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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開工現場 有人攪局


  
我迷迷糊糊的依然清楚:巴圖說自己是“一根筋”,少給一分錢不成,多給一分錢也不收,親情和辦事是兩碼事。這話是針對礦山說的,更是說給我聽的。
蒙古包上飄逸著孤單的炊煙,在空中久久盤旋,伴隨著圈內的羊群,守候著阿來夫;遠處的山包上十多只馬,有的在不停的甩著頭,有的在低頭吃草,尾巴在不停的擺動著。
礦山的規模像雪球越滾越大,10000噸/日的選礦擴建項目開工了。大片大片的牧草被大卡車壓到土里去了,硬生生的壓出了5米寬的堅硬路面。工棚前面爛七八糟的堆滿了紅磚鋼筋和水泥,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白色紅色藍色的塑料袋在風的驅趕下,越過土墻飛向空中,然后旋轉著東一頭西一頭墜落在草原上,繼而又緊貼搖晃的綠草尖,跌跌撞撞無目標的滾跑—蹦跳。西南角的黑土挖走填了地基,剩下一個孤丟丟的黑土柱子,上面的一撮綠草在不停地搖曳著。黑土柱子的四周讓燕子鉆了好多錯落有致的洞口。
草原上擺放著八盤的鞭炮,每兩盤擺成一個“八”字,首尾相連接組成了一個美麗的圖案。開工儀式的喧鬧氣氛,夾雜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把羊群驚嚇的跑得老遠。草原像鋪上了一塊長長的紅地毯。
俄日敦達來和東南嘎查長額日敦巴日在我的一左一右立著。“林礦,隔幾天湊個機會,補頓酒,算是認識酒,也算是給您到草原工作的接風酒!”
我應和道:“嘎查長……我在你的地盤上,請你才對啊,你可要罩著我呀。”
“林礦,您這話過啦。這哪是我的地盤,是蘇木長的地盤。我只是一個打小旗的,是蘇木長一直在罩著我吶。”
我轉過臉來:“這話是不想幫忙咯。縣官不如現管,礦山在嘎查的地盤上。”
額日敦巴日臉色沉重地說:“巴雅爾和阿來夫按了紅手印的實名舉報信,還擱在嘎查的抽屜里,說是粉塵和尾礦庫下面的礦漿污染了牧場。只能把頭上的虱子挪到腰上,腰上挪到腚尖上,慢慢拖唄。”
俄日敦達來肚子里裝著呼和巴日副旗長說過的話:礦山煤礦和油田,是招商引資進來的,是為經濟做貢獻來的。財政的錢袋子鼓起來了,才會拿出錢來,為牧民辦實實在在的事情。這幾年牧區的變化可大了,砂石路變成了瀝青板路,牧點的紅紅的磚瓦房多了起來等等等等,這實實在在存在的東西,不說也能看見摸著。為啥牧民老是在背后里磨嘴皮子閉著眼說胡話,給嘴巴過生日,非要把白地說成黑的。把礦山煤礦油田趕走,蘇木做不到啊。旗長旗委書記也做不到。引進項目太難了,旗長旗委書記把這些項目攢在手心里,生怕人家跑掉了。隨后插話說:“巴雅爾的胃口太大了,早叫的鳥,槍聲先響。蘇木不會先伸出這個頭的,找槍子啊。”
我瞅著額日敦巴日:“你的苦處我理解,一頭是礦山,一頭是牧民,你夾在中間一點不受罪,幾乎是不大可能的。我前任你能配合好,輪到我了,說出這么多揪心的事來?”
