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上元節來臨時，出使在外的秦太傅帶來回了兩個消息，其一是葛薩在路途中被人截殺，其二是秦太傅因此一事愈發生氣，慶陽大國豈能如此受辱？

        于是在北地與遼真人談判時，口若懸河，說得他們的臉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畢竟三萬大軍還在北地鎮守著。

        最終的結果便是圣上笑了，這讓底下一干臣子都大大松了口氣，沒人管結果如何，只要這個結果讓圣上滿意就成。

        宋慕春倒是覺得秦太傅著實厲害，敢以一己之語，對爭虎視眈眈的遼真人，不過再想起秦安鶴此前在鵝湖之辯的模樣，令她不得不嘆一句虎父無犬子啊。

        不過好在因為這個好消息，汴京上至權貴清流下至平民百姓，皆可過個極好的上元節了。

        早在半月前，宋慕春就約了江云生等人，說好要在上元節這日看花燈，自然是六俠客一個都不能少，書呆子秦可久被祝紀年拽出來時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是在瞧見笑嘻嘻的小林后，倒把手里的書收了起來。

        “人齊了！”宋慕春一拍手，后頭的青泥并跟著幾個丫鬟，捧了一樣東西上來，正正好是七樣。

        “這是什么東西啊？”祝紀年先一步走上前去，掀開蓋著的紗，拿起來一瞧：“小春，你拿面具做什么？”

        一旁的江云生替她先答了：“正月望夜，可戴獸面花面，猜燈謎賞花燈，是慶陽的傳統。”

        “虧你還在汴京這么些年呢。”宋慕春笑他。

        祝紀年聳聳肩，這還是他頭一回上街賞花燈，以往小的時候，他母親怕外頭人多鬧事，只單在家中掛花燈讓他玩，后來長大些，與葉溫山這個石頭還有秦可久這個書呆子，三個大男人又有什么可賞的，自然不是很清楚這些。

        眼下他瞧著手里的這個面具，是他一貫喜愛的黑色，金色紋路制成花朵樣式綻放在面具的眼角，乍一看很是惹人眼，祝紀年當下便戴在了臉上。

        宋慕春也拿走了其中兩個，剩余的四個面具，招呼他們自個來選，然后走至江云生身邊，把手中那個狐貍樣式的遞給了他：“江公子戴這個吧。”

        面具戴在臉上很是貼合，雖擋住了一大半的臉，但僅露出那一雙桃花眼更顯風流，宋慕春也扣上了自己的桃花面具，果然狐貍臉和桃花眼甚是相配。

        葉溫山挑了個最簡單的就直接戴上了，小林瞧著有個面具顏色同她身上的黃衫一樣，便拿了那個去，秦可久緊接著拿了她旁邊那個，也是黃色面具，這兩個面具紋的都是并蒂蓮，放在一起看便是完整的了。

        最后只剩下一個，趙無眠見大家都選好了，這才走上前去拿起來戴上，她向來溫吞性子，縱然有心儀看上的，也不會上前去爭。

        上元節這一日，汴京的西市可夜不閉門，大街小巷都是人，聚朋戲游，人人臉上都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一抬頭，望到的不是天，而是一盞又一盞美輪美奐的花燈。

        常有孩童笑坐在父親肩頭，手里提著花燈，穿街走巷，連帶著歡聲笑語從街頭鬧到街尾，又或是明明暗暗的樹下，有互訴衷腸的鴛鴦，花燈照影在姑娘雙頰，滿腔的心意躲藏在公子心中。

        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江云生把自己那把青玉骨扇往旁遞了遞，囑咐道：“郡主，你握住折扇。”

        宋慕春耳邊不是小販的呼聲就是路人笑鬧的聲音，但她還是第一時間聽到了江云生的聲音，似是見沒有動作，那把折扇又稍稍往上抬了抬。

        她一把握住，帶著絲絲暖意，面具也遮蓋不住彎彎的嘴角：“我握住啦！”

        任他人潮涌動，你自在前，我于身后。

        要說這上元節的花燈，最大最好的還是得看每年宣德樓前的龍船花燈，圣上早早就下令二百八十名工匠一同打造，以草縛成龍，青幕遮之，里頭擱置燈燭萬盞，望之蜿蜒，龍船牌首曰：君與民同樂。

