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

        ——我是不是很悲哀？

        對于夏星眠問的這一句，陶野抓緊了手臂，直感覺五指都要嵌進(jìn)肉里。

        她沒有回答。

        她只是盯著地面，一言不發(fā)。

        就好像此時此刻，她也沒辦法強(qiáng)迫自己說出任何字。

        夏星眠看向遠(yuǎn)處那兩座冷冰冰的墓碑，它們在草野里安靜地佇立著，風(fēng)動，草動，纏繞在上面的藤蔓與野花都在動。

        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飛機(jī)失事后，我就又在夏星眠的身體里醒了過來。”

        一陣稍大的風(fēng)再次掠過，兩個人的頭發(fā)又被撩動起來，糾纏到一起。

        再開口，夏星眠的語氣已經(jīng)平緩了許多。

        “我真的沒想到我還有再活一次的機(jī)會，還是回到原來的身體里去活。我本來很怨恨老天的，覺得他看似是在滿足我的愿望，其實是把我流放到了剝皮揎草的地獄里，還順手判了個無期徒刑。

        你應(yīng)該能想象到，我在陸秋蕊身體里煎熬得有多痛苦，意外回到夏星眠身體里之后，重見的光明就有多珍貴。所以我不想再耽誤什么了，我在能下地的第一時間就去到云州，找到你。”

        夏星眠低了低頭，指尖撫摸著一片折彎了的草葉。

        “當(dāng)我還是21歲的夏星眠時，一直在國外演出，顧不上回國，真的是想攢錢買下那對名叫「野火」的耳環(huán)，給你一個驚喜。我從陸秋蕊的身上回來以后，又將那對耳環(huán)改成了對戒，依然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說到「驚喜」兩個字，夏星眠很是苦澀地抿了抿唇。

        “雖然哪一次都算不上驚喜……可我本意是想和你求婚的。我以為，只要你在見到這個驚喜時愿意接受，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

        “可其實，我根本就沒想好以后要怎么辦，我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和你說我那些經(jīng)歷。我沒辦法解釋我的轉(zhuǎn)變，我解釋不了為什么4年前我那么憋悶，如今卻一下子對你掏心掏肺。

        所以一提到和那段經(jīng)歷有因果關(guān)系的事，我就不敢再說下去了。這就是我這些日子一直支支吾吾的原因。我確實很害怕。”

        “……”夏星眠皺緊眉頭，鼻息沉重一嘆，草葉一圈一圈地纏在指尖，捆得指甲微微發(fā)白。

        “我怕姐姐知道其實那個陸秋蕊就是我，就……”

        她頓了頓，拇指掐住草根，聲音輕得快要聽不清。

        “就再也不肯喜歡我了。”

        陶野別過頭去看月亮。

        眼尾紅得仿佛要被燙化，再兜不住里面蘊含的淚。

        “抱歉，我實在不應(yīng)該在這個地方和你說出這一切。”

        夏星眠吸了吸鼻子，抬眼看向墓碑的方向，一眨不眨，生怕眼皮一抖，眼淚就掉下來。

        “一說起死亡這種話題，就難免變得沉重。尤其是我經(jīng)歷過了兩次，第一次凍死在深山暴雪中，第二次死在墜機(jī)里。

        我和你說起過去，就繞不開這兩次死亡。這里又是你父母的安葬地，這種沉重，就好像一層一層地疊起來。我真的不想弄成這個樣子。”

        “不過……”

        夏星眠干澀地笑了笑。

        “既然話已經(jīng)起了頭，我也不想再回避了。我答應(yīng)過你，我不會再隱瞞你任何事，只要你問，我就告訴你全部實話。現(xiàn)在，我也差不多把該說的……都說出來了。”

        陶野：“……”

        夏星眠見陶野一直不說話，出聲喚道：“姐姐？”

        陶野連著做了兩個深呼吸，氣息都在哆嗦。

        “我還是……很難相信……”

        “我懂……”

        夏星眠終于鼓起勇氣，抬起手，輕輕握在陶野的手背上。

        “姐姐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這么短的時間，肯定很難全部接受。”

        陶野：“小滿……”

        夏星眠：“嗯？”

        陶野：“或者我該叫……陸總嗎？”

        夏星眠：“……”

        “……”陶野單手撐住額頭，臉被遮掩在掌后，又顫抖著呼出一口氣，隱隱蘊著哽咽。

        “對不起，我只是突然……覺得……你好陌生。”

