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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董桂紅看了一眼兒媳婦,  “用我們老倆口攢的錢,不用你們添。”

        王雨娟聽了臉色并沒有好轉(zhuǎn),剛才分禮物時臉上的興奮喜悅,全都消失了。

        一臺縫紉機,  就算是最便宜的工農(nóng)牌,  也得一百三十塊,  這還不算去麻煩人弄票的禮錢。

        村里光景這兩年才真正好起來,  前些年分的糧食和錢,只能勉強夠一家子不餓死,小姑子又時不時要去醫(yī)院,家里根本就沒什么存款。

        真要是給小姑子買縫紉機了,  老兩口手里的錢也就差不多空了。

        “媽,不用買,為什么突然要買縫紉機?”穆冰瑩知道家里大概有多少錢,  那些都是從全家人的口糧上一點一點攢下來的,  哪能一下子拿這么多錢給她去準備嫁妝。

        “是啊,媽,怎么突然想給瑩瑩買縫紉機了?”王雨娟擠出一絲笑容,  她剛拿了這么多東西準備送到娘家,這會不想鬧得太難看,“瑩瑩沒說要啊。”

        “瑩瑩沒說要,  我得給她準備,不會讓她空著手嫁過去。”

        董桂紅把手絹包打開,  “這些是我和你爸攢下來的錢,其實家里有多少錢,  你們心里多少都有數(shù),  這里總共有三百五十六塊錢,  我準備拿一百塊錢出來,除了買縫紉機,還要買棉花做被子,以及其他屋里用的,床上用的,廚房用的物件。”

        “一臺縫紉機就得一百好幾十,一百塊錢哪里夠?”穆德厚知道這事,剛才在屋里媳婦跟他提了一嘴,他以為至少得拿出來二百塊錢,沒想到只拿了這點。

        “媽,真的不用買這么貴的東西,家里又沒多少錢,沒必要充這個面子,你快點把錢裝回去。”穆冰瑩上手摁住母親手里的手絹包,“咱們家什么條件,對方都看在眼里,就算帶了臺縫紉機過去,也算不了什么,可能在人家眼里都是很平常的事。”

        “瑩瑩說的是,親家母今天可是隨便一掏,就拿出來了一張電視機票,也許人家家里早就有縫紉機了,根本不需要咱再準備。”

        王雨娟自然是不想讓這筆錢從家里走出去的,家底要是富裕,她沒什么意見,但家里是這個情況,公婆年紀又越來越大了,公公再有半年生產(chǎn)隊長就當(dāng)不成了,老兩口不在身邊多留點錢,未來有什么事,都得指著他們。

        她們現(xiàn)在還等著再生,壯壯還要上學(xué),以后學(xué)費只會越來越貴,又不是在廠里有固定工資鐵飯碗,只是在地里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一年根本存不下錢。

        再說小顧條件那么好,家里不買,他兩個月工資輕輕松松就能買上一臺,還能是蝴蝶牌那樣的名牌縫紉機,何必爭這口氣,爭這個臉面。

        “你們說的我都知道,在想什么我也都知道。”

        董桂紅指著箱子里還有擺在地上的禮品,“這些東西都是小顧家送來的,外面還有幾十斤豬油,大米白面,牛奶粉麥乳精什么的,剛才我送鹵煮給那幾家,他們悄悄摸摸向我打聽,肉能不能私下賣給他們一點,因為省了肉票,錢可以多給一點。”

        一家人愣住。

        “下午打理那些肉的時候,我大概估算了一下,除掉自己家吃的,給娟子帶回娘家的,還能再結(jié)余出來三十斤豬肉,供銷社賣八毛一斤,咱不要肉票,可以賣到一塊錢一斤,三十斤就是三十塊錢。”

        “還有這些桃酥糕點,大米白面,白糖紅糖,不要票,他們都會搶著要,拼拼湊湊起來,大概可以賣個五六十塊錢,我們再出一百,瑩瑩的嫁妝就差不多了。”

        “媽,不行,這是投機倒把。”穆冰瑩心里很感動,但依然不能讓家里花這個錢,“咱家剛和三大伯鬧出矛盾,萬一她拿這投機倒把的事,來威脅上族譜,就算不威脅這事,被別人知道了,肯定會去舉報我們的。”

