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人家聽說我爸今年年底生產(chǎn)隊長到期,隊長又沒有落到我哥頭上。”穆冰瑩知道什么話可以讓家里人就此打住,不再繼續(xù)深問下去。
事實上,對方一個吃商品糧的四級工人,知道她身體不好,不能長久下地掙工分,又不是城里戶口,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城里工作的情況下,還愿意下公社來相親,她爸和她哥是不是生產(chǎn)隊長,對方并沒有那么在意。
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暫時不打算結(jié)婚,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另類,所以這一點,連家人都不能說。
堂屋沉默下來。
董桂紅滿臉不忿,“都四級工人了,每月工資比普通工人高二十多,你爸和江波是不是生產(chǎn)隊長,對他來說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又不在村里干活,指著咱們家給他撐腰。”
“就是因為是四級工人,人家才有挑挑揀揀的底氣!
王雨娟話里有話,家里人都聽得出來。
穆冰瑩更明白嫂子是在說給她聽。
大家都沒說話。
王雨娟或許是因為剛才的咸雞蛋氣還沒消,或許是平時積壓太久,看向穆冰瑩,“瑩瑩,今天有李紅姝掐著你痛點膈應(yīng)你,明天后天就會有張紅姝,王紅姝,只要你不嫁人,就安生不了,你的長相身材在全公社都是出挑的,就算拿到縣城,也不差那些天天牛奶雪花膏養(yǎng)出來的人,只要你真心想找,明天我就讓娘家表姐再給你安排!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董桂紅手里抓著雞蛋沖進(jìn)來,“什么叫真心想找,你這意思我們瑩瑩是不真心想找的了?怎么?瑩瑩不嫁人不但礙著外人,連你也覺得礙眼了?”
穆冰瑩站起來攔住母親,“媽,你去煮雞蛋吧,煮完了切成塊端上來,讓家里都嘗嘗鹽味夠不夠。”
“切什么切!”董桂紅不但沒走,又往兒媳婦跟前湊近,“吃個咸雞蛋你就嫌了,我花錢買的雞,我掙糧食養(yǎng)的雞,我自己腌的咸雞蛋,煮給我阿囡吃,你有什么權(quán)利嫌,自打壯壯生下來,你就整天一門心思琢磨著怎么把瑩瑩嫁出去,別以為我不知道,外面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半都是你攪和的!”
王雨娟本來已經(jīng)害怕了,一聽這話‘蹭’地站起來,“媽,你怎么紅口白牙冤枉我,是,我是想讓瑩瑩早點嫁出去,但那也是為了瑩瑩好,你們總不能養(yǎng)她一輩子”
“怎么不能養(yǎng)她一輩子,她一輩子不嫁人,我就養(yǎng)她一輩子!”董桂紅氣紅了臉,“瑩瑩在農(nóng)場當(dāng)記分員,工分掙得比你還要多,每回年底分錢,第一個就要給你,給你兒子做鞋做衣服,她對你這個嫂子也是沒話說吧?她身體是不好,但是她在家有偷過懶嗎?家里家外這些活她哪天甩手不干過,在家怎么就礙著你眼了?”
“媽,這些先不提,你說我在外攪和,你就是往我身上潑臟水!蓖跤昃昴樛瑯託獾猛t,“瑩瑩她是咱小妹,就算想讓她嫁,那也是咱關(guān)起門來自己打算的,外面?zhèn)鞯碾y聽,我去撕了那群人嘴都來不及,怎么可能還去煽風(fēng)點火,這對我有什么好處,對咱家又有什么好處!
婆媳倆這是第一次挑破小心思吵起來,家里兩個男人選擇不吭聲。
“媽,今天李紅姝說我勾搭常文棟,我都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嫂子就第一個沖上去罵她!蹦卤撔睦锊缓檬埽吧┳樱銊e生氣了,今天事情堆得太滿,你讓我緩一緩,等過兩天給你答復(fù),好不好?”
董桂紅還想再說話,手腕被女兒緊了緊,又將話咽了回去,同時眼里泛起了淚花。
看到穆冰瑩的態(tài)度放得這么低,想到她平時的好,再看到婆婆的樣子,王雨娟眼睛突然也紅了,“要是爸的生產(chǎn)隊長能落到你哥頭上,我才不會這么著急!
