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思之如狂(二)
她的手還捏在他指尖,一下下揉著小而纖細的指節(jié),段殊竹抿嘴一笑,“多大的官算大?”
“嗯……樞密院里的官都大吧。”
“官再大也要聽命于朝廷,我確實是在做官,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當再大的官也就是當差,沒什么不同,哥哥起先也是在掖庭為奴,后面才來到樞密院。”
他頓頓,手上的動作也緩一些,不緊不慢地接著說:“何況我們這種人也見不得光,旁人面子上敬畏,私底下還不知如何污言穢語。”
冷瑤聽他的語氣低沉,心里不是滋味。
她才慢慢恢復理智,尋思這里是樞密院,剛才那位大太監(jiān)稱呼段殊竹為主使,還有眼前人的一身牡丹如意花紋繡金紫袍,白玉子午簪挽住青絲如瀑。
棠燁朝只有一等大員才配穿紫色,腰間還掛著與身份相當?shù)木山痿~袋。原來眾人口中不擇手段,白骨為座的樞密院主使居然是自己的段哥哥,那個溫雅若皎月般少年,不由得倒吸口冷氣。
小小的舉動沒有逃過對方眼睛,他的心被刺痛一下,語氣倒是沒有變,還是溫柔如水與兒時并無區(qū)別,“手還疼嗎?晚上天寒,我讓人拿袖爐來。”
“不啦,哪有春天還用袖爐的人啊。”小丫頭不好意思,她又不是千金小姐,傳出去多不好聽,“我的手不疼啦,真得沒事。”
還是那樣謹小慎微地怕惹事,偏是這樣的心性讓他疼惜,段殊竹站起身,喚人熏手爐。
李瑯鈺恰巧端著朱紅描金托盤進來,上面堆疊著梨花海棠雪融糕,茉莉奶粥,還加了碟水果干仁,附身道:“姑娘累啦,剛才那一路顛簸,趕緊嘗幾塊點心壓驚。”
真是會說話得很,她坐著轎子哪里會累,嚇得發(fā)慌倒是真的。
冷瑤趕緊說謝謝大人。
李瑯鈺差點給跪下,余光瞅著自家主使,直喊叫使不得。
段殊竹把冷瑤扶起,用平時不冷不熱的口吻說:“她年紀小,叫一聲大人也合情合理,將來在宮里還要你留心。”
這是要把小丫頭交給自己護著,畢竟身為主使公務繁忙,不能一天到晚都在。李瑯鈺心里美滋滋,笑得臉都紅了,“大人放心,小娘子有事盡管吩咐,叫我瑯鈺就行。”
冷瑤吐吐舌頭,看對方那一把年紀能做自己親爹,客氣道:“那我還是稱呼李公公吧。”
“什么都行,只要小娘子順口。”
冷瑤剛才被嚇得半死,后面又哭又笑,精力耗盡,確實餓得前心貼后背,李瑯鈺很有眼色地留下衣裙,悄悄退出去。
段殊竹并沒有吃夜宵的打算,瞧小丫頭嘗了口花糕和茉莉奶粥,那興奮眼神像吃著天上的蟠桃果般,笑著把帕子遞過來給她擦嘴,問:“好吃?”
“真美味啊,我都沒吃過這么好的東西。”
“那是你餓啦,”他玩笑道:“花家天天不給飽飯?”
冷瑤這才想起花子燕,連忙說我就這樣出來,一會兒花大哥回去要擔心。忽地又覺得哪里不對,那盒銀屏帶來的桃花養(yǎng)顏粉,還有花子燕在西坊問自己的話,才反應過來。
“段哥哥,是你把我弄來長安的吧。”
總算還不笨,段殊竹笑著點了頭。
“我不能直接讓你來,畢竟人多嘴雜,宮里頭的事都麻煩,當差也如刀尖行走,都是表面風光。咱們過去的關系不能說,等時機成熟自然不能讓你受委屈。”
冷瑤知道他的意思,能坐到這個位置不容易,只怕盯著的人不少,信誓旦旦地接話:“段哥哥你放心,等出了這個門我就叫你主使大人,就算有人刀架在我脖子上問,也不亂講。”
一副急于表忠心的模樣惹得對方想笑,他看慣了恨不得給自己掏心窩子孝順的人,那種舔狗嘴臉說不出得惡心,但自己的妹妹就不同,他牽起唇角,像窗外的朗月清風。
“你可以叫我哥哥,今晚既然進到樞密院,明日外面的人就會知道,只是別的事少提。”
冷瑤哦了聲,果然是在風口浪尖啊,哪怕權力之端的樞密院也是被人監(jiān)察著!禁不住又覺得他不容易,肯定受過不少委屈,堂堂貴公子變成階下囚又熬到萬人之上,道路有多艱險已經(jīng)不是個小丫頭能想得來。
再說她也不想提起難言之事讓對方不舒服,瞧夜已深,故意換個話題,“哥哥,這么晚啦,我什么時候回花府?”
問得段殊竹還有點吃驚,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想過她還要回去,側過頭問:“你還想回去,不愿意和自己的親人待在一起嗎?”