俄日敦達來明顯對額日敦巴日不滿意:“這節骨眼上,翻出陳年舊賬是啥意思?把他倆的事壓一壓。錢,放在礦山的兜里更保險,跑不了的。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給早一天,早賭光一天。”
額日敦巴日說:“林礦啊,您誤會了,誤會了。”
有了俄日敦達來這句墊底的話,我瞅著他說:“你受的這份夾生罪,不說也清楚,不至于睡不著時,偷著往枕頭上流淚水吧。阿來夫兄弟倆找的不是沒有理兒,將心比心他們沒有錯。這事挪到我頭上,我也要這么做。錢,早到手里一天,心里就早踏實一天。”
額日敦巴日湊近一步點著頭:“蘇木長清楚我是啥人。一根腸子一根筋,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抹角。”
俄日敦達來說:“一根腸子能管好巴雅爾嗎?捋出來的屎要比他多;一根筋嘛,要硬到底。”
阿來夫和巴雅爾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阿來是大巴雅爾一歲的哥哥。阿來夫從羊群后面過來了,和小孩兒吹肥皂泡一樣,一咕嚕的把話吐在地上,喊著比平常高八度的嗓子,質問著額日敦巴日:“礦山要干啥呀?毒水毒死了羊,不給錢。礦漿跑到草場里不給錢。礦石堆的石頭面子落在草面上也不給錢,欠我的錢,啥時給啊。你吃了礦山的好處,把信捏在手里。”
巴雅爾在阿來夫的后面,聚著眉頭說:“過兩天去礦山,找新來管事的。”
“礦山把錢捏在手里,下崽啊。錢,早到我手里一天,就會早下崽一天。你也鉆進群里咬羊,真把我們當羊了。”阿來夫說。
額日敦巴日說:“……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摸著良心說,你的羊是毒芹毒死的,咋就扯上了礦山?哪來的礦漿?尾礦庫下游的草場里有礦漿?太陽掛在西山尖上,就做起美夢了。你想錢,可錢不想你。”
巴雅爾說:“干嘛要說尾礦庫下游,運送礦漿的塑料管子爆裂了,落著噴泉,淹沒了一大片草。礦漿龜裂了一個多月,一個子兒沒到手。有尿,管子別破裂啊,礦漿跑不到草場里,拿了燙手的錢,會有噩夢的。”
高擁華挪到了嘎查長前面:“那叫事故礦漿,誰愿意讓管子破裂啊。吃急了,還能噎著,牙齒咬了舌頭,沒見你扇過自己的臉呀,跟何況是不會說話的塑料管子。”
阿來夫把套馬桿豎了起來,噴著酒氣瞅著說:“哪來的兒馬子,火氣蠻大的。會說話要給錢,不會說話,也要給錢,礦漿擺在草場上吶。有尿,吞進肚子里,我倒找錢,給你。”
“你問我,我問誰呀?”巴雅爾盯著高擁華,“沒人逼著你來草原啊,管子是你們鋪架的,跑了黑漿水,不賠錢,有理了。走呀,看看你是咋吃進肚里的。”
嘎查長白了白眼:“一個種兒,開不出了兩樣的花兒。”
阿來夫結結巴巴朝著嘎查長喊:“我的事,你不會急的。”
瞅著他倆遠遠走去的影子,額日敦巴日遞給我一支煙,吐著一圈一圈的煙泡,指著阿來夫的背影:“與他折騰了這么多年,沒有一次能把事談攏的。這半彪不傻的,一下生就和半途而廢結了緣,犟得用套馬桿拉都拉不回頭。刀壓在脖子上也不肯收頭,比兒馬子勁還大。”
我一直在點著頭,多余的話一句不說。阿來夫和巴雅爾又折回了頭。
額日敦巴日半苦半笑地瞅著阿來夫:“我跑前跑后倒成了罪人?我沒喝你的酒,抽你的煙,你也沒給我發工資。我這個嘎查長又不是為你一個人辦事的,做人要有點自知之明。羊有羊的事兒,牛有牛的活兒,不要認為牛應該把草讓給羊吃。”
巴雅爾瞥了我一眼,低聲對額日敦巴日說:“話不能這樣說啊,狼,沒叼著你家的羊,當然不著急了。”
沒等我把話說完,巴雅爾就急了,高聲吵著:“話說到這個份子上,我倒要問問,不在我的草場上建礦山,我能和你們要錢嗎?!和入侵有啥兩樣?就差手里沒拿槍啦!”
