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院的夜晚有像今晚這般消沉嗎？為什么一切都這么靜寂，像葬禮前大家心照不宣的緘默。

        莉娜幾乎沒有勇氣推開門，走進這個熟悉無比的房間。她用手抱著胳膊，好像很寒冷，整個人微微地打著哆嗦。

        她仍然無法接受擺在眼前，似乎已成定局的事情——怎么可能呢？他可是湯姆里德爾，他是未來的黑魔王，是令整個巫師界談之色變的大魔頭，他怎么可能死在這個小小的，凄涼的孤兒院，他最討厭的地方？他怎么會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雖然他今年也不過十一歲——但莉娜仍然對湯姆抱著毫無緣由的強烈信心。

        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錯？到底出了什么變數(shù)？到底是什么力量推動著這一切？如果，如果湯姆真的死了，除了她知道改變了多少事情，還會有誰知道、有誰在乎呢？

        這不是哈利波特，不是一本已經(jīng)寫好的書，而是莉娜生活其中、真實存在的世界。世界不會為一個人的消失停止運轉。

        莉娜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徹頭徹尾的失控感淹沒了她。莉娜明白，她的很重要的一部分馬上要被人奪走了，但是她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她慢慢從門縫里擠進去，仿佛一片幽魂。房間里很暗，蠟燭已經(jīng)滅了。莉娜下意識看向站在窗前、擋住了月光的身影。一片薄薄的月牙畏縮地懸在半空。

        “湯姆！”莉娜的眼睛因為驚喜而睜大，整個世界好像忽然亮了起來。極度的雀躍讓她的聲音變了調子，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非常的尖銳。莉娜差點跳起來，“你醒了！太好了！我就知道！”

        他怎么可能停留在這個地方！莉娜捂著嘴，又哭又笑地朝湯姆跑過去。

        月光籠罩的房間好像蒙了一層紗，朦朦朧朧中莉娜看見窗前的人動了動，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的動作像一具機器，僵硬而死氣沉沉。他的眼睛晦暗不明地閃動著，說不清的，令人不寒而栗。

        莉娜滿腔的歡喜好像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她猶疑地停下來，試探著喊他的名字，“湯姆？你怎么了？為什么這么看我？”

        空氣里充滿著詭異的靜寂。莉娜在這片靜寂中越來越感到不安。莉娜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她并沒有想太多。莉娜自認為沒做什么能夠讓他發(fā)怒的事情。當然，過去幾天她毫無怨言的照顧也在隱隱中給了她一點底氣。她的探測儀罷工了。

        是覺得他快死了，所以可以不聽話了嗎？湯姆想。他眼睛里躥出兩股細細的火苗。

        因為好幾天沒說話，他的聲音變得有點嘶啞，“你去哪兒了？”湯姆很生澀地吐出這句話。該死。連舌頭也跟他作對。

        莉娜被他問得一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說她想去求助巫師世界結果迷了路暈頭轉向地又回到孤兒院？僅僅是在心里想了想，莉娜就覺得臉上已經(jīng)火辣辣的。太丟人了也……

        她只好吞吞吐吐地說，“沒去哪兒，沒去哪兒。”

        又在騙人了。湯姆聽見心里的猛獸抬起頭，慢慢地舔了舔爪子。那頭野獸有著一雙火一般發(fā)亮發(fā)燙的眼眸，正輕蔑地看著他。

        “你去哪兒了？”他再次認真地重復了一遍。告訴我，莉娜，只要你說實話，我就原諒你。那野獸不滿地低吼了一聲。

        莉娜為難地握緊雙手，猶豫半天，還是笑著道，“真的沒去哪兒，”她一邊說一邊朝湯姆走過去。她想讓他坐下好好休息，他才剛剛醒，這樣不好。

        湯姆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的眼睛也像火一般又燙又亮，在昏暗中灼灼生光。

        “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莉娜，我們約定過什么？你答應過我什么？你還記得嗎？”湯姆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溫柔得仿佛情人的耳語廝磨。不動聲色地，他慢慢靠近了莉娜，如同盤起身軀的毒蛇，在沉默中蓄力。

        到底怎么了？莉娜真的很迷惑，一頭霧水地看著湯姆。他已經(jīng)走到她的背后，輕輕帶上了門。

        莉娜忽然覺得周圍的空氣一滯，寒意漸起，那片瑟縮的寒月害怕似的躲進云層后面。

        一股巨力挾著沖天的暴怒，毫不留情地從背后襲來。天旋地轉之間，莉娜只來得及護住頭部，整個人砰地一聲砸在對面的墻壁上。悶痛蛛絲般朝四面攀伸，惡心、眩暈隨之而來。莉娜勉強撐起身體，立刻趴在地上嘔吐起來。

        生理性的淚水糊滿雙眼，余光中，莉娜驚恐地看著湯姆再次朝她伸出手。她下意識的蜷縮起身體——他臉上明晃晃寫著這事兒還沒完。盡管她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