        按在陶野手背上的五指，漸漸地，變得冰涼無溫度。

        夏星眠的寒意從四肢涌起，流竄進(jìn)血管，在五臟百骸里翻涌刺骨起來。

        陌生……陌……生……

        這個字眼刺入大腦時，她的思緒只剩無盡的混亂與極致的慌張。

        她一直不肯說，就是怕陶野知道所有真相后，也陷入和她一樣的怪圈里。

        糾結(jié)為什么會只喜歡上夏星眠的皮相，為什么不喜歡明明擁有同樣靈魂的陸秋蕊。

        她更怕的是，陶野會把對陸秋蕊的情緒轉(zhuǎn)嫁到如今的她身上。

        如果從今以后，陶野一看見她，就只能想到陸秋蕊那個人……

        夏星眠僵硬地把手從陶野的手背上挪開，無措地在半空抬了抬，又尷尬地收回臂彎里。

        “我……”

        夏星眠的呼吸逐漸變得有些短促。

        “我是不是不該和你說這一切？”

        陶野：“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

        夏星眠把陶野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心里反復(fù)咀嚼。

        直到咀嚼得沒什么味了，連剛剛聽進(jìn)耳朵里時最初的解讀也回想不起了。

        陶野的聲音變得有點啞：

        “我確實需要一些時間仔細(xì)想一想。”

        夏星眠很勉強(qiáng)地扯出一個笑。

        “好，我給你時間……”

        陶野卻沒有等她把話說完，就忽然站起身。

        “我要一個人靜靜。讓我一個人回云州待一段時間吧，今天……不要再繼續(xù)了。我把你送到周家，你先在周家住著，等我……等我想明白了，我再找你。”

        說完，她便有些匆忙地踏著草坪向來時的路走去。

        夏星眠下意識也站起來，想要跟上去，追到陶野身邊。

        可是提步，才發(fā)覺每一處骨節(jié)都僵硬得不像自己的，生銹了似的，邁步這么簡單的事情，對于這一刻的她來說竟變得艱難至此。

        她望著逐漸遠(yuǎn)去的陶野的背影，呼吸愈來愈窒塞。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

        她怎么好像有一種再也追不上那人的錯覺。

        于是，五臟像是被一只大手攥得緊縮成一團(tuán)，擰痛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周家老宅。

        夜已深了，周枕月已經(jīng)睡下。

        外面寒風(fēng)凜冽，樹葉被刮得沙沙作響。

        自十分鐘前夏星眠進(jìn)門后，這小孩就縮在沙發(fā)里，嘴唇青烏。

        穆雪衣叫阿姨幫忙煮一鍋姜湯，她也裹著外套在廚房幫忙燒熱水。

        穆雪衣也不曉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倆人白天還好好的，才過去幾個小時而已，就瞅見陶野開車把夏星眠送到了這里來。

        陶野抿著唇，眼神有些躲閃，似乎沒什么心情解釋，只是拜托她照顧一下夏星眠。

        穆雪衣讓阿姨帶夏星眠進(jìn)去，站在陶野的車子旁邊欲言又止，問陶野是不是今晚就要開車回云州。

        陶野說是。

        穆雪衣嘆了又嘆。最后，只是叮囑一句：注意安全。

        把煮好的姜湯和燒開的熱水盛好，端到沙發(fā)邊，穆雪衣小心地拍了拍夏星眠的肩，遞上杯子。

        夏星眠接過去，捂在手里，眼神呆滯。

        穆雪衣試探著問：“你……需不需要和我聊什么啊？”

        夏星眠搖搖頭，幾乎是以抱的姿勢將那杯熱水捂上胸口。

        穆雪衣：“那就算了。家里空房間多，我叫阿姨給你打掃出了靠后花園的一間，在三樓，白天晚上的風(fēng)景都好。”

        夏星眠：“謝謝……”

        穆雪衣端起小鍋，向茶幾上的空碗里倒了小半碗姜湯。

        “心情不好的話，坐在飄窗上看看風(fēng)景。最近快要入春了，花園里的樹開始抽芽，花圃和花廊也都……”

        “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夏星眠忽然目光空洞地問。

        穆雪衣大抵也猜到了一些東西。

        這個時候，她也只能安慰：“不會的，不會的。”

        “或者，是像您說的，其實……她從來也沒屬于過我。”

        穆雪衣酸了眼眶，只會不斷重復(fù)著那三個字：“不會的……”