“瑩瑩,我真是為你好,生產(chǎn)隊長要不在咱家了,農(nóng)場記分員這么輕松的活,你根本干不長!
“嫂子,我明白!蹦卤撧D(zhuǎn)過身,接過她媽手里的咸雞蛋,“媽,我去煮,你們先吃!
穆冰瑩走進(jìn)廚房,把雞蛋放進(jìn)大鍋里,添上兩勺水,坐到灶洞后面的板凳上,從旁邊的柴堆里抽了兩根玉米桿點燃放進(jìn)灶洞里,看著燃燒起來的火焰,心頭的壓力越來越重。
董桂紅走了進(jìn)來,“這里熱,媽來燒!
“這里太熱了,媽你出去歇著。”
娘倆互相推讓,最后誰也沒走,一起坐在灶洞前面。
董桂紅摸了摸女兒的頭發(fā),“阿囡,媽能養(yǎng)你一輩子!
穆冰瑩忍了半天,聽到這句話,眼前突然就模糊了,她快速將眼淚忍了回去,轉(zhuǎn)頭對母親露出笑容,“哎。”
“你嫂子的話不用放在心上,你要真嫁了,媽和你爸得整夜都睡不著覺,在家里我們心里反而踏實!倍鸺t聲音放輕,“但媽想聽聽,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姑娘差不多都結(jié)婚定親了,你看到人家小倆口走一起,甜甜蜜蜜的,你就不羨慕,不想也找一個?”
董桂紅早就做好了養(yǎng)閨女一輩子的準(zhǔn)備,但她心里清楚,這話她只能嘴上說一說,真不讓女兒結(jié)婚,那是害女兒,不是疼女兒。
不說以后閑言閑語會越來越難聽,就算一輩子沒個意外,他們也會比女兒早走,女兒要是不結(jié)婚,無兒無女無丈夫,年紀(jì)大了,誰來管她?
只不過當(dāng)媽的清楚,女兒現(xiàn)在確實沒嫁人的心思,所以才沖在前面護(hù)著她。
穆冰瑩沉默幾秒,笑著道:“羨慕,怎么會不羨慕,得嫁,肯定得嫁!
董桂紅也笑了,“是啊,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呢,你再緩兩天,等做好準(zhǔn)備了,媽親自給你找,我們阿囡身子不好,那是享福的命,肯定能找個把你捧著疼的好人,這最好啊,就找在媽跟前,媽就真能疼你一輩子!
穆冰瑩緊緊握住母親布滿老繭的手,望著灶洞里的火苗,雙眼慢慢濕潤,也慢慢失去眼底深處隱藏的光芒。
兩個咸雞蛋,切成了八塊,家里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塊,沒有落下一個人,多下來的三塊,也如董桂紅所愿,進(jìn)了女兒和孫子的肚子里。
夏夜繁星閃爍,明月如鉤。
莊稼人睡得早,吃完晚飯,便熄燈休息。
等院子里徹底安靜下來,穆冰瑩拿起早就放在枕頭邊的手電筒,打開第一檔微弱的光亮,照著翻身下床,走到門邊聽了聽,再次確定正房那邊真的沒動靜了,返回床邊。
掀起涼席卷起來,放到地上,再輕輕揭開床板,穆冰瑩跨進(jìn)去,弓著腰爬到床角,從稻草堆底下找到被掩藏的木箱,拖著往外走。
夏夜悶熱,跪爬本就吃力,再加上木箱沉重,心情緊張,穆冰瑩走到一半后背便出了一層細(xì)汗,等到把箱子搬到床外面時,汗珠子已經(jīng)順著下頜滴落到頸間。
穆冰瑩一邊調(diào)整呼吸,一邊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發(fā)現(xiàn)除了蛙叫蟬鳴和樹葉的颯颯聲,沒有其他動靜后,松了口氣,把席子攤在地上,坐上去,拎著胸前的衣服,拿起蒲扇對著里面扇風(fēng)。
燥熱舒緩后,用鑰匙打開木箱,箱子雖然放在床底,但她經(jīng)常拿出來觀看,所以里面并沒有多少灰塵。
書籍整齊安靜疊放在箱子里,封皮上寫著語文,數(shù)學(xué),代數(shù),地理看上去沒有問題,但如果有人揭開書皮,看到里面的內(nèi)容,絕對要大驚失色。
根正苗紅的穆家,居然藏著這么多封資修的毒草!