        這個別人是誰,家里人都知道。

        “我自然是想到這一點了,你放心,跟他們大概說了下,就算給錢,也是把這錢當(dāng)成你的壓箱錢,叔伯嬸娘給你錢了,我給他們些肉面拿回去,任誰都挑不出錯來。”董桂紅早就給女兒準備好了一份嫁妝錢,只是剛好這時候拿出來而已。

        她自己也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關(guān)系到全家人的事,肯定不會馬虎。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王雨娟發(fā)現(xiàn)婆婆似乎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臉色變得很難看,“媽,還是先打聽打聽再說吧,小顧他媽都把電視機票和錢拿出來了,依兩人之間的較勁,小顧他爸不可能什么都不準備,說不定已經(jīng)把三轉(zhuǎn)一響都買好放家里了。”

        董桂紅一怔,覺得兒媳婦這話有點道理。

        今天看兩位親家的樣,確實是打算在大兒子結(jié)婚這事上,事事都要爭個高低,方方面面都不愿落后對方一步。

        “媽,我哪里有那么多衣服要做,就算有,讓裁縫幫忙做不就好了,人家技術(shù)肯定比我好,平時有什么需要縫補的,手縫還更精細些。”穆冰瑩挑母親能聽得進去的話說:“顧長逸在部隊都是穿軍裝,也不需要我?guī)兔ψ鲆路鋵嵏居貌簧峡p紉機,媽,您就別浪費這錢了。”

        董桂紅猶豫了,“人家什么都準備好了,我尋思咱也不能太丟面,要是縫紉機用不上,你看什么用得上?自行車?收音機?”

        王雨娟暗自倒吸一口涼氣,這兩樣可比縫紉機還要貴,心里不免對婆婆生出意見。

        雖然鄉(xiāng)下人走路走慣了,但去公社的路也不算近,這些年婆婆都沒想著給家里添臺自行車。

        她平時提過不知道多少次想接著生,壯壯越來越大,婆婆也沒想著拿錢出來多蓋一間房子。

        這會對要出嫁的小姑子就這么舍得,小姑子都說不要了,還要換個更貴的。

        王雨娟臉色徹底沉下來,她已經(jīng)不想再說話了,但不管又不行,不能眼睜睜看著這筆錢從家里流出去。

        她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丈夫的腿。

        “媽,您干什么啊。”穆冰瑩坐到床邊,握住母親的手,“媽,我知道您想讓我嫁的有底氣,不想讓別人看不起我,但是一臺縫紉機和自行車證明不了什么,這些看得著的東西,就算被人看得起,也只是看得起一時,真正能被人永遠高看的都是看不著摸不著的東西。”

        “什么是看不著摸不著的東西?”董桂紅疑惑,“都看不著摸不著了,怎么還能談到看不看得起。”

        “人品素質(zhì)才是能被人永遠看得起的東西,我的人品要是不好,不會處事,心里有惡不善良不孝順,哪怕我家里堆滿了縫紉機自行車,一天換一遍的確良穿,一天換一塊手表戴,別人照樣會看不起我。”

        穆冰瑩看著父母,“前后村大多女孩子讀到小學(xué)初中就不讀了,我哥也才讀到初中,你們咬著牙供我讀到高中畢業(yè),讓我學(xué)那么多知識,早已經(jīng)為我準備好了一份非常能拿得出手的嫁妝,咱家連飯都不能敞開肚皮盡情吃,就別再想著怎么充臉面了。”

        全家人愣住,沒想到穆冰瑩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董桂紅張了半天嘴,不知道說什么好,眼眶不自覺濕潤了。

        穆德厚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阿囡眼界長遠,比全家人都看得遠,當(dāng)初讀那么多年書,真的是沒白讀。”

        董桂紅立馬‘嘁’了一聲:“讀書就眼界長遠?那是瑩瑩長了個真聰明的腦袋,李紅姝不也讀到高中畢業(yè)?同樣讀那么多書,看她一天天顯擺那樣,眼界成天就在這些東西上,沒見長到哪里去。”

