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113章
只要你說,只要我在
第二天,籌備已久的音樂會開場。
音樂會的演出從早上十點開始,一直到中午的兩點。
除過中場休息的半小時外,這場音樂會的有效時間比普通的音樂會要長不少,交響團演奏了許多高質(zhì)量的曲子,足以見大師對這場演出的重視。
在音樂會的最后,本人也出來進行了獨奏。
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有許多年都沒有再上臺進行獨奏過了。
坐在空蕩臺上一架孤零零的鋼琴前,望著臺下,用比前幾年熟練多了的中文說,這一首曲送給他最小的學(xué)生。
他說看著臺下那個人,說,他由衷地希望,有朝一日,這位學(xué)生的夢想可以全都實現(xiàn)。
然后演奏起了從斯德哥爾摩帶回的那張樂譜。
夏星眠一下子攥緊了褲縫,眼眶濕潤。
她以為會是由溫燦來演奏的。沒有想到,居然是老師親自來為她彈。
“…………omiso……”
隨著樂曲響起,夏星眠不由自主地很小聲地隨著旋律念起樂符。
她念一個,臺上的鋼琴就響一聲。
完美地契合。
就好像那正是她本人所演奏的一樣。
黑暗的觀眾席上,坐在夏星眠身邊的陶野悄悄轉(zhuǎn)過頭,凝視著夏星眠翕合的嘴唇,眼底的某種光一點一點黯下去。
另一種光,又一厘一厘地,愈來愈亮。
陶野此刻眼里亮起的光,和夏星眠望著臺上的眼睛里的光竟是很像的。
夏星眠看著鋼琴。
她看著夏星眠。
她們仿佛都在看著一場注定會肆虐大地、又湮滅入塵泥。于天地之間,以另一種方式永伴身邊的大雪。
音樂會結(jié)束之后,夏星眠偷偷拉住陶野,讓她先不要走。
陶野:“嗯?怎么了?”
夏星眠:“噓——跟我來后臺。”
她們逆流穿過眾人,進入后臺。
后臺走廊里,周溪泛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但周溪泛顯然不是在等她們倆,因為她下一秒就把手里喝空的可樂紙杯扔在了剛出休息室的溫燦身上。
“磨嘰死了!趕緊的,去我酒店,把上次聚會你落在那里的手風(fēng)琴帶走!”
溫燦眼疾手快地接住紙杯,笑著反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知道了知道了,急什么?”
周溪泛指著手表:
“你看看時間,你們樂團不是下午五點的飛機要走嗎?”
溫燦:“那這就走吧。”
她看見夏星眠和陶野,還順便打了個招呼。
“師妹!陶小姐!我估計一會兒就直接去機場了,咱們以后有緣再見啊!”
告完別,溫燦就和周溪泛一起向外走了。
周溪泛操心著飛機的起飛時間,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她走得非常匆忙。
倒是溫燦,不緊不慢的,老太太一樣晃悠。急得周溪泛得拖著她的胳膊走。
溫燦:“哎呀,你慢點。”
周溪泛:“慢什么慢?你也不算算路上要花的時間,今天還是周末,萬一再堵車……”
溫燦:“不會耽誤值機的。”
周溪泛:“你懂什么?國內(nèi)周末的交通情況……說了你也不懂!”
場館門口——
才回云州的夏懷夢還拖著行李箱,站在噴泉池的后面,看著手機上夏星眠發(fā)給她的地址,抬頭,似乎在確認(rèn)是不是走對了。
可夏懷夢一抬頭,目光還沒來得及掃到場館的牌子,就看見了周溪泛拉著一個陌生女人的手走了出來。
那雙緊握的手像針一樣,在觸目的一瞬間,狠狠地扎刺進夏懷夢的瞳孔。
她望著周溪泛和那個女人下了樓梯,繞過噴泉池的另一側(cè),與她隔著水簾匆匆擦過。
她的頭也像凝固在了周溪泛消失在水簾后的那一刻,再也轉(zhuǎn)不動了。
也不敢再轉(zhuǎn)動。
夏懷夢在原地佇立許久。
好像有許多退場的人與她擦肩而過,一個個,一雙雙,模糊的談?wù)撀曄竦构嗟暮K蜎]她,讓她很久都忘記了呼吸。
半晌,她顫抖著呼出一口氣。
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行李箱的拉桿已經(jīng)從手中脫落,箱子倒在了地上。
夏懷夢緩緩蹲下去,拎起箱子,渾渾噩噩地想要繼續(xù)向場館里面走,去找夏星眠。
可才走出兩步,她忽然頓住。
然后鬼使神差地回了頭。
攥緊行李箱拉桿。
轉(zhuǎn)身……
五指攥得更緊。
夏懷夢眼下的堅定來得很突然。或者說,她的堅定始終都只是深埋在許多條框下了。而這一次,她終于為自己找了一個邁出步的理由。
她要去找,要去問。要給自己這一生的荒唐求一個結(jié)果。
長久以來,罪孽,吝嗇,謬誤,以及愚蠢,紛紛占據(jù)著她的靈魂,折磨她的身體,猶如乞丐養(yǎng)活他們身上的虱子。她一直哺育著令她自我滿足的悔恨。
然而,所有的黏連不清,都在意識到周溪泛有可能真的再也不回頭的時候,剎那清醒。
夏懷夢此時此刻邁出的這步,終于不再是向著夏星眠走。
她向著周溪泛消失的方向?qū)とァ?