嘎查長板起臉問:“話從你的口里吐出來,咋這么難聽。礦山是殺人啦,還是放火啦,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沒說不給錢啊。”
我氣歪了嘴:“要是我早來兩年,寧愿把選礦廠建在外人家的牧場里,哪怕在草原下面多打幾百米的巷道,把礦石運到選礦廠……”轉頭對高擁華說,“扯上嘎查的人,拽上他倆去量個數,到財務去拿錢,閻王爺不差小鬼的錢。”
阿來夫扔出了一句:“沒人請你們來呀,現在走人,走啊!”
嘎查長瞪了一眼阿來夫,甩著手說:“走不走人,是你說的嗎?滾一邊去!”
“這是我的草場,該走的是他們。”
俄日敦達來歪著脖子瞅著說:“這幾年長膘了,肚子鼓出來了,說話的口氣大了,有尿了。頂著風能尿過靴子頭嗎?風大了,別折斷了舌頭。”
阿來夫瞅了一眼巴雅爾,嚷著朝我喊:“現在跑人,我一分錢,也不要。”
我告誡著巴雅爾:“沒說不給錢啊,丈量好了,是幾畝補償幾畝的錢。狗吃不了月亮,礦山不當這個冤大頭。”說完了巴雅爾,又收拾起了額日敦巴日:“嘎查長,你來評評這個理兒,明天去財務部拿錢算晚嘛。還是那句話,四舍五入,不會虧牧民一分錢。”
沒等嘎查長開口,巴雅爾就把話擋在前面:“嘎查長—你也給評個理,車撞死了一頭大黃牛,賠了我一個羔子錢,能接嗎?多好的一片牧場,羊草堿草好的不能再好了,偏要拿戈壁上沙柳紅柳的價來補償。”
我接著說:“有嘎查在中間做證人,你怕啥。補償的價格,阿來夫會滿意的。錢沒拿到手,你咋知道是羔子的錢。”
阿來夫說:“要是我的牧場是一片沙柳,補償我羊草的價碼,跪著走當孫子,頭磕破了,手里擦著血也會陪著笑。要是羊草,補償了沙柳的錢,把塑料管子搬走,最好搬到嘎查長的草場里。”
額日敦巴日急了:“這叫屁話。你去北京有近路不走,干嘛飛到美國再折回來。你愿意,咱倆對換一下草場,別說兩條管路,十條也成啊,咋樣?再說了,也不是白用了你的草場,一年下來也有1000多塊呀。”
“要不明天一起丈量一下管路下面壓著的草場的面積,按永久占地的價格簽個合同,這1000多塊不夠打牙祭的。”阿來夫瞅了一眼巴雅爾。
嘎查長兩腳接在一起,指著管子:“要一口吃個胖子啊。兩條管路占用了一丁點的草場,不用丈量。兩腳的寬窄,用步量一下長度,長乘以寬算下來。吃了虧,別怪沒提醒你,一個大礦山,比駱駝還大,干嘛欺負你一個羔子啊。”
巴雅爾踩著塑料管子說:“咋叫一口吃個胖子?草和毛羊的價漲了,水漲船高才對。一捆青干草30多塊,一個大羯羊1600多,羯羊加10捆草就是2000塊。一根管子有30米吧,不用步量,數一下管子根數,比步量的省事多了。”
我推了一把阿來夫:“草場是你的,你親自數一下管子,今天定個數。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規矩是人定的,人能管住規矩。以后羊價跌了,也不會少給你一分,該滿意了吧。”
高擁華和巴雅爾跟在阿來夫的后面,兩根半截管子統統折合成了30米。阿來夫笑了。
俄日敦達來回到辦公室屁股沒坐熱,接到環保局打來的電話:“蘇木長啊,礦漿跑到牧民的草場里,污染了一大片,補償的事鬧好了嗎?我也是沒辦法才給你打電話的。說來話長了,舉報信從信訪局推到農牧局,農牧局又推到草原監理局。最后草原監理局的人說,破壞草場我們得管呀,污染了牧場,我們是鞭長莫及,管不著呀,環保局得管呀,球踢到了我這里呀。”
