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衣店被砸的面目全非，宋夫人讓丫鬟仆役停了下來，她捏著手絹款款走到柜臺，和少周隔著兩米的距離，不再靠近，仿佛少周是什么骯臟的東西。

        宋夫人目光犀利，逼視少周，不要錢一樣吐出尖酸刻薄的譏諷：“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是什么身份，阿瑛是什么身份，不必我來提醒你們云泥有別了吧？”

        她環視遭到破壞此刻亂成一團的制衣店，露出勝利者的姿態：“今天只是警告，房小姐，若是被我知道你仍不知悔改，妄圖繼續引誘我的阿瑛，害她學壞，那就不是單單砸你一個店這么簡單了。”

        宋夫人將幾張銀票放到柜臺上，居高臨下道：“這是給你的賠償，房小姐，如果你是個聰明人，就該知道與我作對沒有什么好處。”

        說完，她微抬著頭大步走出門外，將被砸得七零八落的制衣店拋之身后。

        直到這時，被宋夫人的仗勢嚇得面色慘白的小蕓才回過神來，驚魂未定地看向少周：“綠嫄……”

        小蕓欲言又止，少周寬慰地拍了拍她的肩：“不用怕，這件事和你沒關系。”

        少周看了看亂七八糟的店鋪：“先收拾一下店鋪吧。”

        小蕓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去墻角拿掃帚和拖把將被剪碎的布料掃到一處。少周扶起倒在地上的木制人體模特，撿起斷臂試圖拼接，驀地聽到房綠嫄的聲音，很低，幾乎快要聽不見：“抱歉。”

        少周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她是為何抱歉。

        因為她曾為風月中人的身份，給了宋夫人如此羞辱的機會，承受這一切的本該是她，如今卻被少周全盤接受。

        少周卻搖頭，告訴房綠嫄：“沒什么好抱歉的，你不必感到愧疚，這是時代的悲哀。”

        曾是紅牌的身份又怎樣？一沒偷二沒搶，沒什么可被恥笑的。如果不是活不下去，如果可以選擇，誰又會去花月樓？這一點也不可笑，這是時代的悲哀。是這個社會還不夠好、不夠健全，不能為力微的個人提供足夠的生存空間。時代的難題，不應該怪罪到平凡的個人頭上。

        這個時代，正在革舊迎新，有人為此發光發熱，但它尚在起步階段，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少周看了看時鐘，還未到正午，和小蕓說了一聲，拿起錢包出了門。

        她徑自來到港口的輪渡公司，買了兩張去往大洋彼岸的船票，日期一周后。少周不知道這兩張船票用不用的上，但終歸有備無患。

        ……

        宋瑛被仆役用力推進房間里，咔噠一聲，門外落了鎖。

        宋瑛的手掌奮力拍打著沉重的房門，手心很快一片紅腫：“誰允許你們落鎖？給我打開！放我出來！”

        仆役面面相覷，為難道：“小姐，這是夫人的意思，我們也無能為力。您別白費力氣了，等夫人消了氣，自然會放小姐出來的。”

        宋瑛：“我不管是誰的意思，把門打開！”

        然而仆役終歸不敢，遠遠地守在門外，不敢開門也不敢發聲。

        宋瑛白皙的臉上因為憤怒而染上薄紅，她是真的氣極了，不敢置信宋夫人會做到上門砸店這種胡攪蠻纏的程度，甚至當著她的面辱罵少周，宋瑛簡直不敢想少周會不會因此討厭她。

        ……討厭？

        不、不可以。

        光是想一想這個可能性就讓宋瑛無法呼吸，她要去找少周，現在就去，向她道歉，向她賠罪。是她太蠢，自作聰明地以為宋夫人不會用這么難堪而低級的手段，是她輕看了事情的嚴重程度。

        宋瑛的臉上滿是陰郁，感受不到疼痛一樣用身體沖撞木門，用拳頭捶，用腳踢，一遍一遍，木門搖搖晃晃，卻半分不見松動。木門上的倒刺刺破宋瑛指節處蒼白的肌膚，鮮血從中涌出來，皮開肉綻她卻感覺不到疼，只是抿平嘴角，一下又一下去搖那扇將她鎖起來的門。

        仆役在院中聽到宋瑛傳出來持續不斷的動靜，垂在門外的鎖幾乎都要因受力變形，仆役膽戰心驚地看著，心里覺得宋瑛不是發了瘋就是不要命，無論如何他也想不清，平日里溫婉端莊的小姐還有這么癲狂的一面。

        那把鎖畢竟是純銅所制，堅硬無比，連同那門也十分堅固，到底不是一個平日沒出過力的嬌小姐能用蠻力打開的，仆役擔心宋瑛這么下去門打不開，卻當真把自己撞死，苦口婆心地勸道：“小姐，您這又是何苦？夫人也是擔心您，您認個錯服個軟，夫人總會放您出來。”

