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芬蘭, 卡克斯勞坦恩。
荒無人跡的山林,狂風肆虐卷著暴雪,皚皚無垠。
“零?”夏星眠擰起眉頭。
她身邊的那個同胞小姑娘快崩潰了, 蹲在山洞的地上捂著頭:“他們就是那么說的,說近百年來在這塊兒遇到雪難的生還幾率為零!我怎么這么倒霉啊, 我真的不想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啊……”
小姑娘叫阿莫,和夏星眠一個旅行團過來,還是夏星眠的小粉絲。來的時候,一臉激動地沖上來結結巴巴地說, 她在圖盧茲看過夏星眠的演出, 特別喜歡她彈琴。這幾年,但凡她待的地方有夏星眠去彈琴, 她必賞光。
在卡克斯勞坦恩的日子,夏星眠和她也算成為了朋友。
她們其實同齡, 不過, 夏星眠的性格比阿莫要成熟許多。
“別急,這次咱們走得不遠, 如果雪停得早, 不一定會死在這里的!毕男敲甙矒崴。
阿莫不可置信地看著夏星眠:“夏老師, 你怎么一點都不害怕?你怎么還能這么淡定?!我們可能會死哎!”
放眼望去,旅行團其他人都是惶惶不安, 有的都害怕地原地嘔吐了。只有夏星眠像個沒事人一樣,抱著胳膊站在山洞口,淡漠地看外面的雪景。
這樣四海為家沒著沒落的日子, 已經4年了。
4年的風雨漂泊讓夏星眠看起來更瘦了一些, 臉上的輪廓徹底脫去了稚氣。幽暗的烏黑眼睛像星星全都睡著了的夜空, 沒什么光, 也看不到什么破曉的希望。
她的變化,讓人覺得,有時候成熟和沉郁這兩個詞語可以劃上等號。
“反正都已經被困在這兒了,害怕也沒用不是么。”
夏星眠看向天邊。
“你說……下著雪的話,還能找到極光嗎?”
阿莫哀嘆一聲,還是分了心思回答夏星眠的疑惑:“極光只有在晴朗無云的天空才會出現,這鬼天氣看不到的。”
夏星眠的眼底這才出現惋惜:“這樣說的話,死之前是沒有機會看到極光了!
阿莫欲哭無淚,都不知道該說夏星眠樂觀還是悲觀。
旅行團比之前那些遇難者幸運的是,沒有直接在雪地里凍死,還找到了個能避雪的山洞。但即使這樣,生還的希望也非常渺茫。
他們本來的計劃只是在這里待一個晚上,看完極光就回城里,所以大家帶的食物都不多。再緊著吃,最多也就撐個三五天。
不凍死,也得餓死。
阿莫說:“我死也就死了,夏老師你要是也死在這兒,那多可惜啊!你那么年輕,那么高的琴術造詣,前途無量……”
夏星眠打斷她:“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我死,你死,都是一樣的可惜。”
“唉……不管怎么說,謝謝您安慰我!
其實知道死神站在了眼前,夏星眠并不是無動于衷。
只是這幾年她越來越會隱藏自己的情緒,有波瀾也只是捂在心里。起初剛剛遭遇雪難時,她也緊張,甚至在心里罵:
什么狗屁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大難簡直想踹開她的門坐在她腿上和她攀親道故。
怎么可能不怕死呢。
失戀的時候她確實很矯情地想過:失去了那個人的生活真痛苦,跟死了也沒什么兩樣,要是死了以后她的靈魂能飄到陶野面前去,看一眼陶野的表情,也算是值了。
誰還沒在極度消沉的時候暗暗在心里要死要活過。
但真的面臨有可能死亡的危險時,她發現:還是活著好。
——活著啥都可以有,死了啥都不能有。
她又想到4年前在瓦爾登湖旁,她和溫燦說她不想彈琴了,溫燦暴跳如雷地說:“你不能這樣,你這屬于暴殄天物,要遭老天報應的!”
很好,報應真的來了。
溫燦這個嘴,應該放到寺廟香爐旁邊,有什么玉器需要開光的,直接拿去在她嘴上蹭一下,準靈。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一邊放空一邊等待渺茫的救援。
時間的流逝,在這里都失去了概念。
雪太大了,大到有時讓人分辨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
到了第五天的時候,大家的食物基本上都吃光了。
雪還是沒變小。
夏星眠把最后一點餅干渣塞進嘴里,撐著餓得發痛的肚子走到山洞門口,挖了一捧雪,一點一點塞進水壺。
因為太餓了,這幾天大部分時間她都逼自己睡覺。可能是真的離死亡太近,夢里幾乎把她的前半生都過了個遍,夢到最多的就是陶野。
奇怪了,明明陶野只在她25年的人生里待了短短的幾個月而已。
她老夢見陶野對著她哭。
可是她仔細想了想,她好像從來都沒見陶野哭過。
……果然是夢吧。
到了第八天,山洞門口的雪都要被他們吃完了。
夏星眠之前盡量讓自己睡著保存體力,但現在她不敢讓自己睡著。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機能在急速縮退,常常眼睛一睜就是好半天的黑。
她開始害怕自己這一次閉上眼,下一次還能不能醒過來。
然后她和其他人一樣,不可遏制地出現幻覺。
可能是太餓了,也可能是在雪天待得太久。又或許是在這個幽閉的小山洞里,人的精神狀態出現了問題。
她數不清今天是第幾天了,靠在山洞門口,瞇著眼睛,望著暗沉沉的天空。
她好像看見了極光。
大雪天根本不可能看見的極光。
阿莫比夏星眠的情況好一些,因為夏星眠把最后一包餅干讓給她吃了,所以她盡自己所能照顧現在的夏星眠。
她正準備將夏星眠往洞內拉一拉,就聽到夏星眠小聲說:
“我迷路了……”
“什么?”