        “人和人不同,媽,瑩瑩說的很對,這點我心里是很有體會的。”王雨娟真心道:“咱家條件不好,但因為咱家人的品德擺在那,所以我爹我娘從來沒擔(dān)心過我日子會難過,我說的是,就算是生活上苦些,

        不擔(dān)心我心里會苦,瑩瑩就更不用說了,你看我娘家嫂子才見過她幾次,天天心甘情愿幫她張羅著相親,她那人又不是什么熱情人,還是看出來瑩瑩人好,也是知道爸媽人好,才會那么做。”

        王雨娟看出來了,小姑子是真不打算要家里出錢添嫁妝,凡事只要小姑子不想,肯定有辦法讓公婆妥協(xié)。

        她只要順著小姑子的話,多說點好聽的就行了,沒有必要站在公婆對立面去鬧,去吵翻天。

        不然很有可能弄巧成拙,越不讓婆婆買,婆婆心里氣不過,直接去公社把東西買回來,那就真完了。

        “媽,您要真想準備嫁妝,就打棉花做被子就行了,把這些被面被里都做成被子,帶過去一樣顯眼好看,還特別實用。”

        穆冰瑩知道,不讓母親準備是不可能的,棉被不管是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都是有錢就會去多攢兩條,也是嫁妝里最必不可少,越多越好的東西。

        “您再讓爸和哥去山上砍點木材,讓大隊木匠給我打兩個箱子,就足夠了,家里用具暫時不用買,顧長逸那邊還沒定下來住哪里,要是住家里的話,買了就多余了。”

        “你們聊過住的地方了?”董桂紅注意力瞬間被牽走,“是什么樣的地方?是不是樓房?”

        全家人一臉好奇看過去。

        王雨娟:“多大的?他有沒有說他到底是什么軍職?我看城里有人分房子就分了二十來個平方,一家好幾口人都住在里面,還不如咱鄉(xiāng)下自在,房子要是不大,你可得掂量著點要孩子,別生一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那樣大人孩子都受罪。”

        “嫂子,你都扯到哪里去了。”穆冰瑩無奈,“只是提了一點,他說能申請房子,究竟申請下來是什么樣的,還不知道。”

        分房子這事,最終還是部隊說了算。

        在顧長逸那邊沒確定下來以前,穆冰瑩不想跟家里人說太多,以免家里人見到他之后問東問西,他會感覺有壓力。

        到時候分的不好,家里人也失望。

        董桂紅現(xiàn)在就有點小失望,主要是訂親訂的太快,她們都還沒去過小顧家里,不知道他家里到底什么樣,就這樣把女兒嫁過去,心里總有點不放心。

        “瑩瑩,等小顧假期休完了,讓他一回去就把房子這事盡快辦了,然后在你們結(jié)婚前,我們過去看看。”

        “好,知道了。”穆冰瑩將桌邊的東西拎起來,“媽,嫁妝這事就這么定了,不要再琢磨著給我陪嫁什么大件,真不實用。”

        “行,我心里有數(shù)了,今天先這樣,你們該去洗澡的洗澡,該睡覺的睡覺。”

        穆冰瑩與哥嫂三口人離開父母房間,剛走出堂屋,又被嫂子拉住。

        “瑩瑩,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主要我真是覺得小顧父母那邊,很有可能已經(jīng)都準備好了,才會不讓媽去買。  ”

        “嫂子,你不用在意,我明白的。  ”嫂子剛才的態(tài)度,穆冰瑩沒有放在心上,主要是她自己也很反對母親的決定。

        再說家里總共就那么多錢,哥嫂又不打算分家,日子都是要在一起過。

        父母手邊要是沒錢了,有什么事還得找哥嫂,嫂子反對,她能理解。

        穆江波突然出聲:“你去房里拿二十塊錢來。”

        王雨娟一愣,其實心里已經(jīng)明白丈夫想做什么,但還是裝傻問:“這么晚了,拿這么多錢干什么?”

        “去拿。”穆江波皺著眉頭說完,叫住準備走的小妹,“等你嫂子把錢拿來了,你再回屋。”

        “哥,你們手里沒多少錢,還得給壯壯交學(xué)費。”穆冰瑩說著就要往外走,“我自己也攢了錢,你們都不用再給我準備什么了,留著給壯壯買好吃的。”

        “小姑,你別走。”壯壯沖上前拉住姑姑,“白給的,

        不要白不要啊,不要犯傻!”

