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片一片地落到緋雪如墨的長發上，一紅一金的鴛鴦眼空洞無光，仿佛被冰雪凍結，凝著無法消融的寒霜。
　　佇立于高聳入云的城樓之上，緋雪宛如一座冰雕。
　　雪一樣白的長衫與狐氅襯得毫無血色的臉像一面冰做的鏡子——
　　透明、脆弱。
　　站在他身邊的晏泠，負手而立，錦帽貂裘，氣宇軒昂，比九五至尊更有帝王之氣。
　　頭頂風起云涌，腳下固若金湯。
　　視野前方，城樓下氣吞山河的軍隊正整裝待發，繡著吞日玄武的晏家軍軍旗隨風起舞，獵獵作響，不懼風雪。
　　這份氣勢，震撼人心。
　　然而……
　　緋雪不明白，晏泠想要干什么？
　　終于重見天日，終于像個人一樣被允許穿上衣服，可緋雪卻感覺不到一絲活著的竊喜。
　　襲擊他的唯有冰冷……
　　和恐慌。
　　晏泠不會無緣無故帶他到這里來，況且城樓之上除了他與晏泠，還有笑靨如花的——
　　晏澄。
　　緋雪不幸的一生全是拜這對晏家兄弟所賜，但再見晏澄，緋雪的胸口卻是一片平靜，心如死水。
　　晏澄的視線裝作不經意地停留在緋雪的身上。
　　多日未見，和記憶中冷若冰霜卻意氣風發的緋雪比起來，眼前的緋雪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空洞、僵硬、好似沒了靈魂。
　　這樣的緋雪在晏澄眼里也是美的，越慘越美。
　　雖說晏泠從未對外宣稱自己將緋雪鎖在了靜嵐小筑里，可這點消息瞞不過他。
　　他知道晏泠把緋雪囚于靜嵐小筑，當成xing奴般對待。
　　這既是對緋雪的懲罰。
　　亦是晏泠自身的欲望。
　　晏澄的雙眼染上猩紅的光芒。
　　痛苦么，阿雪……
　　晏澄唇角上揚。
　　痛到麻木……
　　就沒意思了。
　　一名侍衛從晏澄身旁經過，手里捧著一大一小兩個木盒子。
　　盒子蓋的嚴嚴實實，讓人猜不出裝在里面的是什么。
　　“給我吧！”
　　晏澄說完，那名侍衛畢恭畢敬地將兩個盒子交到晏澄手上。
　　“哥哥！”
　　晏澄清脆的喊聲震動鼓膜，緋雪肩膀一哆嗦。
　　“東西送過來了�！�
　　將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呈到晏泠面前，晏澄面帶微笑，看了緋雪一眼。
　　四目相對，緋雪有種被毒蛇一口咬住咽喉的錯覺。
　　毒素瞬間侵入四肢百骸、五臟六腑，緋雪感到急火攻心，頭暈目眩。
　　“阿雪，本王今日有三份禮物要送給你�！�
　　晏泠低沉的嗓音猶如一盆冷水，澆了緋雪一個透心涼。
　　只見晏泠將最上面的小盒子拿起來，遞給緋雪。
　　緋雪不想接。
　　但他沒有拒絕的資本。
　　兩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同樣冰冷的盒子。
　　緋雪無聲做了個深呼吸。
　　他知道，這盒子里一定有他不想看見的東西。
　　“怎么了？怎么不打開？”
　　耳畔傳來晏泠催促的聲音，緋雪暗暗咬牙，一鼓作氣打開了盒子。
　　盒子里，是一條手臂。
　　雙眼驟然圓瞪，異瞳激烈動搖，緋雪撲哧嘔出一口鮮血，噴在了盒子里的斷臂上。
　　“不愧是你，一眼就認出來了啊！”
　　晏泠的嘲諷混著暴風雪在緋雪的臉上刮去了一層皮。
　　“本王的追兵追他到斷崖，逼他跳了下去，雖然尸首還沒有找到，但撿到了這條斷臂，于是本王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你。”
　　輕闔眼簾，長睫在風雪中顫抖，緋雪臉色煞白。
　　這條斷臂，是云殊的義肢。
　　“來，再看看本王專門為你準備的這第二件禮物。”
　　晏泠大手一揮，將緋雪手中裝著云殊義肢的小盒子打翻在地，而后將大盒子強行塞進緋雪懷里。
　　緋雪抱著大盒子，手在顫抖。
　　“王爺……我可以……不看么……”
　　哽咽的聲音卑微痛苦，換來的卻是晏泠無情的冷笑。
　　“你明知答案，又何必問廢話。”
　　心臟咯噔翻了個跟頭，緋雪將慘淡的下唇咬出了血。
　　血染薄唇，如涂了胭脂，紅得慘烈。
　　“阿雪，快點打開看看吧！”旁邊，晏澄也催促道，聲音透著看好戲的興致勃勃，“這可是哥哥費盡心思特別為你準備的大禮，你可不能不收，白白糟蹋哥哥的一番心意��！”
　　脖子上像是架著兩把刀，強烈的窒息令緋雪大腦缺氧，一片空白。
　　他無力地垂眸，盯著手中密不透風的盒子良久，終究還是主動打開了它。
　　熟悉的面容黏著凝固的鮮血映入眼簾，緋雪瞪大的雙眼瞬間變得通紅，又酸又澀。
　　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可親眼所見，他還是遭到了五雷轟頂般的重大打擊。
　　因為，這個大盒子里裝著的，是寒秋的項上人頭。
　　記憶中柔和清秀又不失陽剛之氣的臉如今變得鐵青丑陋，斷掉的脖子切口平整，大量凝固的血染紅了慘白的肌膚。
　　緋雪兩腿一軟，撲通跪了下來。
　　滾燙熱淚打濕了通紅的雙眼，模糊了盒子里寒秋那張僵硬的臉。
　　緋雪本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痛到麻木，再沒有什么可以傷害到他。