夏星眠偏過頭,瘦削的手指艱難地探進羽絨衣的領口,幾乎是用了全身最后一點力氣,將脖子上的銀鏈子拽了出來。
那塊銅質的狗牌“!钡囊宦曉以诮饘倮溕。
阿莫捏起那塊狗牌,看到一面上刻著:
[姓名:小滿]
[聯系方式:1307339651x]
翻過來,另一面刻著:
[我迷路了,麻煩您送我回家。]
她無意識地不停喃喃:
“好想……回家啊……”
阿莫忍不住眼淚,捏緊了夏星眠的肩頭,努力喊道:“您再撐一撐!再撐一下,我們一定可以被救出去的!”
“……我看到極光了,”夏星眠望著天空,聲音越來越細微,空洞的眼神里跳躍著快要熄滅的一苗燭火,“他們說,看到極光……可以許愿……”
阿莫只是哭,不停地說:“您再撐一下,撐一下……”
夏星眠很確定自己看到了極光。
雖然天空下著雪。
“我真的好想知道,4年前的那些日子……她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您別說了……”
“哪怕……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偷偷地……窺視那些過往……”
“別說了!
阿莫求她不要再說話了,她說,省下精力,一定可以撐到走出這片深林的。
夏星眠蒼白地笑了笑。說:我出不去了,就讓我在死之前,許完這幾個愿望吧。
阿莫又哭起來。
“我的……第一個愿望,如果還有機會,如果能走出去,我一定要找到她,看著她,給她一個人,彈一次……《一步之遙》!
夏星眠的聲音輕到只有她自己能聽清。
“第二個愿望……我要當面問問她,到底、有沒有、愛過‘夏星眠’……”
“第三個愿望……”
她眼里的燭火慢慢變弱,變暗。
“我要……親口對她說……無數遍……”
火光在最后五個字說出口時,徹底熄滅,淪入黑暗:
“……我好喜歡你!
她的生命之火湮滅時,天邊的極光綻放出格外明亮的顏色。透澈明凈,鋪滿了雪夜里的整個夜空。
夏星眠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下墜,耳邊呼嘯的風卷著她的頭發向上飛,冰冷的鉆石耳環刮著她的側臉,周圍的一切都在向上,只有她在跌落。
扭曲的時鐘,撕碎的衣服,斷裂的鋼琴鍵,999顆星星糖,一樣一樣地從她身邊擦肩。
到最后,耳朵上的耳環也融成了一捋銀色的水漿,飛上高空。
她拼了命地伸手去抓,可什么都抓不到。
她像被拋棄了,整個世界都在上升。
只有她,在逆行。
無窮無盡的黑暗在吞噬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迎接來了與地面相觸,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可脊背狠狠摔入的,是一片玫瑰花瓣鋪成的柔軟花海中。
圍繞著她的花瓣有一股雨后、生了鐵銹的柵欄中的玫瑰花的味道。帶著一點濕漉漉的腥甜。這一定是不曾被人類涉足過的,被封鎖著的隱秘角落里開出的花。
盛放在無人區的——
紅玫瑰。
夏星眠在這片玫瑰海里睡了很香甜的一覺。
這是地獄,還是天堂,都不重要了。
一個充足、甜美的夢。
夢到最后,眼皮上還能感覺到清晨陽光灑過來的溫度,真實得不得了。
她打了個哈欠,伸了懶腰,睡飽了,還賴了會兒床。
“叮鈴鈴鈴鈴——!”
刺耳的鬧鐘聲忽然在耳邊響起。
她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死都死了,還要受這種被鬧鐘吵醒的痛苦。
于是抬起手,一把按掉鬧鐘響鈴。
可還沒安眠一會兒,又傳來“咚咚咚”的砸門聲。
“快起床了!你要睡到幾點去?你今天不要去學校拿畢業證了?”
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大嗓門地吼。
夏星眠拿枕頭捂住自己的腦袋,想繼續睡。
……等等。
她忽然睜開眼。
她把枕頭從眼前拿開,窗外的陽光無比真實地鋪在陌生的被子上,陌生的天花板吊著陌生的燈,門外陌生的女人還在不厭其煩地催促。
夏星眠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她齜牙咧嘴。
……
什么情況?
周圍不再是雪地深山的酷寒,她的肚子也沒有餓得發瘋,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擁有著正常人的活力與充盈度。
好像真的是從床上醒來的普通一天。
她馬上從床上爬起來,環視一圈,這整個臥室也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了。從來沒見過的窗簾,她打死都不會用的粉色床單,不遠處的書柜上,塞滿了整整一柜子她最不喜歡的美式漫畫。
忽然意識到什么。
她從床頭柜上撈起那個電子鬧鐘,指尖顫抖著劃了幾下。劃到日期上。
201x年,6月24日。
……八年前???
這破鐘顯示時間是八年前???
——“我真的好想知道,4年前的那些日子,她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哪怕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偷偷地,窺視那些過往!
腦子里突然閃過她曾說的兩句話。
難道……
不是吧……
不可能的……
但很快,夏星眠的重點就不在這個詭異的日期和詭異的環境上了。因為她從電子鬧鐘的液晶屏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她呆呆地盯著液晶屏,一時間忘記了呼吸。
指尖無意識地顫抖著伸出去,輕輕碰了一下那張——
陸秋蕊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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