冷瑤也呆了下,就算不回花家,她可是個修行之人,瞬間反應不過來,“哥哥的意思是?”
“當然是留下,你真要永遠在道觀一輩子?以前是在流云觀避世,如今不同往日,想到哪里都可以。”
輕描淡寫幾句話,已經(jīng)顯出絕對權勢,那分明是說天下早就易主,沒有任何事需要顧忌。
哪怕是私逃的罪臣之女也無妨。
冷瑤想和段殊竹形影不離,可她的思維還停在小時候,以為自己仍在道觀修行,段哥哥能來看一眼就很知足。
要說留下來,又不能表明是兄妹,自己一身道袍怎么個留法啊!
段殊竹看出她的猶豫,拿勺子攪了攪粥說:“我在外面有宅子,以前不太回去,要是瑤瑤住進來了,能添點人氣,我總算有個家。”
高不可攀的主使用低低的語氣說話,幾句就讓人心酸,他和她一樣滿族皆滅,即便權勢滔天也還是孤家寡人。如今做了宦官,明擺著將來……冷瑤更覺心如刀絞,小丫頭哪里受得住。
“我留下,就住在外面陪著你。”
她還像小時候似地見不得對方半點兒愁苦,側過身子拽住他的手,一本正緊地:“我就是哥哥唯一的親人,你去哪我去哪,別的都不重要。”
段殊竹迎著她灼灼的目光問:“對瑤瑤來說,兄長真有這么重要嗎?”
“當然。”回得毫不猶豫,“你我是血緣至親,雖然其中波折挺多,也沒從出生就在一起,但親人肯定是人世間最重要的啊。”
段殊竹滿意地笑笑,好話他聽的多了,卻沒有這句讓心里舒服,小丫頭還和兒時一樣,滿眼只有自己的好。
“只是我每日都要早起念經(jīng),還有……”忽地松開手,開始發(fā)愁,“不知道如何給玄靜子仙姑說呢!”
她膽子小,最怕師父責罰,能說出這種話已經(jīng)是大逆不道,急得臉頰紅撲撲,像犯了清規(guī)戒律般慌亂。
“玄靜子仙姑那里我去辦,你只管放心,也不是一定要過俗家生活,宅子里沒別人,想怎么樣隨心就好。”
他端起茶抿了口,沒打算告訴小丫頭宰相那邊的事,免得她無辜擔心。
現(xiàn)在放在樞密院里安穩(wěn)得很,就算外邊說他養(yǎng)人也沒所謂,何況冷瑤喜歡段哥哥和哥哥混著叫,至多別人以為他認了干妹妹,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碰。
自己的人,到底還是擱在身邊放心。
冷瑤這下如釋重負,人精神愉悅就容易胃口大開,吃完花糕又接著嚼果仁,身子飄飄然和做夢似地。
段殊竹只怕她噎住,半夜鬧肚子。
兄妹和美,外面的小太監(jiān)雖然不明就里,也能嗅出主使老人家今天心情好,過會兒能找地瞇一覺。
打個哈欠,眼里生出水霧。
迷迷糊糊中卻瞧見遠處走來幾個穿紅衣的宦官,為首的正是胡掌事,兩個小太監(jiān)打個激靈,快走幾步迎出去。
胡肆巍在門口停住,聽見里面的說笑聲,低頭問:“有人?”
小太監(jiān)立刻說了一遍。
胡掌事點了下頭,心里也知道輕重,讓其余幾個人在外邊等候,先整理衣裝才敢輕聲喊道:“主使,宮里出了點事,子華殿那里讓您去瞧瞧呢?”
段殊竹正在心情好的時候,聽見臉色一沉,問:“什么?”
“哦,就是陛下在子華殿不舒服,已經(jīng)派了御醫(yī),薛昭儀想讓主使也去一下。”
皇帝的身體出了問題,這可是大事,冷瑤聽得清楚,緊張地瞧著對方,段殊竹卻一臉恬淡,“知道。”
他看樣子并不急著走,盡管讓胡肆巍在外邊侯著,反過來先照顧小丫頭,慢條斯理地:“我今晚不見得能回來,你就在里面的床上睡吧,李瑯鈺可能也得去,我讓小玖在外面侯著,有事就叫他。”
還讓人在外邊守衛(wèi),冷瑤有點吃不消,對方就像會讀心術地接著說:“太監(jiān)本來晚上也要當值,你真怕麻煩就早點乖乖睡,沒準他也能找地歇。”
冷瑤記住這句話,聽話地坐到床上看他往外走,紫色繡花長袍搖曳在燭火里,忽然心里就舍不得,沒準這是個夢,他走了便醒,想著眼尾竟開始泛紅。
段殊竹已經(jīng)走到門口,開門的瞬間又停住,轉身再次走回臥房,伸出手,摸摸她頭頂?shù)臑醢l(fā),“晚上辦不完事就白天,我一定能回來。”
興許是手感不錯,揉了好一會兒。
他原來知道自己怕啊!
冷瑤忍不住落下淚,被他的指尖一滴滴抹去,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瑤瑤,還真是長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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