        這龍船花燈，其精致精巧可謂城中之最，屆時圣上將站在宣德樓上親自點亮龍燈，由太子掛在龍船首處，已是慶陽每年的風俗了。

        宋慕春等人行至此處時，早有百姓聚在此處，人人交頭接耳，望著樓上的眼神都帶著希冀，一年到頭，也只有這時，他們能看到那住在深宮之處的帝王，期許著帝后二人撒下金銀，最好再說上幾句吉利話，便是國泰民安的景象了。

        一行七人挑了個還算安靜的角落，小林不知從哪搬來一塊碩大的石板，扔在地上的時候還引來了周圍巡邏的官兵，幸而無甚大事。

        當眾人站了上去時，視野頓時清明了許多，石板讓他們比常人高出了一大截。

        “小林，你太棒了！”

        小林只顧著啃秦可久給她買的糖葫蘆，聽到宋慕春的夸獎，也跟著大家一起笑。

        幾人本就氣質出眾，一時站的高了，難免也會惹來旁人的眼光，宣德樓下，穿著一身戎裝的葉將軍一眼便認出了葉溫山，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今天過節，你就讓小山玩一日也未曾不可。”站在他身邊的南景侯說了這么一句。

        葉將軍沒有搭理這位老伙計，南景侯突然指了一個人讓他看，得意道：“那位應該就是江翁的弟子了，人武功是真不錯，小山可就敗在他手里咯。”

        “你笑什么，那又不是你的兒子。”葉將軍冷哼一聲，自然知道這老家伙心里想什么。

        南景侯嘿嘿一笑：“如果是我兒子，我還真認了。”

        可是偏偏南景侯府只有一個混世魔王，文不成武不就，沒少讓他操心，想他當初也是武將退下來的，想到這里，南京侯不由得嘆了一聲：“也不知我百年以后，我家那個逆子怎么辦才好。”

        “少操那蛋子心，紀年也是個好的，年紀小，貪玩罷了。”

        “嘿，老仲，你說我要是有個女兒也行啊，我就做主嫁給這姓江的小子了。”

        “你沒看見人家身邊站著個姑娘啊。”

        “這姑娘瞧著倒眼熟，是哪家的來著？”

        一個慶陽驃騎大將軍，一個王公侯爺，都是朝堂上成精的人了，如今兩人勾肩搭背地說著些悄悄話，任誰也猜不到是說這些兒女之事，但也因此沒有發現后頭走過來一人，直到那人不悅的聲音響在二人耳邊。

        “那是本王的閨女！”

        “王爺。”葉將軍和南景侯立馬正經了起來。

        賢王沒好氣地瞪他二人一眼，不過三人都是老友，倒不是真生氣，賢王末了還說了句：“你倆的兒子，本王還瞧不上呢。”

        “得得得，明珠自然是千好萬好，我們那兩個都是毛頭小子。”南景侯哈哈一笑，跟著賢王走了上去。

        彼時一聲鐘響，一群人呼啦啦涌進了宣德樓，宋慕春興奮道：“要開始了，要開始了。”

        那座足足有小二層樓高的龍船花燈由圣上親自點燈，太子掛燈，逐漸在眾人眼前亮如繁星，龍船高處，有人扮作神女的模樣在祈福，低處，則有伴舞者手持握鈴，低低歌聲，琴弦彈唱，有不少孩童也跟著玩樂。

        正月十五，乃上元天官賜福之辰，宣德樓下，萬民觀仰，呼之萬歲，這龍船花燈將會足足燃燈五夜。

        宋慕春遠遠地看著，宣德樓上，圣上站在最中間，皇后和太子也伴在他左右，年少時，站在那樓上受著百姓敬仰之人，還是她的姨母。

        她曾天真地問過阿姐，會不會恨現在的皇后娘娘，她記得阿姐沒有說恨也沒有說不恨，只是告訴她，這慶陽總該要有太子，總該要有皇后。

        “郡主，要放煙花了。”

        手中折扇一動，宋慕春抬起眉眼，胸中悶氣一掃而空，望著周圍燈花如雨，她笑道：“待會還要去放河燈呢。”

