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夜聽芭蕉雨
官船抵達江南渡口時,已入了夏,渡口有好些百姓人家在賣花,江南的花,總是要比別處多些。
自從收到汴京賢王的信,沈家每日都有派人來渡口探望,今日得知官船已至,沈家的管家王叔一大早就領了一干人等來渡口等著。
沈家是江南望族,兩個女兒都嫁入皇家,沈家老爺子又曾是帝王的老師,如今一見這陣仗,都在渡口張望怕不是來了哪個大人物。
“郡主,是沈家的人!”
青泥很是高興,一連在船上快半個月了,就算她不暈船,人也要暈了。
宋慕春順著青泥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幼時她曾跟過母親來沈家,王叔她還是識得的,只是歲月風霜,當年的故人也白了頭。
船上的侍衛先下船開道,隔開了看熱鬧的百姓,宋慕春走在前頭,江云生次之,此番他來江南,也算得上是秘密而行,沿途的官員都不知曉,因此他也未著官服。
王叔一見到那岸上的姑娘,立馬就領著自家人跪了下來,高聲道:“草民王禮恭迎明珠郡主。”
宋慕春忙讓青泥去將人扶起來,她也快步走了過去,“王叔,快快請起。”
王叔雙眼含著淚,連連往后退,不讓青泥扶,“姑娘使不得,我自己起來便成。”
“郡主長大了,老爺看見了定然要高興的。”
王叔抹了下眼角,臉上滿是欣慰,他打小就跟著老爺,是看著家里大小姐二小姐長大的,如今年紀大了,也依舊替沈老爺子守著家。
今日一見宋慕春,王叔不免想起早逝的兩位小姐,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郡主,馬車已經備好了,您先上車,渡口這邊風大。”
王叔正要領著人往前走,發現后頭還站著位白衣青年,那一身的氣度看著也不像尋常人。
“這位公子是?”
江云生聞言對著王叔行了一禮,“晚輩姓江名云生。”
宋慕春知他不想暴露身份,便笑道:“王叔,這是阿爹給我的貼身侍衛,您不用管。”
既然郡主說了不用管,王叔便也沒再問什么,只是心里也知道這江公子恐怕并不是什么貼身侍衛,哪有侍衛不配劍,反拿著把折扇,像是位溫文爾雅的書生。
宋慕春自然是要坐馬車的,她打著窗簾子往外看,江云生正騎馬跟在馬車的身側。
見她探出了腦袋,江云生淡笑道:“郡主放心,小人定然會護好郡主安危。”
宋慕春也不客氣:“那就有勞江侍衛了。”
從江大人變成江侍衛,這身份地位可謂“一落千丈”,宋慕春坐在馬車里,嘴角止不住的上揚,遠離了汴京的紛紛擾擾,身處江南之地,反而讓她覺得安逸不少。
沈家坐落在一處僻靜之地,遠離了鬧市,這是沈老爺子當年自己選的,他不喜喧嘩,清靜些也好養病。
宋慕春一到沈家,也沒先去休頓一下,立馬就叫王叔帶著自己先去瞧一瞧老爺子,親人相見,江云生也不便跟著去,由著下人先帶去歇息下。
今日難得沒有下雨,沈老爺子在院中支了個躺椅曬太陽,悠悠的茶香彌漫在周圍,嘴里不知在哼著什么戲詞。
自從臥病在床后,老爺子聽戲也沒那個精力了,只是偶爾會把戲園的人請到家里來唱兩句,聽著舒心,也能解解乏,不至于終日只沉浸在苦味的藥湯中。
“外祖父。”
門外的姑娘喊第一遍時,老人還沒聽大清,第二遍時,姑娘聲音里已帶著哽咽之意,老爺子睜開有些渾濁的雙眼,瞧著門外有些熟悉的身影,放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
“阿瀾,是你嗎?你怎么,怎么這么久才回來。”
沈老爺子想要起身,奈何身子無力,王叔趕忙走過去把老爺子扶起來,老爺子猛地咳嗽了起來,眼前好似有兩個身影慢慢重疊在一起。
“阿瀾,你大姐呢看我老糊涂了不是,皇后哪能隨便出宮。”
宋慕春小跑過去伏在了老爺子身側,忍不住小聲嗚咽起來:“外祖父,是我,小春,你不記得了嗎?”
王叔也在其耳畔道:“老爺,是郡主,郡主來看您了。”
老爺子把手抬起來放在宋慕春手上,慢慢握住,看了好一會才笑道:“是小春啊,原來是小春,好孩子,你來了。”
“你的眼睛像你阿娘,是外祖父認錯了,小春莫要哭。”
“快,快,去讓人把做好的玫瑰酥拿來。”
每說一句,宋慕春只覺得心里更難受了一分,阿瀾是娘親的小名,玫瑰酥是她在沈家最愛吃的點心。
王叔見老爺子眼角也泛淚光,恐他又想起傷心事,于是朝宋慕春安慰道:“郡主,老爺見著你開心呢,若你哭傷了身子,豈不是叫老爺傷心。”
宋慕春點點頭,知道外祖父的身子如今禁不起大悲大喜,趕忙從青泥那拿來帕子擦干眼淚,坐在了一旁的小椅子上。
祖孫倆眼眶都是紅的,沈老爺子握住外孫女的手,像從前那般替她暖著手,只是老人不知,自己的手再也沒從前暖和了。
宋慕春壓制住眼底的淚意,未曾看見時不覺得,如今一瞧,沈老爺子比之從前更加瘦弱,背也佝僂了起來,說不上幾句話就會大大咳嗽一番,有時甚至都難以喘氣。
當著外祖父的面,宋慕春不想過問,于是等出了院子后,便問起了王叔:“王叔,之前宮里派來的太醫是怎么說的?”