　　然而，他再次高估了自己。
　　“首領，我叫寒秋，今后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再怎么說都要年長你幾歲，有些事，你不必自己一個人扛。”
　　……
　　“首領，你有沒有意中人�。磕汩L得這么俊俏，肯定有姑娘跟你表白吧！”
　　“其實我覺得，首領你笑起來時應該更好看耶！”
　　“首領，萬一我們死在這里……別人會不會覺得我們兩個是殉情？”
　　……
　　腦海中像走馬燈一般回憶著與寒秋、云殊同生共死的點點滴滴，緋雪整個人猶如承受著刮骨割肉之痛，滾燙熱淚奪眶而出，他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看到緋雪跪在地上哭，為云殊，為寒秋而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絕，晏泠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冷酷。
　　“這就是他們兩個幫你陷害本王的下場，阿雪……”
　　晏泠一把掐住緋雪的后脖頸，強行將緋雪拽起來，壓到城樓邊緣。
　　手中的盒子掉落在地，寒秋的人頭從里面滾了出來，沾滿骯臟的雪。
　　“你看看這些兵，他們都是為你而來�！�
　　晏泠抓著緋雪，俯視城樓下的千軍萬馬。
　　“這是本王送你的第三份禮物。因為你選擇了姬如風，所以本王向陛下請命，率軍前去轉生門，勸姬如風和轉生門歸順朝廷……陛下準了�！�
　　隨著晏泠斬釘截鐵的話音，緋雪含淚的雙眼瞪大。
　　“陛下還下了圣旨，若姬如風和轉生門不識時務，本王便可率大軍血洗轉生門，將轉生門夷為平地�！�
　　每一個字都像釘釘子，將緋雪的心釘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猛地推開晏泠，往后退了幾步。
　　晏泠順勢放開手，雙臂抱胸，饒有興致地注視著緋雪。
　　哪怕穿著白狐大氅，緋雪看起來仍瘦得驚人。
　　纖長單薄的身軀抖若篩沙，一雙鴛鴦眼難以置信地瞪著晏泠。
　　先是云殊，然后寒秋……
　　現在，晏泠竟連姬如風和轉生門也不放過。
　　“王爺……”緋雪一開口，聲音可憐地顫抖著。
　　“他們都是無辜的�！�
　　寒秋、云殊、姬如風、轉生門……
　　以及他。
　　晏泠聳肩一笑，嗤之以鼻。
　　“阿雪，本王要你明白，每一個幫助你的人皆非無辜，每一個受你蠱惑的人都要給你陪葬！”
　　晏泠話音剛落，緋雪的眼前出現了幻覺——
　　一個又一個轉生門的門人慘死在晏家軍鐵騎之下。
　　一夜之間，江湖中最神秘的門派付之一炬，慘遭滅門。
　　緋雪看到了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看到了浴血奮戰的姬如風憤怒仇視他的血紅的雙眼。
　　還有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寒秋、云殊。
　　這些人，都是因他而死。
　　這些命，都是他欠下的血債。
　　日落西山，夜色蒼茫。
　　穹窿被生生撕裂，流不停的鮮血染紅西邊每一片云。
　　在風雪交加的傍晚，出現變幻莫測的霞光彤云，實乃奇觀，凄美而壯麗。
　　這片艷麗的紅，映在緋雪雪白的衣服上，仿佛往他的身上潑了一桶又一桶新鮮的血。
　　緋雪回首一生，殺過的人不計其數。
　　他這雙手，沾滿鮮血。
　　而現在，連他一手栽培，過命的兄弟，都成了他手上的血。
　　還有對他一心一意的摯友，以及摯友的歸宿。
　　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爬到頭頂，凍僵了緋雪全身。
　　城樓之上，狂風卷著暴雪，模糊了緋雪孱弱的身影，但清冷決絕的聲音，卻穿透風雪，響徹天地。
　　“我這一輩子……一事無成、一敗涂地、一無所有……所以……”
　　銀光乍現，刺破雪夜，就在志得意滿的晏泠面前，緋雪冷不防奪下侍衛腰間的佩劍，引頸自刎。
　　夜幕下，利刃割喉，血濺三尺。
　　主人，就讓我把我的一切都還給你……
　　我的名字……
　　還有我的命……
　　“阿雪——�。�！”
　　撕心裂肺的呼喊直穿云霄，與此同時，雪白的身影從城樓上墜了下去，落入一個劇烈顫抖的懷抱。
　　“阿雪……阿雪？阿雪��！”
　　緊緊抱著緋雪的男人在千軍萬馬面前第一次如此失態，他面色煞白，驚慌失措，宛如一個喪失一切的無助的孩子，眼中唯有驚恐。
　　冰冷顫抖的手指探向懷中之人的雪頸，連一絲余溫都不剩的身體沒有半點脈搏傳到指尖。
　　懷中之人已成一具死尸的事實令男人萬念俱灰。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抱著這具尸體發瘋似的咆哮，然而回應他的唯有腳下的皚皚白雪融化成一地血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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