        王雨娟頓時氣得心口疼,她這樣小氣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個小白眼狼!

        穆冰瑩笑著摸了摸侄子的頭,“壯壯,那都是你媽給你攢著上學(xué)的錢,不能白給我。”

        “我學(xué)習(xí)這么好,他們不給我交學(xué)費,爺奶會交的。”壯壯拉著小姑的手腕,湊近小聲道:“小姑,你趕緊把錢收下,明天去供銷社記得給我?guī)湍逃捅骰貋怼!?

        “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王雨娟被丈夫盯著,又被兒子氣著,頓時什么都不想管了,“我現(xiàn)在就去拿錢,瑩瑩,你等下。”

        “真不用,嫂子”

        穆冰瑩看著嫂子快步走進房間,轉(zhuǎn)而看向大哥,“哥,你們自己留著用好了,沒必要讓嫂子心里不舒服。”

        “她拿你那么多東西的時候,心里已經(jīng)舒服夠了。”

        穆江波不怕這話被媳婦聽到,“不過,這錢跟她拿東西是兩回事,這錢是給你的壓箱錢,你明天去供銷社買點自己缺的,就當(dāng)我和你嫂子給你準備的嫁妝了。”

        王雨娟在屋里早聽到丈夫說的話了,聽到第一句把她氣夠嗆,聽到后面的話,心里氣又消下去一半。

        今天就算不拿小姑子這么多東西,妹妹出嫁,哥嫂給個二十塊錢也是說得過去的,這才快步走出來。

        “瑩瑩,我明天去娘家,就不跟你去供銷社了,你自己挑條床單,買兩條枕巾,再買點你自己要抹要用的,拿著吧。”

        穆冰瑩是真不想接這二十塊錢,但她知道大哥的性子,這錢他要想給,怎么著都要塞到她手里,與其不知道中間還要鬧多少不舒服,不如趁著現(xiàn)在氣氛還行,把這錢接了。

        “謝謝哥,謝謝嫂子。”

        “睡去吧。”

        “小姑,明天別忘了我的汽水冰棍。”

        “不會忘了你的。”

        穆冰瑩把二十塊錢放在兜里,抱著東西出了堂屋,走回自己房間。

        關(guān)上門,進了屬于自己的空間里,穆冰瑩長舒一口氣,精神緊繃了一天,終于可以徹底松懈下來。

        將被面被里等東西放在床上,她掏出兜里的兩張大團結(jié)和布票,微微掀了掀嘴角,拿鑰匙打開床頭的矮柜,從里面拿出一本語文書,將錢票塞進去。

        書里夾著這些年她攢下來的錢,平時幾乎沒怎么動過,還以為只有到了自己生病住院的時候,才會動這里面的錢,沒想到第一次大動,是給另一個人買布做衣服。

        穆冰瑩斜坐在床上,靠著墻角,靜靜看著桌子上燃燒的油燈火苗。

        院子里哥嫂一家正在挨個洗澡,要等他們洗完進屋,她再出去洗,這是自打大哥結(jié)婚后,每天的生活習(xí)慣。

        想到不久之后,她就要離開從小長大的家,去熟悉新的生活習(xí)慣,心里不免有些彷徨。

        而且這個不久,很有可能是馬上,畢竟顧長逸他們家不走尋常路。

        想到這,穆冰瑩忽然笑了。

        摸著涼席,很快她又想到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床底下的書還沒有處理。

        今天看到了顧長逸父母,看到了村支書的態(tài)度,雖然還不知道他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但絕對不是簡單的人物,這點已經(jīng)很顯然易見。