穆冰瑩無比清楚,這些書籍字畫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會怎么樣,但她改變不了骨子里與生俱來對知識的渴望。
初一那年夏天,公社學(xué)校的中心操場,書籍堆得像座小山,她親眼看著熊熊大火吞噬了書山。
燒毀的每一本書名字穆冰瑩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昨晚上剛捧著飛鳥集,思考什么是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第二天,便看到飛鳥集死于烈焰,燒焦枯黑的紙片在她眼前飄落,燃燒的灰燼落在她肩膀上,腳底下,深刻體會到另一種扭曲的靜美。
燒書的人是那么慷慨激昂,她卻感覺自己的思想在被扭曲。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踩到馬路上的井蓋要趕緊拍一拍屁股,否則接下來便會倒霉,在屋里打傘會長不高,摸了麻雀臉上會長雀斑,吃了魚籽會不識數(shù)變笨
那些天,她像是為了證明什么,把這些事全做了,踩了好幾次井蓋,沒發(fā)生一件倒霉的事,偷偷在屋里打傘,個子往上長了兩厘米,養(yǎng)了麻雀天天摸著玩,臉上沒有長雀斑,吃了魚籽,考試仍然得了第一名
看到這些事的結(jié)果,她惶亂的心靈得到了寧靜。
安靜的物件沒有任何錯,是大人給它們施加了咒語。
穆冰瑩開始常常去在公社當(dāng)倉管的叔叔那邊玩,趁著叔叔去打飯的時候,鉆進(jìn)倉庫里尋書,那是還沒來得及燒,人人避而遠(yuǎn)之的書。
大部分書收上來時已經(jīng)破損,能從里面找到一本完整的并不容易,她只有五分鐘的時間,很多時候都白來,但她很幸運,在那些書被付之一炬之前,找到了半箱子想要看的書和字畫。
那個時候,串聯(lián)北上,她融在同學(xué)們之間,思想?yún)s游離在所有人之外,雖然一起前進(jìn),但做的事并不一樣,趁此機會,又偷偷攢了半箱古籍字畫。
彼時十四五歲的她,沒有多崇高的思想,她只是發(fā)自靈魂深處渴望看到更多不同的知識,知道一旦焚燒摧毀干凈,便再也沒有機會看到。
當(dāng)時妖風(fēng)肆掠,穆冰瑩不敢白天看,她主動選擇住家里這間耳房,因為這個房間有兩道門,另一道門打開后直通后山。
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懷揣著書籍,奔跑在前往后山曲折的小路上。
她知道自己心臟有問題,不能跑得過快,聽過山里會有狼和老虎出沒,還聽說里面躲藏著流竄的罪犯,她害怕,但心里的渴望戰(zhàn)勝了害怕。
她躲進(jìn)嶙峋巖壁間的夾縫里,悄悄打開手電筒,讀完了歷代線裝舊籍,名家手札,一直掛念著沒看完的飛鳥集,以及泰戈爾、普希金、萊蒙托夫等大師的詩集名著,還看了簡愛,飄,傲慢與偏見里的浪漫愛情,安娜卡列尼娜,紅樓夢里的凄美纏綿,聊齋里的人鬼情未了
穆冰瑩還記得,當(dāng)看到聊齋蛇精化形篇,蛇精吃人的時候,耳邊同時傳來了嘶嘶的蛇聲,她嚇得后脊冒汗,渾身僵硬感受著冰涼的蛇從腳踝上滑過。
驚險的環(huán)境下,感官無線放大,對那些文字里的浪漫與自由也格外記憶猶新。
穆冰瑩聽著山澗琤琮聲,坐在蟲蝶飛舞的草地上,觀賞臨摹齊白石的山水蟲草畫,勘探感悟立萬象于胸懷的境界,她就看著身邊人口里的封資修毒草,看著這些罪該火燒的牛鬼蛇神長大。
穆冰瑩非常明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幸運的是,她有一個根正苗紅的好出身,住在寧靜的鄉(xiāng)下,在別人眼里,是病弱無力需要照顧的印象,她謹(jǐn)慎小心,時常變換地點,最終連父母也不知道,她的思想與靈魂是如何逐漸成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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