場館內(nèi)。
等所有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夏星眠才湊到了面前去。
師徒兩個聊了幾句。
露出慈祥的笑,摸了摸鬢邊花白的頭發(fā),又說了句什么。夏星眠含著淚上前抱了抱他。
隔著一條走廊的距離,回過頭,向著走廊這端的陶野點了點頭,是問好,也是告別。然后就轉(zhuǎn)身,領(lǐng)著他的學(xué)生們朝出口走了。
像倒灌進沙漏的魚。
一條一條,挨個走入狹窄的出口。慢慢,漏完了。
等人都走了,夏星眠按捺著隱隱的興奮,拉起陶野向演奏廳走。
“姐姐,你知道我剛剛和老師說了什么?”夏星眠問。
陶野:“不知道啊。”
夏星眠:“老師說,下一次見面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他問我有沒有什么想要的,可以送給我做禮物。我知道他會這么問我的,所以我昨晚就想好了。”
陶野:“你要了什么?”
夏星眠:“今天場館沒有其他演出了。所以,我就要了場館今天的使用權(quán)。”
陶野抿住嘴唇,任由夏星眠拉著她,在夏星眠身后望著那雀躍的背影。
“現(xiàn)在演奏廳一個人也沒有了。”
夏星眠拉開側(cè)門,按下旁側(cè)墻上的燈光開關(guān)。一片漆黑的舞臺亮起一束白光,打在中間那臺孤零零的鋼琴上。
那是最后一曲使用的鋼琴,還沒有撤掉。
“姐姐,來。”
夏星眠拉著陶野走到觀眾席第一排正中間的位置,按著對方肩膀讓對方坐下。
“坐這兒……”
她反過身撐住高臺,一個使勁,就輕快地翻到了臺子上。
一邊拍去手上沾染的灰,一邊走到鋼琴邊,坐在了那束聚合的白光里。
“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音樂會,開始咯。”
夏星眠在光里對著陶野彎著眼眸笑,話音才落,指尖就恰是時候地彈下第一個音符。
一段輕緩有度的單手彈奏后,左手和弦緊跟著加入,正式彈奏起第一首曲子。
流暢優(yōu)美的鋼琴曲從夏星眠指尖流淌而出。她有時看會兒琴鍵,有時仰起脖子,微瞇雙眸,嘴角噙著自得的笑。
陶野端正地坐在夏星眠為她安排的座位上,也在微微笑著。
當(dāng)夏星眠彈完一首,陶野就熱切地鼓掌。
單薄的掌聲回響在空洞的演奏廳,再緊湊,聽起來都有些凄清。
不過兩個人都沒有在意。
一個全心全意地彈,一個盡心盡力地鼓掌。
在數(shù)不清多少首曲子后,陶野主動說:“小滿,再為我彈一次一步之遙吧。”
夏星眠笑:“會彈的,我會放在最后一首彈。是壓軸節(jié)目呢。”
陶野:“可我現(xiàn)在就想聽。”
夏星眠乖順地點頭:“好,那我現(xiàn)在就彈。”
夏星眠坐得更挺直了些,十指認(rèn)真地放在黑白琴鍵上,閉上眼,隨著身體本能的記憶按下去。
一開始懶散且風(fēng)趣的小調(diào),輕快緊湊。像孩童,像夏夜,像晚風(fēng)里懶懶卷動的紙風(fēng)車。
然后急轉(zhuǎn)大調(diào),高潮迭起,強而有力,欲拒還迎與傲氣轉(zhuǎn)身都蘊含在一個個激昂的音符中。
從前,夏星眠在演奏起大調(diào)時,旋律中鋪陳著的永遠是那不可遺忘的、永遠只差一步的遺憾。
可如今,她再彈起,除過激昂與傲然外,多了幾分穩(wěn)重與一切盡在掌控的熟稔。
更像是鐫刻在宇宙海中,一首永不磨滅的史詩。
陶野也閉上眼。
她知道,她所有的遺憾,或許也早已消散在了記不清楚的某個尋常日子。
她此生最痛恨的那一天,夏星眠坐在臺上演奏一步之遙,她坐在臺下,被黑暗銜在口中,覺得夏星眠是一只永不可觸及的飛鳥。
可現(xiàn)在,如此相似的場景。
夏星眠依然坐在臺上,她依然坐在臺下。她卻再沒有一點點梗結(jié)的感覺。
她其實早就明白了。
夏星眠的臺下,會坐著一批又一批來了又去的觀眾。而她,從頭到尾,從始至終,從今以后,都是這些觀眾中唯一的定數(shù)。
是的……
她早就明白了。
在夏星眠彈完最后一個音符時,陶野睜開眼,說:“小滿……”
夏星眠抬起頭,看向觀眾席。
“嗯?”