        顧長逸也說了沒有變動的話,他就會被升到團職。

        穆冰瑩不了解部隊里的事,但她知道團長一般沒有這么年輕的人,能在這個歲數(shù)升到團職,自身一定非常優(yōu)秀。

        這樣優(yōu)秀的人,再配上這樣的家世,未來潛力不可估量。

        這點村里人人都看出來,羨慕不已了,穆冰瑩當(dāng)然也知道。

        但她現(xiàn)在想的不是能嫁給這樣的人而欣喜,她的第一想法是,絕對不能拖顧長逸和

        他們家的后腿。

        看了那么多史書,那么多傳記,穆冰瑩明白,越強的人,越有希望往上爬的人,在看不到的地方,會有無數(shù)雙手無所不用其極,想要把他給拉下來。

        等顧長逸結(jié)婚后,這些看不到的手,就會分移到她身上,勢必要把她和她的家里人都摸索透了,不放過一處可以摧毀他的蛛絲馬跡。

        這些可能是她多想了,但穆冰瑩覺得,寧愿多想,不能少想,一切都要謹慎為好。

        這些書,她本來就打算在結(jié)婚前燒掉,現(xiàn)在親都訂了,是到了把這些書毀尸滅跡的時候了。

        想到這里,穆冰瑩心里難免沉重。

        坐在床上,一直等到院子里沒動靜了,堂屋的燈熄滅了,她才站了起來。

        出去端了一盆熱水進屋,沒有馬上擦洗,她把門栓緊,走到床邊把席子拖到地上,掀開床板鉆進去,把稻草堆里的箱子拖出來。

        剛才她媽已經(jīng)說了,打了棉花就會找人到她這屋縫被子。

        到時候起碼三五個人,萬一席子被拿下來后,有人閑得去掀開床板,看到里面的箱子,就完了。

        所以穆冰瑩打算天不亮就把這些書拿到后山燒掉。

        但在燒掉之前,她想把這些書再從頭到尾看一遍。

        這些書是她的青春,是她的思想,是她的夢和遠方。

        再最后重溫一次,從今以后,再也不去想。

        一夜未眠,知道嫂子早上要去娘家,當(dāng)天色還是一片灰暗時,穆冰瑩悄聲進入廚房,拿了火柴,又抓了幾把稻草塞進籃子里,而后回屋提起箱子,打開耳房后門,往后山奔去。

        全村靜寂,雞籠子里的雞都還在沉睡,沒有任何躁動的跡象,薄霧蒙蒙的后山更是萬籟俱寂。

        穆冰瑩沿著羊腸小道上山,穿過草叢時,鞋子與褲角很快被花草上的露水沾濕,她沒有直接往平時躲藏的巖壁里去,而是先拐到北后山墳場,隨便找了一個墳堆,點燃稻草。

        這是為了以防萬一。

        她是感覺那個巖壁中間就算燒東西也不會有煙傳出來,就算有那么一絲絲味道隨風(fēng)飄下去了,村里人現(xiàn)在都還在睡覺,不會有人跑到后山來。

        但是凡事都有萬一,所以以防萬一,先跑到墳場這邊燒了一把稻草。

        這樣就算有人起床了,看到山上有煙霧,有燒東西的味道也不會跑上來,因為這是村里人的默契。

        前些年破除封建,不允許大操大喜喪之事,喜事可以一切從簡,甚至不辦。

        但是穆溪村重視宗族,重視祠堂祖宗,老一輩從小到大都是接受著這樣的思想長大,無法真正做到不祭祖,不燒紙。

        尤其當(dāng)沒做這事的時候,晚上做夢夢到祖宗,白天生活遇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就會不自覺往是不是沒給祖宗送錢而導(dǎo)致,而后整日整夜寢食難安。

        誰都會遇到這樣的狀況,所以村里人就形成了一種默契。

        誰想燒就到后山偷偷燒一下,看到的人都裝看不見,不去管不去問,畢竟都是同族人,北后山墳場里葬的都是同族祖宗。

        穆冰瑩看著稻草燒完,踩滅了火星,以防被風(fēng)卷走,在山里引起火災(zāi),然后拿起箱子,往南邊巖壁走去。

        來到了老地方,穆冰瑩想起曾經(jīng)躲在這里看書的點點滴滴,不想讓心思變得很沉重。

        將稻草鋪在地上,打開箱子,將書籍一本一本拿出來。

        “呲啦”一聲,火柴燃燒起來,穆冰瑩拿起一把稻草點燃后,放到草堆中間,火勢越燒越旺。

        她先拿起了飛鳥集,本以為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調(diào)解好了心情,沒想到一拿起來這本書,眼淚便瞬間涌上來,漲得眼眶發(fā)酸,一片模糊,心情沉重到谷底。