蘇木長怨恨夾雜著激動,敞著嗓子大聲罵道:“嘎查礦山蘇木還有牧戶,四人同面鬧好了。礦山給了兩倍的補償價,阿來夫笑了,牙都跑到嘴唇外面了。抬死他個小‘各跑’,幾天不見有尿了,背鍋子上山——前曲(錢缺),到處找事。”
環保局長一頭霧水,拉開抽屜瞅著舉報信上名字,說:“你說的和我說的不是一回事,有個叫巴雅爾的人寫的。尾礦庫大壩下面的礦漿水滲流到他草場里了,稀溜溜的一片,牛羊過去吃草,拔不出腿來,前幾天死了好幾個羔子。”
俄日敦達來把手機離開耳朵遠遠的緊聚著眉頭,額頭上的皺紋像蠕動的小波浪。有意撇開巴雅爾這幾個字,似乎巴雅爾這個名字帶有穢氣,不愿提起。他起身向前移動了一步:“簡直是瞎球鬧,他和阿來夫的草場是挨著邊的,阿來夫的牧場我去過,尾礦庫大壩下面是一片鹽堿地,除了幾十墩芨芨草和紅柳沙柳,根本看不見多少羊草。這片戈壁是片秋草場,芨芨草新芽沒長上來之前白花花的一片,腦瓜子有病啊,把羊往哪里趕,丟下好的羊草不去吃。想錢想瘋啦!告狀都告不到點子上,說給瞎子聽啊。去年我到臨近旗縣參加現場觀摩會,尾礦庫的擋水壩矮的不得了,礦漿直接流到牧場,牛羊蹄子踏著礦漿低頭吃草尖,也沒毒死……”
環保局長聽后,臉上的皺紋全部舒展開了:告狀的那些牧民,啥時能把帳算機密了,直接到了旗里,最后又返回到了嘎查。蘇木和嘎查的肚子里能喘出細氣來?那不等于在告他倆的狀嘛,不是在告礦山的狀。他吹著茶水說:“是些‘狗練蛋’的臟事和爛事,嘴長在牧民臉上,愛說啥就說啥吧。到旗里來告狀,費了功夫跑了腿,不如直接找蘇木和嘎查。跟他說,坐綠皮子車跑到自治區,回過頭來還是蘇木嘎查出面協調解決。旗里盟里自治區從來不直接插手,他鬧不機密里面的彎彎曲曲的事。”
俄日敦達來把手機貼在了耳朵上,吐著煙圈圈:“他想熱鬧一下嘴唇,上嘴唇打下嘴唇也不費啥勁,閑著也是放在鼻子下面喘氣。”有點不解氣,又補了一句,“搬石頭砸自己腳的種兒,拿著不是當理說。”由巴雅爾兄弟倆的事情,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前幾年,羊價高的時候,牧民沒有聲音,在被窩里偷著數錢啪啪響。價錢下跌了,找政府喊冤來了……這有啥不習慣的。人嘛,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遭不了的罪。要是今年的羊價比去年高,牧民能給蘇木送錦旗嗎?臨近幾個旗縣農民種地,買種子買化肥買農藥,花錢雇人澆水,處處要花錢。而牧民吶,沒有這些開銷,雇個羊倌,自己沒啥事干,天天不是喝酒,就是“詐金花”。牧場不用澆水,不用施肥,自己放羊就是了嘛,一年能省下好幾萬。閑人有閑時間,種地的農民累得直不起腰桿子,就沒有那么多爛事了。他們不懂把路修長一些,才能走遠的道理嘍。他搖了搖頭,后仰在椅子上,把煙頭死死地按在煙缸里,狠狠地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群刁民。喊幾聲,不要大驚小怪的。破舊的勒勒車搖晃幾下,不吱拗吱拗響幾聲就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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