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清晨。
初春的陽光,灑向深山中的古老宅邸。
房中的時光仿佛還依舊停留在昨夜的迷亂里,檀香、酒香、脂粉香,與燃燒了一夜的,古老而紛繁地香料混合,散發著一種令人醺然欲醉的味道。
小林禮奈一邊穿過人群,一邊撿起衣裳——或許是自己的,或許是別人的,松松垮垮,隨意地披上,然后推開門。
遮天蔽日地大樹上,鳥兒清脆地歌唱;
古樸地庭院中,早櫻綻放著第一縷芬芳。
更遠處,壁畫上的佛陀、天女與菩薩,眉目悲憫,垂憐世人。
假如換到從前,能夠有幸進入這種風雅爛漫的古老宅邸參觀,她一定會倍感榮幸吧?
但現在,她的目光,只是長久地停駐在后山方向。
小林禮奈知道,穿過茂密的森林,群山的更深處,有一處更加古樸的龐大建筑群,最高的建筑中,天幕之下,就是“神子”所居住的地方。
這個佛寺名為殺生院,所信奉的流派為立川流,供奉得是大日如來的女性佛陀化身,荼吉尼天,又稱“空行母”,是一位代表智慧和慈悲的女神。
而在吸收了本國的神道教,加以理解和詮釋之后,荼吉尼天也就成了天照大神的化身,或者說天照大神、大日如來和荼吉尼天三位一體。
真言立川詠天流的神子,便是尊貴的天照日女之命現世。
據說,但凡見過神子的人,無論從前是多么尊貴的身份,多么堅定的信仰,在沐浴到神明光輝的那一刻,都會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上,猶如靈魂被徹底洗滌了那樣,為曾經無知的自己而痛哭流涕,發誓一輩子留在這里,再也不離開半步。
小林禮奈曾以為,這是無稽之談。
她是從小生長在大都市,接受現代教育的女孩子,回到鄉村后,發現祖父母信仰一個名為“真言立川詠天流”的宗教,再翻了一下祖父母房間里的各種小冊子,發現這宗教的教義居然是“男女交接是即身成佛”的歪理邪說,動輒搞群體聚眾不和諧play,又上網查了一下,發現立川流早就被政府列為邪|教后,第一反應就是打舉報電話。
結果卻被警察教育了一通。
“立川流?怎么可能?”慈眉善目的警官這么說。
“殺生院乃是圣德太子為獨生愛女修建的別院,皇女死后,由侄女繼承當主持,后來一直成為這一脈修行的場所,乃是傳承一千四百年,古老而尊貴的家族,也是圣德太子唯一的后裔。早在千年前,院主就被特許能穿紫色法衣。立川流從創立到現在,也不到千年,怎么可能與殺生院有關呢?”
她一再懇求警方去探查,結果卻被不耐煩地警察喊來祖父母,將她打發走。
祖父母一心認為她“生長在大城市,沒有信仰”,要讓她知道“真言立川詠天流的偉大”。
小林禮奈試圖給最信任的老師藤村大河發短信求救,可信息才編好一半,手機就被祖父母搶走,并把她強行抓到寺廟,試圖給她“受洗”。
再然后……
“聽說你就是那個被神子垂愛的幸運兒?”
姿態優雅的女士用挑剔的眼神,上上下下將小林禮奈打量了一遍,話語之間難掩嫉妒。
小林禮奈側過臉,發現身邊是一對四十來歲的男女,他們已經褪去了昨晚狂亂的獸性,穿上了楚楚的衣冠,就像野獸給自己披上了一層人皮。
好像是電視上看過的知名企業家,慈善家夫婦?
算了,無所謂了。
小林禮奈望著高樓的方向,怔怔出神。
“和你說話呢!”女士面色猙獰,嫉妒之情溢于言表,“你居然親眼見過神子!這等褻瀆之徒,為何不被院主治罪!”
小林禮奈眼皮都不眨一下:“你們沒見過神子?”
“自然沒有,我等怎會做如此褻瀆之事!”男士露出狂熱的神色,“我等捐獻了全部的家產,也只有幸隔著屏風,看見神子的剪影。”
女士回憶著那一幕,頓時淚流滿面。
小林禮奈覺得他們不正常。
雖然她自己也無可自拔地陷入了某種狂熱——是的,她知道自己也不正常,但無法控制,也完全不想控制——但好歹她自認為還保留幾分理智,反復回憶那足以銘記一生的幸福初見之余,自然也發現了一件事。
“神子的身體……是否過于病弱?”