        她感覺自己回到了最開始的隧道里，四周的景物飛快地變換，她的手和腳不時撞在地上或墻壁上。很快就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了。莉娜覺得自己很像一塊墜下山崖的小石子，無法控制的左沖右撞。她快被摔碎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場暴行終于停止了。莉娜很懷疑這并不是因為施暴的人發(fā)了慈悲，而是因為他大病初醒，體力不足。她保持著緊抱雙臂的姿勢很久，心里像捅進一把刀子，而且那刀子還在胡亂翻攪。她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涌出來，但是又想起湯姆最討厭人哭，只好深深地低下頭，把那張混雜著淚水、血水的狼狽不堪的臉藏在胳膊里。

        莉娜慢慢地覺得，跟著這些眼淚淌出來的，還有作為張瑤的一點碎片，或者不如說，作為一個正常人的零星意識。套在脖子上的項圈被暴力地搖撼了、松動了，自欺欺人的濾鏡也突然消失了，湯姆對她露出原本的猙獰面目。

        莉娜終于第一次意識到，面對里德爾一味退避是行不通的。有些人只會得寸進尺。毫無條件的百依百順聽起來很動人，實際只會讓人覺得你廉價，讓人毫不在意。

        這些想法一瞬間走馬燈似的在她腦子里閃過。還有一個最強烈的念頭，那就是——死就死吧，說不定死了還能回去——莉娜奇怪自己怎么才想到這一茬。

        莉娜抬起頭，慢慢地從地上坐起來。額頭碰在某個尖銳的東西上，破了。不是很疼，但是血淌下來，滴進眼睛里，讓莉娜看不太清楚。

        莉娜休息了一會兒，想要站起來。手腳都軟得厲害，實在做不到，她干脆靠著墻不動了。湯姆冷眼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屋子里安靜得令人窒息。

        莉娜又休息了一會兒，覺得心里瘋狂奔騰的情緒平靜下來了，才開口說話，“里德爾，我能問問我做錯了什么嗎？”一開口自己先嚇了一跳，她的聲音簡直陌生得像另一個人。

        湯姆看著坐在角落的女孩抹了抹眼睛，似乎是想要揉掉里面的血色。她額頭上那個三角形傷口，正汩汩地往外淌血。是撞在桌角上留下來的。那個木頭尖就在他手邊。想要傷害她的欲望從來沒有平息。

        湯姆想著這些漫無邊際的事情，一時沒有回答莉娜的問題。

        莉娜好像也沒多期待他的答案。她用手再次擦了一把臉，眼睛在沾著血漬的睫毛下亮得驚人。她繼續(xù)說，“或者是你覺得我做錯了什么？里德爾，讓我想想我最近做了什么。”

        她裝模作樣地想了半天，掰著手指頭數(shù)道，“你沒來上課，哦，這是五天前的事。沒有人知道，我去祈禱室、后園、以及每一個你可能去的地方找你。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你，這是我做的第一件錯事。”

        湯姆沉默地看著她。

        莉娜眼睛冒火，“科爾夫人說院里人手不夠，讓我，作為你最要好的朋友來照顧你。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今天是第五天。”

        她指了指一旁翻倒在地的木桶，“我的守護神肯定是只貓頭鷹，睡覺都睜著一只眼。這是我做的第二件錯事吧？還有什么？里德爾，你告訴我，我還做錯了什么？難道是剛才欺騙你，說我沒去哪兒？哈！”

        莉娜夸張地笑了一聲，“不會是因為這個吧？那我真的錯了，大錯特錯，我居然敢欺騙偉大的湯姆里德爾，就因為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剛才看到一個巫師——我想要求他幫忙——但是他剛好在我趕到之前消失不見！”

        莉娜覺得自己快被怒火吞噬了。“里德爾，你告訴我，我做錯了什么？我做錯了什么值得你這樣大動肝火？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或者是追隨者，我以為你信任我，我以為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在這個可惡、可惡、可惡的世界上！”

        莉娜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她只是覺得心里有一只野獸，它關在籠子快被逼瘋了——它想沖出來，想破壞、要飲血。

        “里德爾！你怎么能這樣對我？你明明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在乎你，只有我在乎你活著、在乎你活著快不快樂。你怎么能這么對我？就因為我對你好，因為我離你最近，你就這樣傷害我？”莉娜不知不覺地淚流滿面。她覺得心碎了，她每說一句話都吐出一塊碎片。

        湯姆只是沉默、沉默、沉默地看著她。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很久，湯姆慢慢地站起來。房間里一層薄薄的月光，他緩慢地、有點踉蹌地走向莉娜。

        莉娜的眼睛完全被淚水糊住了，在一片迷蒙的水光中，她只能看見湯姆微微搖晃著，來到她面前。

        緊接著他抱住了莉娜，勒得她透不過氣。

        莉娜下意識想要掙扎，她的意識里還殘留著對他剛才暴行的恐懼，但是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湯姆輕輕吸氣的聲音。他在哭。

        莉娜意識到這一點，覺得摔成碎片的心一下子愈合了。它在莉娜胸腔里輕柔地跳動，好像浸在熱水里。莉娜遲疑地用手輕輕拍著湯姆的背。

        “對不起。”她隨后聽見他說，很生澀地向她道歉。

        “我要死了。”

        這兩句話沒頭沒尾的，莉娜卻忽然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瞬間莉娜突然覺得很冷，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湯姆。

        原來是遷怒。她以為他能醒就是要好了，有希望了。莉娜忘記還有一個詞叫作“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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