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莫須有
洪天澤回道:“武鋒軍班底乃是八莊盟的民軍,并無一人是盜匪。”
曾堅陰笑問道:“兩淮制置使府上呈兵部的武鋒軍名籍之內,有一隊將,名叫劉黑塔。說來巧得很,蒙元山東境內,有股悍匪,匪首也叫劉黑塔。洪將軍,你且說說,是否便是同一人?”
洪天澤裝作驚訝的哦了聲,“原來大人口中的盜匪是劉黑塔啊,不錯,他委實在武鋒軍中,不過,此人原本便是我大宋官軍,并非山東盜匪。”
“劉黑塔原本是我大宋官軍,并非山東盜匪?”曾堅仿佛聽了最可笑的笑話,一陣狂笑之后,反問道:“洪天澤,你欺大理寺不知軍旅之事么?嘿嘿,兵部同樞密院都有細作在蒙元,誰人不知這個劉黑塔乃是李璮舊部,李璮事敗之后在山東各地流竄,為匪為患,怎地到你口中,竟然成了我大宋官軍。我大理寺乃是國之重地,豈能容你這等宵小之輩在此信口雌黃,來人,大刑伺候!”
“且慢!”洪天澤冷然回道:“大人,聽洪某把話說完。”
曾堅看洪天澤承認了劉黑塔在武鋒軍內之事,御史彈劾的第二條罪行便算是坐實了,自己已然勝券在握,并不急在一時,語氣輕松起來,“好,好,好,且看你如何顛倒黑白,自圓其說。”
洪天澤輕聲問道:“大人,劉黑塔是李璮舊部,是也不是?”
曾堅連連點頭,用不耐煩的語氣說道:“此乃盡人皆知之事。”
洪天澤不管不顧,繼續追問:“敢問曾大人,李璮何許人也?”
“李璮乃是蒙元江淮大都督,萬戶侯。”
洪天澤搖搖頭,“大人錯了!”
曾堅感覺有些不對勁,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對勁,隨口應道:“錯了,哪里錯了?如何錯了?”
洪天澤胸有成竹,訕笑幾聲,“李璮起兵叛元,獻城納降于我朝。朝廷正式下詔書與他,授李璮為保信、寧武軍節度使,督視京東、河北軍馬。不錯,李璮兵敗被殺,但其就死之時,早已受我大宋封賞,是為宋將,對不對?劉黑塔既是李璮舊部,李璮被殺,朝廷并未褫奪其封號官職,則其部眾仍然算是宋軍,對不對?”
洪天澤望著目瞪口呆的曾堅,笑問:“或許,朝廷的詔書在大理寺,在曾大人這里算不得數?”
“劉黑塔既非盜匪,則所謂的居心叵測,意圖不軌之說,純屬無稽之談!”
審到此處,曾堅才發現,自己實在低估了洪天澤。原以為此人天生神力,勇猛無匹的將領必然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又年紀輕輕,很好對付,沒曾想一來二去,反倒被他反駁的無話可說,甚至連動刑的籍口都沒有。
曾堅口干舌燥,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好在刑堂內布置的如同閻王殿一般,暗無天日,無人察覺,于是干咳幾聲,虛張聲勢道:“來人,上奏宰相大人,請命核查冊封李璮詔書。”
曾堅遠望階下囚少年老成的氣勢,對最后一宗罪也不敢抱多大希望,例行公事的問道:“洪天澤,御史彈劾你的第三罪乃是勾連番人,泄露軍情,是認罪嗎?”
果不其然,洪天澤一樣的搖頭否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敢問大人,這句話說的對不對?”
曾堅萬萬沒想到,洪天澤如此刁鉆,可又沒辦法否認,只得點點頭。
“既然如此,番人也罷,夷狄蠻夷也好,俱是我天朝子民,子民之間往來,實屬正常,何來勾連一說?”
“再者,御史彈劾泄露軍情,番人既非敵國,知曉便知曉了,怎可算作泄露?”
曾堅強打精神,反問道:“照你說法,那蒙元與此前的大金,也算大宋子民不成?”
洪天澤回道:“不錯,遼金西夏與蒙元,都曾與我朝為敵,可上溯大唐,各國皆為藩屬而已,今日所作所為,如同忤逆之子,強要自立門戶,搶奪老父財物,即便其逆天弒父,可也改不了自身的血脈啊!”
胡攪蠻纏,強詞奪理,厚顏無恥……科舉出身的曾堅,一連串的怒罵到嘴邊又硬給壓回去了,這套說辭,已經延續了數百上千年,誰都心知肚明,卻偏偏無法反駁。
曾堅猛吸幾口氣,強打精神,“不錯,這些番人,同樣是天朝子民,可朝廷有規制,與北朝之間的往來,由樞密院處置,其他藩屬來人,則有鴻臚寺安排,你一個小小邊將,擅自接待,實屬越權。”
洪天澤回道:“大人,御史彈劾在下的罪責之中,好像并無越權這一條啊?”