        穆冰瑩狠了狠心,直接將書撕爛,將殘破的紙張丟進火堆里,火舌瞬間吞噬書頁,眨眼間書頁便被燒得焦黑枯黃,一如記憶里的樣子,燃燒的灰燼也如之前一般飄到她的腳邊。

        那一次,穆冰瑩只是剛體會到什么是死如秋葉之靜美。

        這一次,對于這句話感受更深刻。

        因為這些年,她逐漸懂得了這句話的前半句,什么是生如夏花之絢爛。

        她曾在無人知道的地方,思想因這本書,瘋狂自由生長。

        現(xiàn)在,又在無人知道的地方,讓那些思想隨著這本書一起死于烈焰。

        飛鳥集的消逝,帶走了她對恢復(fù)高考的希望,帶走了她對文學(xué)的憧憬,帶走了她藏在心底的抱負,帶走了這么多年的等待。

        無聲無息。

        穆冰瑩抬起手背,抹掉眼角的眼淚,拿起下一本書,繼續(xù)撕碎。

        其實有很多話想對這些書說,但是時間不允許,天已經(jīng)露出魚肚白了,耽誤下去只會把人吸引過來。

        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不但她自己萬劫不復(fù),還會連累全家人。

        “你在燒什么?”

        “啪嗒!”

        書本落在地上。

        穆冰瑩渾身血液頓時凝固住,心臟驟停,頭皮發(fā)麻,耳朵發(fā)出陣陣嗡鳴。

        短短兩三秒,她感覺自己去鬼門關(guān)走了一圈。

        用著最后的理智去控制聽力,去聽周圍的動靜,萬籟仍然俱寂。

        她抱著一絲希望緩慢轉(zhuǎn)頭,希望剛才是自己幻聽了。

        當(dāng)轉(zhuǎn)過頭來,看到面帶笑意,單手撐在巖壁上的男人,穆冰瑩感覺心臟被人砸了一錘子,接著又被一只大手緊緊扼住,難以呼吸。

        熟悉的悶痛與昏厥感傳來,她用力咬了下舌頭,讓成倍的疼痛支撐自己,不要昏厥過去。

        醒著還能搶救,暈過去再醒過來,將會直接進入地獄。

        “出去。”

        顧長逸笑意一頓,“啊?”

        他早起把車上的雞拿下來遛了一圈,看雞有點蔫不拉幾,不好天天找老師要糧食喂雞,便趁著跑步訓(xùn)練的時候,繞到這邊來,他記得后山這邊長了很多可以喂雞的野草,以前丈母娘天天上來采。

        走到這邊后,遠遠看到了媳婦,看她手上拎著箱子走的很快,他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人就消失在草叢里了,偵查了好一會,聞到了燒東西的味道,才找過來。

        結(jié)果一來,媳婦就冷著臉讓他出去。

        口氣極其冷漠嚴肅。

        “出去!”

        穆冰瑩又加重了語氣,她已經(jīng)感覺自己快站不住了,心底的擔(dān)心快溢出了喉嚨,根本不知道有沒有擋住地下的書,她想應(yīng)該是沒有的,那么多書堆在地上,憑借她的身體,肯定是擋不全的。

        她突然掉頭,把旁邊的書拿起來隨意撕了兩下,往火堆里扔,只要火燒得夠快,男人就抓不著把柄,也不可能沖到火堆里去搶書。

        “小心!”

        穆冰瑩只顧著蹲下拿書,沒發(fā)現(xiàn)辮子差點被火燒著。顧長逸看得心驚肉跳,連忙上前把媳婦拉過來,“你急什么,頭發(fā)差點都被火給燎了。”

        顧長逸剛說完,余光忽然瞥到火堆旁邊的東西,身體頓住。

        穆冰瑩剛站穩(wěn),便看到男人眼睛忽然瞪大,瞳孔里充滿了驚訝。

        認識這幾天,從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也沒有看到他的表情像這樣瀕臨失控。

        這瞬間感覺自己的心臟掉到了冰窖里,渾身僵硬,肢體再也不聽她使喚。

        顧長逸掃向火堆旁邊,就要被火燒掉的書籍,原先只是驚訝,但當(dāng)他看到箱子里躺著兩塊雞血石印章和田黃石印章,徹底震驚,也徹底覺得不對了。

        他連忙端起一旁的大石頭砸向火堆,搶救出里面正在燃燒的兩本書。

        看著男人臉上真切的急色,穆冰瑩微怔。

        想起兩人結(jié)緣的起源,想起兩人的思想是相近的,一想到這里,大腦就如同云開霧散,忽然變得清明。

        這個清明只是讓她能夠正常思考,不是要相信他。

        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不認親人,不代表他認可這些封資修毒草,更不代表會幫她隱瞞,以后都不會去揭發(fā)她。

