我犯法了么?王可夫這么問。
警察沖他笑了一下,王可夫覺得這事挺有意思。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沖警察說:我穿上衣服就來。
警察帶著王可夫向外走的時候,地震開始了。人們都感受到了那種突如其來的動感。王可夫先是激動地喊了一聲:地震了,地震了!他還想喊下去,那種感覺就消失了。他看著白著臉的警察們正呆呆地望著他。
這時,王可夫的呼機突然響了起來,一個警察眼疾手快奪了他的呼機。
警車里,警察給王可夫看了一次呼機,呼機是燕子打來的,燕子說:最后一夜了,你是來還是不來?
警察問:這是什么意思。
王可夫咧嘴笑了,然后說:地震了。
警察黑下臉惡狠狠地說:有你好笑的。
關于地震
預謀已久的地震終于就震了。震得平平淡淡,那一晚,這座城市尚沒入睡的人們,都感受到了這場溫柔似水的地震。他們未出家門,聚在樓門口,或者街道兩旁,高聲驚怍地談論著這場地震。
人們的神情是興奮的,像期盼了許久的東西終于得到了。這種興奮又太短暫了,短得人們似乎沒有來得及品味,便消失了。人們望見了完好的天空,夜晚的天空寧靜深遠,有三兩顆星亮著,地也是完好的,這座城市也是完好的……人們清醒過后就有了幾分悵然。這就是地震?這就震過了?人們這么捫心自問,終有些不甘心的樣子。
人們議論著這地震,直到夜深。人們似乎再也沒有議論的話題了,睡意涌了上來,然后人們怏怏地走回家去,一覺睡到天亮。
天就終于亮了。
人們依舊,這座城市仍舊。人們在忙碌著該忙碌的一切。
上班的人流中,仍有人在議論著昨晚那場地震。
昨晚的地震感覺到了么?有人問,語調(diào)是平靜的。
真的震了?震了。
昨晚睡得太死,沒有感覺到。
唉,其實也沒什么,只是輕微地晃了晃。
操。
……
紅燈。
然后是綠燈。
大師之死
大師死了。
死在地震的夜晚,大師是破窗而出的,那扇窗子兩塊玻璃碎了。大師的一只腳被破碎的玻璃劃破了一條口子,大師頭朝下扎出窗外。其實大師的窗臺距離地面也就是一米多一點,不巧的是,大師的頭扎在了窗外的花叢中,花叢中有一截陳年舊花根,就是那截花根插進了大師的腦袋。
大師死前一定很痛苦,他把自己精心伺弄的花都壓倒了,流了很多血。最后大師睜著眼望著天,嘴巴也是張開的,似乎在向蒼天發(fā)問。
大師就死了。
人們對大師這樣的死法不明不白……
晚報新聞摘要
人們在那天下午出版的晚報上,看到了如下幾條新聞——
昨晚本市23點15分47秒發(fā)生3.5級地震。
股民王可夫因涉嫌擾亂社會治安,已被公安機關收留審查……
待業(yè)青年胡大海懷揣兇器,在西便門立交橋下閑游被值勤民警抓獲,此案正在進一步審查中。
日澤公園兩名中學生服用了大劑量安眠藥,被執(zhí)行公務的兩名公安人員發(fā)現(xiàn),當即送到醫(yī)院搶救,到發(fā)稿時止,兩名中學生已脫離危險……茶余飯后,看完晚報的人們隨手把晚報扔在了茶幾上。電視已經(jīng)打開,一部言情電視劇正在這座城市播放。
日子依舊。
這座城市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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