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少周率先有了動作，她笑了笑，提著編織竹籃走到宋瑛面前：“宋小姐你好，我叫房綠嫄，是成記制衣店新來的裁縫。”

        少周將竹籃放在桌上，從其中拿出幾種衣裳的樣板設計圖，推到宋瑛面前。

        這些都是她最近畫出來的，比起宋瑛一直穿的傳統旗袍，有了些改變，但倒也未一下子過渡太過，變成少周身上穿的那種極為凸顯身材的旗袍。只是收了收過分寬敞的衣擺，好讓宋瑛穿的更為方便舒適。

        “這幾個版型是最近店里新設計的，宋小姐瞧瞧喜歡那些，我回去就給您做。”

        宋瑛的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在樣板圖上，隨意翻了翻，最后輕飄飄地隨手指了其中一個，輕啟紅唇，語氣極為輕淡：“就它吧。”

        從宋瑛翻看樣板圖到她做出決定統共也不超過數十個數的時間，迅速的令人咋舌。

        少周事先準備的一番介紹全然沒有派上用場。

        少周又拿出幾種布料的小樣給宋瑛瞧，和選版型一樣，宋瑛看了一眼便做出選擇。

        結束來得猝不及防。

        少周收拾起布料小樣和樣板圖，總覺得這樣就回去太虧，宋瑛半月做一次新衣，她沒別的理由，下次再來就是半個月后了。

        少周看見竹籃中的量衣軟尺，計上心頭，硬是給自己多找了個活計。她拿著軟尺看向宋瑛，輕聲道：“勞煩小姐站起身，我量一量您的尺碼。”

        聞言，宋瑛看了少周一眼，倒沒有說什么，直接站起了身。

        纖細白皙的手指放到領口，慢條斯理地解開袍子上的盤扣，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飽滿圓潤，深紅色的指甲和瑩白的皮膚對比分明。

        深色千歲綠的袍子被一旁的丫鬟阿箏接過，宋瑛穿著白色中衣站在少周面前，神色平靜地等待少周動作。

        少周拿著軟尺，依次量了宋瑛的肩寬腿長臂長之類裁衣必需的身體尺寸，發現宋瑛的身體比例好的驚人，直肩長腿，還有目測不盈一握的腰身……好看歸好看，卻有些太過清瘦了。

        軟尺測量出來的腰圍更是映證了少周的猜測。

        少周微微彎著腰，左手拿著軟尺一側送到宋瑛身后方，另只手繞過宋瑛的腰身接過軟尺，這樣的動作看起來像是環抱住了宋瑛。

        宋瑛垂眸看向在她身前的少周，女裁縫的動作輕柔，微攏的指節隔著綢緞衣料蹭到她的肌膚，有些微癢。

        在宋瑛感到不舒適之前，少周測好了腰圍尺寸。

        “一尺七。”

        少周直起身，將尺寸記在了便簽本的空白頁上，她將鉛筆放起來，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宋小姐最近胃口不好嗎？”

        “嗯？”

        宋瑛看向她。

        少周輕笑了一下，指了指她剛才記尺寸的便簽本，解釋道：“您上次測量的尺碼還在上面，這次測量，您的腰圍尺寸小了半寸。”

        宋瑛點點頭，穿上剛才脫下的寬袍，回答她之前的問題：“還好。”

        宋瑛看不見盤扣眼，便摸索著扣，少周見狀走到她面前：“我來幫您。”

        說完微低下頭，手指靈巧地在宋瑛頸前來回穿梭。

        她們距離極近，宋瑛甚至能聽到少周的呼吸聲，清淺和緩。

        宋瑛緩慢地眨了眨眼。

        少周扣著那粒棕黑色的盤扣，分出些注意力與宋瑛搭話：“這種盤扣是比較難扣，時下新流行了紐扣和拉鏈，店里就有，還有些為了迎合紐扣和拉鏈新設計出來的衣裳樣式，賣的還不錯。”

        “宋小姐感興趣么，要不要一起去店里看看？店里比我拿來的樣板要多得多。”

        紐扣已經系好，少周微微退后一步到正常社交距離，不至于因為距離太近讓宋瑛感到逼迫感。

        她笑吟吟地看著宋瑛。

        “……”

        脖頸前的微癢消失不見，傾身在宋瑛跟前的身影向后退去，空氣的流動帶來一陣細小的風，從宋瑛耳邊拂過又飄散。

        宋瑛望向少周的眼睛，澗水般的眸子清澈明亮，流淌著細碎的光，仿佛星辰墜入她眼眸。

        ……她在邀請我。

        并且期待著我的同意。

        宋瑛意識到這件事。

        “可以。”她點頭。

        “……”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少周喜不自勝，她本來沒想到宋瑛會答應，這樣的深閨大小姐，怎么也不能是她一邀請就能請出來的人。