        她也不可能將全家人的命脈,交到他手上抓著。

        人心易變,一旦有一天他變了,動動手指就能讓她不好過。

        顧長逸把火都滅了之后,余光瞥到媳婦狀態(tài)不對,雖然她極力想穩(wěn)住,但夫妻那么多年,他一眼就看出來她在害怕,連忙將心底的震驚壓下去,佯裝好奇問:“你這些書好好的,燒了干什么?”

        穆冰瑩語氣裝得很隨意,“不是我的書,你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嚇我一大跳。”

        顧長逸愣住。

        他千算萬算,沒算出來媳婦會是這么個反應(yīng),“不是你的書?”

        “這些封資修的東西,怎么可能是我的。”穆冰瑩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將情緒調(diào)整好,最起碼能夠維持住表面鎮(zhèn)定,“之前在農(nóng)場倉庫發(fā)現(xiàn)的,不知道誰丟在那里,我擔(dān)心又引來不好的事,所以打算偷偷燒了。”

        顧長逸這下是徹底愣住了,發(fā)自內(nèi)心想稱贊媳婦的腦子,這回答簡直太完美了!

        他要不是跟她生活多年,足夠了解她的反應(yīng),就真的被她忽悠過去了。

        然而不管心里怎么震驚,媳婦第一重要,不能把媳婦嚇到。

        但知道今天就算這樣過去了,媳婦也不會對他放心,除了兩人才剛認識,還有時局原因。

        另外,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媳婦把這些東西真的給燒了。

        顧長逸大腦快速運轉(zhuǎn),想著怎么接這話,才能既讓媳婦徹底放心,又能保住這些東西。

        “你讓開一下,得趕緊把這些東西燒了,否則天亮了,村里人看到了會節(jié)外生枝,說不定還會去農(nóng)場里鬧。”

        穆冰瑩越說情緒越穩(wěn)定,知道自己躲過這一關(guān)了。

        畢竟農(nóng)場里還有沈聰先生,顧長逸在意他的老師,肯定會讓開,不會讓人去農(nóng)場里找事。

        顧長逸突然彎腰拿起火堆里的書,“現(xiàn)在連看個數(shù)學(xué)書都不行了?那學(xué)校里學(xué)什么?”

        說完,往旁邊的畫看了一眼,這一看差點把他魂都給嚇飛了。

        齊白石!

        齊白石的工筆蟲草畫!

        雖然還不知道真假,但如果是真的,他媳婦剛才要把這些以后價值幾千萬甚至上億的畫給燒了!

        穆冰瑩腳步一頓,她看了看男人手里的書封,又看了看男人的臉,“你說,這是什么書?”

        “數(shù)數(shù)學(xué)?”顧長逸臉上出現(xiàn)一抹尷尬,接著理直氣壯說:“這不數(shù)數(shù)的數(shù)么,數(shù)學(xué)書。”

        穆冰瑩仔細盯著他看了一會,“你之前讀書讀到哪?什么學(xué)歷?”

        顧長逸神色更尷尬了,背脊卻越挺越直,就像是被人問到了最自卑最不想說的點,但又不想讓人看出來他自卑,所以拼命掩飾。

        過了一會,突然又垂下雙肩,“我,沒怎么念過書。”

        “沒怎么讀過書是讀到了哪里?”穆冰瑩沒忘記沈聰夸贊他的話,“沈先生那么有學(xué)問,你是他的學(xué)生,怎么會沒讀過什么書?”