        這一晚，夏星眠沒有睡著。

        她一個人回房間以后，坐在飄窗上，仍舊捧著那杯水，看了一晚的樹與花圃。

        寒風(fēng)中，剛抽的新芽和才生出的花苞隨風(fēng)大幅度地?fù)u擺，看似生命頑強(qiáng)，卻又岌岌可危，惹人憂心。

        她好像除了等，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那就等吧。

        等她來找她。

        在周家的這幾天，時間像是混亂無序的。

        天亮了，天暗了，都隔在窗簾后面。偶爾夏星眠拉開窗簾，碰到什么天氣就看什么天氣的風(fēng)景。其余時間，她就拉合窗簾，窩在被子里。

        吃飯的時候，她不想總麻煩阿姨上來送，還是會下樓去和周枕月與穆雪衣一起吃。

        也不記得是第幾天的一頓下午飯，正吃著，穆雪衣手機(jī)響了。

        是周溪泛打來的。

        穆雪衣便起身，笑吟吟地去小沙發(fā)那邊接電話。

        可是才說兩句，穆雪衣就激動起來。

        “什么？什么叫失蹤了？那她的咖啡店呢，她也都不管了？！”

        “她回云州之后到底怎么和你們說的？”

        “到底什么意思啊，她難道真的因為那些破事兒就拋棄夏星眠嗎？我還以為她是個挺拎得清的性格，真是沒想到她這么成熟的一個人，事到臨頭居然也只會想著逃避……她現(xiàn)在人在哪？還在國內(nèi)嗎？”

        “不知道你就去她住處找一找她的身份證和護(hù)照還在不在！要是身份證和護(hù)照都不在了，這事情就嚴(yán)重了！”

        “沒有鑰匙？那誰還有她住處的鑰匙？”

        周溪泛在電話那頭的回答淹沒在小小的聽筒里。

        穆雪衣握著手機(jī)的五指縮緊，愣了一下。

        然后緩緩扭頭，看向夏星眠。

        夏星眠輕輕地放下筷子，臉上再沒有一絲血色。

        “我有……”

        她嘴唇彎起，像是一個笑，可是看起來又那么蒼白無力。

        穆雪衣于心不忍，勸道：“要不，我?guī)湍惆谚�匙送過去……”

        一直沒說話的周枕月忽然開口，打斷了穆雪衣：“讓她自己去。”

        穆雪衣：“阿月！”

        周枕月淡淡道：“有些事，總歸還是要她自己親眼看看的。讓她自己去。”

        穆雪衣嘆了口氣，拿起車鑰匙，看向夏星眠。

        “那……我開車送送你吧。”

        周枕月好像說了一句我跟你一起。

        回云州的路上，夏星眠大腦一片空白。

        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上的車，不記得什么時候過的收費站。

        也不記得什么時候下了車，走進(jìn)小區(qū)，走上樓。

        身后有沒有跟著別人，她沒注意。

        恍恍惚惚，渾渾噩噩。

        就好像，又回到了許多年前她從國外飛回來的那個下午。

        等有意識時，她已經(jīng)拿出了鑰匙，站在防盜門前。

        一切又回到了最開始似的。

        夏星眠終于還是把鑰匙送進(jìn)了鎖孔，一點一點旋開鎖芯。打開門，邁進(jìn)去。

        本就有些空蕩和素凈的房間，一眼過去，并不能看出有沒有少掉一個人的痕跡。

        只是茶幾上，擺著一張差不多和那一天一模一樣的紙條。

        會是和上次一樣的祝福嗎？

        又或是……只寫著一些對不起……

        夏星眠慢慢走過去，閉了閉眼，微微彎腰，捏起紙條。

        她近乎是用了畢生所剩的全部勇氣，才將目光落在紙條上。

        像是迎接最終的審判。

        紙條上卻只寫著異常簡潔的三個字：

        【回過頭。】

        夏星眠出了兩秒的神，才愣愣地回過頭去。

        她轉(zhuǎn)身的剎那，揚起的發(fā)尾掃過了身后一個人的前胸。

        然后，一陣熟悉的香水味就飄過來。

        不知什么時候，陶野已經(jīng)站在了離她這么近的地方。

        咫尺的距離，女人長發(fā)溫婉地挽起，睫毛纖長地微垂著，目光里是無垠的溫柔。

        真實的呼吸，就在對面一起一伏。

        夏星眠不由自主地向門口看了一眼。

        半開的門縫里，她看見周溪泛和夏懷夢鬼鬼祟祟地趴在那兒偷看，手里還拿著氣球和彩帶之類的東西。

        穆雪衣被周枕月捂住嘴站在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穆雪衣睜大眼睛嗚嗚嗚地指著屋內(nèi)。

        夏星眠再回過頭。

        她看見，陶野對著她緩緩地單膝跪下，像其他千千萬萬個要求婚的人一樣，細(xì)長手指托起了一只盒子，托到她的面前。

        盒子里，是那一對由「野火」改成的婚戒。

        “你說過，你希望這是一個驚喜的。”


　　(https://www.dzxsw.cc/book/86446096/2825512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