曾堅好不容易逮住這個機會,如何肯輕易放過:“大理寺審案,但凡有不法之事,皆可詢問。”
洪天澤反駁道:“越俎代庖,是錯非罪,在下認了,不過上司責罰而已,似乎還不用勞煩大理寺興師動眾吧。”
“你,你,你——”
曾堅拍案而起,戳指向下,可是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此時,冷眼旁觀許久的大理寺丞緩聲說道:“來人,將犯官收監,待得證據齊備,擇日再審。”
洪天澤哈哈一笑,嘩啦啦拽起鐵鏈,架勢十足的抱拳行禮,“二位大人,在下靜候大理寺還我清白。”
言罷,轉身昂然離去,兩旁的差役慌忙跟上。
目送洪天澤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曾堅跌坐書案,喃喃道:“牙尖口利,哪里是什么赳赳武夫,分明是飽讀詩書的書生。”
“大人不必煩惱,暫且讓他囂張兩日,待得明州的船引案底一到,任他如何奸猾,也難逃一死。”
寺丞起身走到階下,邊活動腿腳邊安慰上司。
曾堅搖搖頭,“羅大人,你還是小看了這個洪天澤,依我看來,那明州的船引十有八九是靠不住的?”
羅寺丞忙問:“是何道理?”
曾堅想了想,高聲吩咐道:“你們全都退下,我與羅大人有要事相商。”
等到差役和校尉們全都走個干凈,曾堅將羅寺丞喚到身側,低聲說道:“老羅啊,眾所周知,我大宋的市舶司乃是最肥的缺,斂財的手段除了收受商賈的賄賂之外,恐怕這私賣、偽造官引也沒少干吧!”
羅寺丞恍然大悟:“難怪方才這廝有恃無恐,原來早已料定明州市舶司沒有‘騰淵號’船引文書的案底,咱們又把話說滿了,唉!”
曾堅接著說道:“如若本官所料不差,從揚州取回來的船引才是真的,不過,定然不會是在明州,極有可能是泉州,如此一來,山長水遠,不但核查困難,且又可能將蒲壽庚牽扯進來,可如今官家極看重此人,連太師都讓他三分啊!”
羅寺丞想了想,“大人,那我等便拋開這船引,將蔡輝的指認坐實便可。”
曾堅嘆口氣,“不妥啊!”
面對滿臉迷惑的屬下,曾堅苦笑搖頭:“你想想,洪天澤偌大一艘海舟,滿載貨物,中間還夾帶朝廷命令禁止輸出之物,蔡輝也全都檢獲,可結果還是放他走了,原因何在?”
“原來如此,這廝收受了洪天澤的賄賂,繼續追查的話,洪天澤跑不了,他也有麻煩。”
曾堅點點頭,“蔡輝無名小卒耳,安排他來指認洪天澤,乃是事先談妥的,倘若將他給問罪了,幕后之人如何肯答應?”
羅寺丞苦笑道:“條條俱是死路,可是倘若讓洪天澤走脫了,我等又如何交代?”
“走脫?呵呵,做夢。”曾堅眺望刑堂外的庭院,冷笑道:“上頭下令捕他之時,便沒想善了,過了我等這關,沒用的。”
羅寺丞似懂非懂,“可既然無法定罪,羈押日久,李庭芝豈能善罷甘休?萬一鬧將起來,這朝堂之上豈不天翻地覆?”
曾堅回頭看了看屬下,沉聲道:“老羅,你好糊涂啊!”
曾堅嘆口氣,“李庭芝自先帝在位之時,便鎮守兩淮,軍功卓著,深得先帝寵信,是故太師權傾朝野,也懼他三分。可如今呢?官家不理朝政,軍國大事全都委與太師,恰在此時,范文虎援襄不利,迭遭敗績,兩淮前線卻是捷報頻傳,李庭芝聲勢日盛,臨安城內暗流涌動,長此以往,早晚要傳到太后耳中,她老人家非官家可比,一旦動了心思,嘿嘿,太師危矣。”
羅寺丞聽得膽戰心驚,“大,大人,如此說來,我等豈不是自毀長城助紂為虐?”
曾堅搖搖頭,“倘若我真愿助紂為虐,他洪天澤今日還能安然下堂?哼,御史彈劾三罪,真假參半,包藏禍心。”
“大人的意思是說,這個洪天澤擅離職守、私納盜匪、勾連番人都是有的,不過,未必是要對朝廷不利。”
曾堅點點頭:“洪天澤自駐軍清河之后,斬殺蒙古精騎數百,且孤軍深入敵境,襲取莒州與日照,倘若是投敵叛國,有這般叛法么?”
羅寺丞也道:“此人既是李庭芝至親,必然知之甚深,李庭芝公忠體國,又怎會將靠不住的人放在咽喉之地?”
曾堅回道:“洪天澤很聰明,早已明白御史彈劾乃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只要他抵死不認,便攀扯不到李庭芝身上,故而他的辯駁雖漏洞百出,我也故作不知。”
羅寺丞這才明白過來,“屬下明白了,大人乃是公事公辦,御史彈劾雖有人指使,然畢竟事實俱在,如若我等不能將其坐實,必當另派他人,到得那時,洪天澤恐怕連分辯的機會都沒有了。”
曾堅點點頭,“莫須有三字,殺得了官居樞密院副使,正一品的少保岳飛,為何殺不了他洪天澤?按照他們的想法,只需將洪天澤屈打成招,李庭芝便無計可施。”
“襄陽眼看不保,沿江而下,除了李庭芝便再無能戰之將,當此之時還要爭權奪利,唉!”羅寺丞扼腕嘆息,“果真天亡大宋不成。”
曾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老羅,是否天亡,全在大內了。嘿嘿,李庭芝為官多年,也不是好相與的,這不,前腳人犯押解到,后腳便有人打點牢頭。咱們人微言輕,只能略盡人事,給他們多幾天周旋吧。”
羅寺丞點點頭,“大人苦心,蒼天可鑒!”
曾堅闊步向前,朗聲道:“忠臣孝子自有皇天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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