“我也想聽你彈更多的曲子,但時間已經(jīng)有些來不及了。”
陶野舒展開眉眼,溫柔地笑。
“能聽完這一首,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現(xiàn)在,你去找你的老師吧。”
夏星眠的表情凝固住。
“你說、說什么?”
陶野看了一下表。
“他們應(yīng)該快要值機了。你現(xiàn)在趕過去,買一張票,跟他們一起走。”
夏星眠的五官顫了顫,嘴角不上不下地勾了勾,說不上是笑還是愁。
“姐姐,你在說什么?”
“其實我一直都曉得,他們說得都對。對于現(xiàn)在的你來說,愛情和理想完全是可以雙全的。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總是很害怕,雖然我也知道,以前的事不會再發(fā)生了,但我……”
陶野頓了頓,垂下眼。
像在清去喉嚨里的哽咽,掩飾去眼底的濕潤。
“我還是自私地想把你永遠捆在我身邊,每一天,都不要放你走。”
夏星眠急忙說:
“我愿意永遠留在你身邊的啊。”
陶野搖了搖頭,抬眼,眼里還是有掩飾不住的淚。
“小滿,你這輩子如果只是在我身邊,就永遠不會有各國各地只為音樂而來的觀眾,也永遠都不會有你師哥師姐那樣,能與你暢談音樂的知音。”
她嘴唇都在輕輕地顫抖。
“一個人,生命里如果只有另一個人,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夏星眠:“一生忠于一人,難道不是好事嗎?”
“不……”
陶野的眼角滑下一滴淚。
“「一生忠于一人」,和「一生只有一人」,是不一樣的。”
夏星眠怔怔地望著陶野。
“小滿,你……”
陶野深吸一口氣。
“你的人生……不該只有我這一人,也不該……只有愛我這一事。”
夏星眠蜷起手指,眼里也沖上了淚。
她不小心碰觸到琴鍵,發(fā)出兩聲沉悶的琴響。
陶野顫抖的唇角勾著笑。
她雙肩沉了沉,如釋重負(fù)。
釋的是夏星眠的負(fù)。也是她自己的負(fù)。
她對夏星眠說:
“你去吧,去親眼看一看,世界上的其他人,他們喜不喜歡那張斯德哥爾摩的樂譜。”
夏星眠從鋼琴旁站起來,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臺下。
她站在觀眾席第一排的首端,和坐在中間的陶野遙遙相望。
她還想要開口說些什么。
可是陶野的眼神似乎又告訴著她:不必說。
夏星眠攥了攥雙手。
她終于低下頭,沒有走向陶野,而是繼續(xù)向前,向著出口的方向。
腳步聲一下又一下,在空蕩的演奏廳里漸行漸遠。
走到門口,夏星眠拉開大門。
外面明亮的光瞬時灑滿臉頰,亮得灼人。
她在即將邁出去的時候頓住,忽然回過頭。
“姐姐!”
夏星眠隔著重重疊疊的觀眾席座椅對第一排的陶野喊道。
陶野應(yīng)聲轉(zhuǎn)過頭來。
“一直喝粥,真的很不營養(yǎng)啊。所以一定要記得,再想喝粥的時候,告訴我!”
夏星眠在光里對著陶野露出燦爛而明媚的笑。
“這一次,只要你說,我就回來。”
陶野淺淺一笑,點頭。
“好……”
作者有話要說:
【“罪孽,吝嗇,謬誤,以及愚蠢,紛紛占據(jù)著我們的靈魂,折磨我們的身體,猶如乞丐養(yǎng)活他們身上的虱子。我們一直哺育著自我滿足的悔恨。”from波德萊爾】
正文end
會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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