年前的時候,皇帝知曉沈老爺子的病情后,也曾特意派請太醫下江南,雖多有調理,但畢竟宮里的太醫,只看了病情開了藥方后,便又回京去了。
此后,賢王曾送信來說要把老爺子接去汴京休養,有太醫的調理,大抵是會好些,但老爺子說什么也不肯去,一輩子住慣了江南,懶得走動。
但宋慕春哪里不知道外祖父的心思,汴京皇家之地,阿娘和姨母卻都是在那里沒的,老爺子白發人送黑發了,怎還會再踏足傷心之地。
王叔想起太醫的話,不免嘆了口氣:“太醫說老爺這是內里的病,長年憂思過度,心病還需心藥醫。”
但心藥在何處,心藥早已沒了。
這次在沈家,宋慕春依舊是住在阿娘的院子里頭,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依舊如同當年。
初來江南的第一個晚上,宋慕春有些難以入睡,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芭蕉葉上,點點滴滴,恰是傷心枕上三更雨。
下了一夜的雨后,清晨走出門時,院子里滿是初夏時節雨水混合著泥土的芬芳,當年阿娘在窗前種的芭蕉樹,如今已陰滿中庭。
“郡主。”
隔著一道院墻,驀然傳來了江云生的聲音,宋慕春正疑惑著,就見著一位白衣公子從那院墻旁探出了腦袋。
原來昨日她與江云生不過是一墻之隔。
“郡主,雨過天晴,不如出去走走?”
宋慕春正好也想出門去給外祖父買些愛吃的點心,聞言便點點頭,神情依舊有些懨懨之態。
江云生好似未看見她紅腫的雙眼,并未過問什么,只是朝青泥囑咐道:“去給你家郡主尋一頂帷帽來,街上人多事雜,莫要沖撞了才是。”
昨日在渡口那般大的動作,江南早就在傳沈家來了位郡主,就連不少官員都親自上門來了,不過都被子非給擋了回去。
郡主只是來探望外祖父,與江南的官員自然不會有聯系,但他們可想不到,沈家還住了位朝廷新來的江大人。
為了不引人注目,宋慕春只帶了青泥和子非出門,也未坐馬車,只沿著小道一路慢慢行走。
沿路有不少的田地,可看見有不少的農民在其深耕,即使是這樣的天氣,他們也累的滿頭是汗,但和旁人說起話來,依舊是一副笑臉。
對于這些平民百姓來說,有家有田便已甚是滿足。
宋慕春見身側的人放慢了腳步,側頭看了一眼,“是不是在想田產的事?”
江云生收回目光,折扇輕輕拍打掌心,不知在思慮些什么,“郡主,你可知柳自清認罪書上,霸占田產貪污一事有多少畝?”
還不等宋慕春回答,江云生就繼續說道:“一府四縣之田,光是莊田就有一百余所。”
如此大的貪污,發生在朝廷之中,若不是有百姓以性命作為鋪路,往上告之,那封百人書恐怕日日夜夜都壓在官員手上,不見天日。
可若是天下百姓皆有冤無處喊,告官又無門,那百姓何來得安居樂業之說,只怕外亂沒有,倒起了內亂。
此次皇帝大怒,怒的不僅僅是這件貪污之事,更是皇帝的耳朵被朝廷的官員捂住了,聽不到民聲,看不到民意,倘若有一日天下大亂,群起而激憤,皇帝是不是也不知道?
宋慕春雖為此而驚訝,但還是有所疑惑:“這么大的貪污,從前被遮蓋住了,為何如今卻又在這個時候抖漏了出來?”
偏偏還是在柳家出事的時候,一樁樁一件件都出現在了柳家。
朝廷官員都知道皇帝厭惡貪污,而田產這種事是最容易被查出來的,身為禮部尚書的柳自清,浸淫官場多年,豈會不知道其中道理。
宋慕春朝江云生看去,剛想說話,前頭忽而跑過來一個小姑娘,小姑娘約莫七八歲,只顧著跑,卻沒注意前頭來了人。
江云生手快,一把折扇攔住了小姑娘,宋慕春見他手都未退半分,那小姑娘卻被止住了腳步,“貼身侍衛”果然夠盡責。
小姑娘顯然是被嚇到了,兩只小手捏著衣角,都快要哭了。
宋慕春見此溫聲道:“小姑娘,你一個人這是要去哪,慢些走,別著急。”
小姑娘本害怕被罵,可見這漂亮如畫上的小姐非但沒責罵她,還如此細聲細語,便乖乖回道:“我去給我爹爹送飯,怕慢了,飯就要冷了。”
說這話時,小姑娘還把手上用藤編的籃子稍稍舉起來了點,宋慕春往那邊田地里看了眼,也不再多問,摸了摸她腦袋,“去吧,飯莫要冷了。”
看著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宋慕春一時有些悵然。
“江大人,你一定要把那些貪污的人抓起來,統統都關進大牢去!”宋慕春轉頭看著江云生,她沒有喊他江公子。
江云生看著田地里勞作的身影,朝宋慕春重重點了下頭:“好,郡主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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