        突然炸耳的一聲，有花自地而起，綻在夜空之下，一朵又一朵，絢麗多彩，猶如白晝一般，宋慕春忍不住驚呼一聲，兩耳被人輕輕捂住，她眼里滿是燦爛。

        江云生側頭看著姑娘，從她清澈的眼中可以瞧見那煙火之色，他輕輕說了句話，宋慕春扯著他衣袖讓他快看，因耳朵被捂住，什么也未曾聽見。

        煙火還在綻放，宋慕春卻拉著一行人先行來到了汴河的上游，今日這里早已被花燈照亮，有不少商販還在岸邊擺起了攤。

        秦小書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小林正好心幫他順著背，祝紀年忙招呼宋慕春停下歇息：“小春，去哪啊？”

        宋慕春指了指一旁的商販：“放河燈！”

        河燈由特制的油紙所制，多是蓮荷之狀，不過樣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寫在船燈上的祈福愿景，即是寄托思念，也是納福保安。

        “這都是小女兒家的玩意。”祝紀年嘴上說著不要，可接船燈的動作可不慢。

        上元燈節，正是祈福之時，幸而現在大半的人還在宣德樓處，汴河這邊倒是人少一些，幾人得以尋到個好地方寫福。

        祝紀年遮遮擋擋恐怕誰會看了過去，但又總是時不時往趙無眠那邊瞥去，這一晚她都少有言語，看著興致缺缺，唯有現下，看著安寧許多。

        “咳咳。”祝紀年假裝咳嗽兩聲，腳步一踏，走到趙無眠身后。

        不過姑娘早有所察覺，把燈護在懷里不讓看，祝紀年撇撇嘴，往前走了一步，見她轉了身子，又立馬退了回去。

        “看看又不會少……”祝紀年的話戛然而止，他還保持著向前探的姿勢，若不是此時戴著面具，誰都知道他臉紅了。

        趙無眠暗恨自己此時不該起身，眼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兩人面面相覷。

        “你…你面具挺好看，這是什么花？”祝紀年突然低聲問道。

        “世子，這是丁香花。”

        “那我的是什么？”

        “世子，你的是鈴蘭。”趙無眠不知他為何問這些，但也匆匆掃了眼，連忙告訴他，好讓他別再追問。

        幸好宋慕春那邊的動靜讓祝紀年回過了神，他趕忙起身，趙無眠拿著燈匆匆而走，她沒看到身后的祝紀年望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一如方才溺在她雙眼里。

        原來是葉溫山第一個寫好，正準備將河燈放下，宋慕春正把幾人一起聚過來，想著一起放燈。

        她舉著河燈，眼眸看著比燭燈還亮，只聽她道：“雖然我們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只愿往后我們各自如意，心中所想所念，皆能事事如意！”

        七盞河燈順著河流往下，葉溫山突然大喊道：“往后我要做大將軍，保家衛國的大將軍！”

        好似胸中煩悶因著這一喊突然就被全然蕩出，他雖不知為何母親從來不肯見父親，父親也不肯踏入佛堂半步，就算是這樣闔家團圓的日子，他們葉府也是冷冷清清，在葉家，見不得張燈結彩的紅色。

        可是他葉溫山知道，日后他也要做個將軍，像爹一樣的將軍，那就夠了。

        喊完之后，葉溫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宋慕春卻是一笑，也學著他喊道：“往后，我要歲歲年年，朝朝平安！”江云生，你也是。

        “本世子日后要玩遍整個慶陽！”偶爾去看看江南也不是不行。

        “我要，我要科舉高中，當個好官！”這樣就可以風風光光娶你進門了。

        “我要永遠和娘在一起！”

        “我要，吃好多，好多！”

        小林最后一句話讓幾人捧腹大笑，宋慕春戳了戳江云生：“江公子，就剩你了。”

        “我…還沒想好。”江云生轉頭輕笑。

        “江兄，你這話就不對了，你可是最后一個說的。”祝紀年忙提醒他，前面咱們可是給你留了時間的。

        江云生看向河面，愈來愈多的河燈把河底下的人影映的搖搖晃晃，但他還是一眼就抓住了姑娘那雙靈動的杏眼，他直直看著，一展折扇，欣然道：“我盼望，春日快些來。”

        春日到，桃花開，有蝶飛來，停于枝頭，滿樹灼灼，宜室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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