        顧長逸神情沮喪,“他是我老師沒錯,但是我小時候性格不好,覺得人人都想笑話我,認為他教我知識,也是在害我,所以沒認真跟他學(xué)過知識。”

        穆冰瑩不信,“沈先生說你人如其名,逸才驕悍,軍中絕無僅有。”

        “那

        都是大院里瞎吹的,我爸和魏叔職位高,一堆人為了哄他們開心,就對著我瞎胡吹,我參軍的時候,老師已經(jīng)在農(nóng)場了,他哪里知道我在部隊里是什么樣,都是聽的謠言。”

        顧長逸腦子亂轉(zhuǎn),嘴巴亂扯,“咱倆是要結(jié)婚的,這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但因為你是高中學(xué)歷,怕你因為咱倆學(xué)歷相差太大,會嫌棄我,所以一直沒敢講。”

        穆冰瑩不說話,在思考這話的真實性。

        沈先生除了說過他人如其名,確實說過他從小性子不好相處,也說過用了很長時間沒法跟他好好相處。

        “你你會不會嫌棄我讀書少?”顧長逸眼神里充滿忐忑,“其實我不是一個字都不認識,我在部隊里有偷偷認字的,不是真的文盲,你別嫌棄我。”

        穆冰瑩呼吸松了松,抬頭看他,“我不嫌棄你,為什么偷偷認字?”

        “我不是跟你說過,一進部隊就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哪怕發(fā)現(xiàn)知識重要,不認字會在很多方面落后別人一大截,也不愿意低頭找戰(zhàn)友們教我,怕他們不但不會幫我,反而會取笑我。”

        顧長逸嘆了口氣,“后來我就去舊書店買小學(xué)教材書,自己偷著學(xué),那時候才感覺到沈老師的可貴,憑著他教過的一點點印象認識了幾個字,所以心里很感激他。”

        聽了這些,穆冰瑩心里的懷疑褪去一大半。

        話都對上了。

        沈聰先生之前說過,只教過他一段時間,沒有多久,沒想到后來親兒子都斷絕關(guān)系了,顧長逸會突然寫信寄東西給他。

        當(dāng)時說這話的時候,顧長逸不在場,所以不可能是提前知道了,照著編出來。

        “你是怎么看出來我不識字的?”顧長逸小心翼翼問:“我哪里暴露了?”

        穆冰瑩指了指他手里的書,“那是代數(shù),不是數(shù)學(xué)。”

        顧長逸恍然大悟,“原來是代數(shù),不是數(shù)學(xué),那代數(shù)是什么?”

        穆冰瑩:“”

        穆冰瑩:“代數(shù)是什么以后再說,你為什么認識‘?dāng)?shù)’這么復(fù)雜的字,不認識‘學(xué)’和‘代’這么簡單的字?”

        顧長逸臉色更尷尬了,“我都是挑看起來最難的字學(xué),覺得難的都學(xué)會了,簡單的自然而然就都認識了,后來才知道學(xué)習(xí)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

        穆冰瑩沒忍住笑了。

        雖然對他還不夠了解,但莫名覺得這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天快亮了,她不想再在這件事上討論,耽擱時間,“書給我。”

        “你不會還想燒掉吧!”

        顧長逸收回手,正想說話,發(fā)現(xiàn)代數(shù)的書皮,因為他抓的太用力破開了,露出里面封皮上外國老爺爺?shù)陌霃埬?

        穆冰瑩剛放松的狀態(tài),頓時又緊繃起來。

        顧長逸呼吸一頓,接著道:“外國人?原來這是外國書?怪不得你要燒掉。”

        穆冰瑩點了點頭,表面再怎么鎮(zhèn)定,心底還是有一絲擔(dān)心,怕他拿著書出去找人質(zhì)問。

        萬一引起全村關(guān)注,到時候不一定會像現(xiàn)在這樣好解釋。

        顧長逸猶豫問:“那這些書,都是不能看的那些?”

        穆冰瑩又點了點頭,觀察他的神色,防備他接下來的動作。

        顧長逸放輕了聲音:“那,你能不能不燒,等我字認識齊全了,給我看看?”

        穆冰瑩心口一跳,“你要看?”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這句話等于在他脖子上系了一條繩子,又把這條繩子交到她手里。

        要是有一天她不高興了,只要輕輕一拉繩子,就能扼住他的喉嚨,掐住他的命脈,讓他前程盡毀,流放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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