原本以為這個問題,信徒們必定諱莫如深,誰知卻聽見那兩人異口同聲:“神子自小就患有絕癥,備受苦痛折磨,無法活到成年。哎,實在可憐!”
小林禮奈心頭巨震:“既是如此,為何不將神子送往外界醫院?現代科技如此發達,說不定——”
“狂妄!無知!”不等小林禮奈說完,這對男女已豁然變色,“神子罹患病痛,只是因為人類之身的羸弱所致。縱然離去,也只是回歸高天原,享受無上尊榮。怎可以所謂的現代科技,讓那些世俗的塵垢玷污神子的純潔?”
聽見這對夫婦的回答,小林禮奈下意識倒退了一步。
瘋了,一定是瘋了。
就為了這樣的理由,眼睜睜地看著神子承受多年的病痛折磨,甚至明知她即將死去,也無動于衷。
作為虔誠信徒,難道不該竭盡全力,試著用任何辦法去拯救神子嗎?
再怎么古老的禁忌,在神子的性命面前,也是無足輕重的吧?
“神子——神子不是院主的女兒嗎?”小林禮奈懷著微茫的期待,這么問,“院主也不顧女兒的生死嗎?”
夫婦一副“果然是新信徒,還是不夠聰明”的樣子,用理所當然地口吻回答:“神子就是神子,與世俗無關。”
連親生女兒的性命也不顧惜了嗎?
瘋|子!
一群被洗腦的瘋|子!
真言立川詠天流,果然是應該被徹底搗毀的存在!
但神子……
不行,再讓神子留在這里,神子會死的!
有什么辦法?
等等,她是否可以求助藤村老師?
雖然藤村老師從未在學校彰顯過家世,但高中的學生們已經懂得察言觀色。
從其他老師的眼角眉梢與微妙態度,以及藤村老師負責的班級和社團無論做什么都暢通無阻的狀態,還有圍繞在學校的流言蜚語中,知道這位三十多歲仍舊孑然一身的老師,擁有怎樣令人仰望的顯赫出身。
不是被家族安排,命運不由自主的大小姐,而是能夠主宰自己與他人未來的,極道世家繼承人。
這樣的家世,如果想要庇護神子,應該是很簡單的吧?
只要編一個理由騙過藤村老師就好。
不,不能騙,萬一被發現就糟糕了。
想到這里,小林禮奈就有點懊悔自己之前獲救后的種種行為。
當時,她對少女哭訴,求少女救自己。
少女似乎是第一次與人交流,聽她連比帶劃好一陣子,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將左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就已經出現在祖父母位于鄉下的房子里。全身的傷也莫名其妙地痊愈,仿佛今晚發生的一切只是她的夢境。
來不及驚嘆于“神跡”,小林禮奈幾乎是顫抖著撿起了落在地上的手機,看到界面上是自己對藤村大河編好的短信,條件反射地按了發送,剛要一邊跑出去,一邊打報警電話時,突然停住了。
她聽祖父母說過,這個宗教有個神子……或者說,正因為神子,祖父母才會狂熱信奉這個宗教,否則爸媽不可能不告訴她,爺爺奶奶有問題,不是嗎?只能證明,這是最近十年才發生的事情。
假如今天救她的少女,不是妖怪,而是神子呢?
小林禮奈哆嗦著用手機查詢政府怎么處理邪|教,發現對于邪|教首領,以及核心人物,如果手上沒沾人命,那就是詐騙罪;假如沾了人命,死刑也不是不可能。
她不知道真言立川詠天流手上是否沾了血,但毫無疑問,立川流一旦被警方搗毀,神子也不可能幸免。
那么美麗,又那么脆弱的神子……
如果自己舉報了這個組織,她是不是就成了將神子送進監獄的罪人?
假如向警方求情呢?訴說神子的無辜?
警方會聽嗎?
即便警方妥善安排好了神子,自己是不是也永遠……永遠無法再見到神子了?