        里面的人不應聲，動作卻漸漸止息，仆役以為自己的勸告起了作用，長長舒了一口氣。開門他是不敢的，要是宋瑛今天真撞出個好歹來，他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而門內，宋瑛之所以停下來卻不是因為聽進去了仆役的話，而是她意識到，撞不開門的，這扇門太過堅牢，她要去見少周，用蠻力行不通。

        她強迫自己冷靜。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宋瑛，冷靜，冷靜下來，動動腦子。

        幾個時辰后，宋夫人踏進宋瑛的院子。

        她站在門外，聲音冷漠：“關你一下午，可冷靜下來了？”

        宋瑛隔著一扇門與宋夫人對視，因著這扇門，宋夫人看不見宋瑛眼中嘲諷的神情，只聽見她如平日相差無幾的聲音，乖順道：“嗯，母親教訓的是，女兒知錯了。”

        聞言，宋夫人勾了勾嘴角，讓仆役打開房門。宋瑛走出來，將指節上的鮮血與傷口掩飾在袖口中。

        宋夫人見她服軟，十分滿意，放輕語氣說道：“阿瑛，我也是為了你好，你就快要成家了，萬萬不可與那種不三不四之人混在一起。母親的良苦用心，阿瑛可明白？”

        宋瑛緩緩抬頭，漆黑的眼睛看著宋夫人，揚起嘴角露出一個無比甜膩的笑，口吐騙人的謊言神情卻真誠地讓人沉溺其中，她輕聲開口，語氣滿是孺慕之意：“我明白，是女兒此前想岔了，全憑母親將我拉回來才避免誤入歧途。”

        “母親才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她裝出一副全心信賴宋夫人的模樣，眼也不眨地欺哄。

        宋夫人心滿意足地摸了摸宋瑛的頭發：“乖孩子。”

        她沉迷于母慈女孝的假象，未曾看到宋瑛眼中郁色，如濃霧般化不開的粘稠厚重。

        ……

        是夜，月明星稀，宋府的燈光熄滅，草叢中蟋蟀也陷入沉睡。

        宋瑛睜開了眼睛，憑借窗外照進來的月光穿好衣服，悄無聲息地走出房間，來到圍墻下。

        她問過少周，昨日，少周便是從這里進來的。

        宋瑛試了許多次，但畢竟她只是個沒有過什么鍛煉的小姐，沒成功不說，反倒崴了腳，讓本就因為白日踢門而扭傷的腳腕雪上加霜。

        片刻后，她一瘸一拐地返身搬來一只木凳，憑借著木凳，最終緩慢而艱難地爬上墻頭。

        坐上墻頭那一刻，宋瑛的動作卻頓住了。少周站在圍墻外，略有些驚訝地抬頭望著她。

        皎潔月光下，宋瑛和少周四目相對。

        頓了頓，少周先開了口，她如同在尋常巷陌遇到那樣淡定開口：“要出門？”

        宋瑛嗯了一聲，如她一般鎮靜：“想見你。”

        少周笑了笑：“去我店里？”

        宋瑛點頭：“好。”

        少周稍稍往前站了半步，張開手臂，抬頭對宋瑛說：“跳下來，別怕，我接著你。”

        有少周在下面，宋瑛是萬萬不會怕的，倒不是覺得少周一定能接住自己，不管接不接得住，只要少周站在那里，溫和明亮的眼睛望著她，對她說一句“跳下來”，她就會跳。

        宋瑛從墻頭一躍而下，少周穩穩當當地把人接住，沒出半點狀況之外。

        等宋瑛站直了身體，少周正要將人送開，卻看見宋瑛搖晃了一下，她連忙問：“怎么了？”

        宋瑛搖頭說沒事，但走路的姿勢卻騙不了人。

        少周在宋瑛前面蹲下身子，語氣不容置喙：“上來，我背你。”

        宋瑛沒有動：“……我很重的。”

        少周：“方才是不是接住你了？輕的樹葉子一樣哪里重。上來，我背得動，你這樣走到店里天都亮了。”

        宋瑛抿了抿唇，乖順地摟住少周的脖子。

        她將頭輕輕貼在少周后頸，肌膚相貼帶來一陣溫熱。

        “對不起。”她輕聲說。

        少周背著輕似云煙的少女緩步走在高墻小巷中，月光如積水般明亮，偶有微風輕輕吹過，捎來女孩子滿心的愧疚。

        少周的聲音響起，一如既往溫和：“不要對不起，阿瑛，你不必向我道歉。你沒有錯，我不會怪你。”

        宋瑛沒有說話，克制著內心情緒翻涌，收緊了摟著少周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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