        她本是想之后多邀請幾次，次數多了宋瑛才可能會應允。可宋瑛居然直接同意了。

        她揚起嘴角：“太好了，那我們走吧。現在時間還早，夠宋小姐挑選好幾件喜歡的款式。”

        宋瑛眼見少周眸中星光越盛，有些困惑，只是去她的店里，她為什么這么高興？

        因為宋瑛的頭發還未挽好，宋瑛便讓少周坐在一旁等她片刻，丫鬟阿箏替她挽頭發。

        阿箏面露難色，提醒道：“……小姐，出門這件事還未與夫人說過呢。”

        宋夫人管宋瑛很嚴，從不讓她在外面拋頭露面，盡管時代早已經發生變化，但宋夫人還是如同培養從前的官家小姐那樣管教宋瑛。上學從不去學堂，而是請了女夫子來家中講《女訓》《女誡》、三從四德；知識不必學的太深，便要去學做女紅刺繡，又或者是培養大家閨秀的琴棋書畫和名門禮儀。

        宋瑛只在極小的時候被她大哥宋維筠帶出去過一次，結果回家來大哥就挨了打。

        宋瑛垂了垂眼眸，無人看清她眼中神色，再抬眼時仍是寧靜溫婉的端莊模樣，她點點頭：“那你去稟告母親。”

        少周為了增加宋夫人同意的可能性，在阿箏離開前補充：“制衣店離府上很近的，只隔了一條街，花不了一會功夫就到了，而且街上有巡邏，不會有危險。”

        阿箏離開后，無人給宋瑛綰發。濃麗烏黑的發垂在她身后，莫名叫人有些移不開眼。

        少周自告奮勇：“如果不介意，不如我為您綰發？”

        宋瑛漆黑的眸子看向少周，她的目光過于平靜，看不清情緒，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片刻后，宋瑛輕輕點點頭，一開口便是溫婉知禮的答謝：“多謝。”

        如綢緞般順滑的發絲在少周指尖穿過，柔軟又有些微涼，她的動作很輕，但發絲在她手下卻十分乖順，她用木簪綰出一個云髻，看了看鏡子中映照出的宋瑛，又拿起桌子上的銀釵，斜插到發髻中，除此外再沒有添加多余的簪飾。

        “好了。”

        少周的聲音從宋瑛后上方傳來：“宋小姐覺得這樣可以嗎？”

        宋瑛看向鏡子，卻并未看鏡中的自己，而是看向鏡中的少周。女裁縫臉上的妝面很淡，淡掃蛾眉，卻眉眼如畫。

        她垂下眼瞼，遮住黑壓壓的眸子：“可以。”

        ……

        過了片刻，阿箏風塵仆仆地回來了，興高采烈地說：“小姐，夫人允你出去了！”

        和阿箏的興奮不同，宋瑛的反應堪稱冷淡，好似對外面的世界半點不感興趣半點不好奇，完全不像一個被束于深院許多年的人該有的反應。

        少周有些奇怪，但也未曾多想，只當宋瑛不喜歡外露情緒，她對宋瑛笑了笑：“那我們走吧。”

        宋瑛低低應了一聲，帶著阿箏和少周一起踏出待了許多年的宋府。

        午后的陽光透過古槐樹繁茂的枝葉，投下一地斑駁的陰影，阿箏臉上歡快又輕松，她感嘆：“呼，外面真好。”

        宋瑛聽見阿箏的話，視線轉移。青磚白瓦、樹影駁金的小巷映入眼中，可不過是尋常物尋常景，她并未覺得有多么好。

        走出小巷便是喧嘩擁擠充斥著行人的大街，阿箏剛出籠的小鳥一樣東看西看，到處都是好奇。宋瑛目光依舊輕淡，雖然街上建了樣式與宋府庭院全然不同的高樓，不知名的新奇商鋪開遍大街小巷。

        少周忽然停下腳步，對宋瑛說了聲：“等我一下，很快回來。”

        宋瑛看著她走到對街一家店鋪，給出錢，拿著三瓶飲料走來。

        少周先遞給了宋瑛：“甘梅汁，解渴的，試試？”

        見宋瑛沒動，她又朝宋瑛舉了舉，宋瑛將甘梅汁接了過來。

        “謝謝。”

        少周將另一瓶甘梅汁給阿箏，回頭對宋瑛笑笑：“不用。”

        宋瑛的視線落到手中裝著甘梅汁的玻璃瓶，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女裁縫又在做多余之事了。

        從為她重新量尺碼，再到為她綰發，現在又買來甘梅汁。

        她總在多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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