小林禮奈的身體痙攣般地顫抖了起來。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想要再見到神子。
想要匍匐在她腳邊,親吻她的裙擺;
想要聆聽她的聲音;
想要被她的光輝所照耀;
不知不覺間,小林禮奈秀麗的面龐變得無比冷靜,低頭看了一眼手機。
發給藤村老師的短信,已經無法撤回,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藤村老師一看到短信,就立刻從冬木趕來奈良。
以老師嫉惡如仇的豪邁性格,一旦知道真言立川詠天流的存在,必定是不搗毀誓不罷休的。
必須先瞞過老師才行。
小林禮奈撥通了祖父母的電話。
回想起那一晚,自己的所作所為,小林禮奈至今都覺得不真切。
這樣的事情如果被旁人所知,一定會被認為是“鬼迷心竅”吧?
明明在最絕望的時候,被神子所拯救,藤村老師也徹夜趕來,向自己伸出了援助之手,卻還是隱瞞了可敬的老師,辜負了慈悲的神子。義無反顧地,投身這毋庸置疑應該下地獄的宗教里。
小林禮奈也曾千萬次地問自己,為什么要做到這種地步?
可每每想到神子,她就忍不住淚流滿面。
尊貴的天照日女之命,您為何不降臨在屹立于神道教之首的伊勢神宮,而要降臨在真言立川詠天流這失去了人性,只余可悲獸性的井底?
【但我不是為了信這個邪|教才留下來的。】
小林禮奈心想。
我是為了拯救神子,至少不應該,讓神子留在這種地方。
想到這里,小林禮奈十分懊悔。
應該私下里和藤村老師說的,告訴她自己遇到的事情,神子的無辜與可憐,祈求藤村老師幫忙,而不是矢口否認。
只怪她當時太過情急,沒想到那么多,現在搞得情況更加復雜。
但應該還有挽救的機會?
祖父母已經很相信自己了,明天是周一,她要繼續回去上課,屆時就能拿到手機,給藤村老師發短信……
小林禮奈飛快地想好了接下來該做的事情,卻聽見昨夜狂歡的信徒們,現在已經個個衣冠楚楚,從她身邊走過,她身旁的中年夫婦大概是見到熟人,則喊住對方:“怎么要走了?不再留一晚,繼續法會嗎?”
“今晚可能沒有法會了。”被喊住的幾人說,“剛才有教徒通知,說院中來了貴客,院主正在招待。”
“貴客?”
“聽說是院主的妻妹之子,一位非常俊美的少年。”
夫婦曖昧地笑了:“既是如此,今晚的法會不是更應該留下來嗎?”
“雖然是血脈之親,才得以踏入這片土地。但到底是外人,不一定初次見面,就能認同我們的教義。”對方回答,“下次再見也不遲。”
短暫的問答結束后,幾人就淡定離開,外表儼然是正常的香客,看不出半點昨夜縱情狂歡的痕跡。
小林禮奈卻陷入深思。
她自打“皈依”之后,祖父母欣喜若狂,告訴了她很多和這個組織相關的事情。
所以,她知道,真言立川詠天流在長達千年的時間里,與幕府、皇室走得非常近。
但幾百年前因為在政治斗爭中失敗,加上一些其他原因,從此遠離權力中心,深居簡出,閉門謝客,發展信徒都以當地村民,或者機緣巧合知道的人為主。
這固然是世界高速發展的浪潮中,本就不該存續的邪|教用以自保的手段。
但也切實是因為真言立川詠天流,作為一個擁有諸多土地,以及當地墓葬所有權,從而完全不缺錢的古老組織,哪怕是教義比垃圾還不如,應該掃到歷史塵埃里的邪|教,也有著所有古老勢力共通的毛病——刻板、守舊、沉悶。
據說,院主前后共娶了七位妻子,妾室無數。每位妻子從嫁進來之后,就再也無法回到娘家一步,甚至不能與娘家聯系。
簡直就等于娘家收了一筆巨款,然后把這個女兒賣掉一樣。
這樣一來,哪怕婚后認識到丈夫,乃至寺廟的邪惡本性,再怎么哭喊和求救,也無法傳達到外界。
不僅如此,院主雖然子嗣眾多,可由于立川流本身的教義,男子沒有繼承權——除非絕嗣。
同理,沒有資質的女兒,也會隨便被處理。
對妻兒尚且毫不顧惜的院主,為何會對第一次見面的妻妹之子如此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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