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
甫一出門,人馬喧闐聲撲面而來,擁擠的市民川流不息,讓人眼花繚亂。
梁詩韞站在門外,四下里張望,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道淺青色的身影向著南邊的甜水巷走去。梁詩韞跟著那道身影穿過甜水巷和潘樓街,來到姜行街的巷子口停下。
再往前走,就是妓院一條街了。
難道顏青說的有事,其實是來此地……尋歡?
正猜測著,頭頂上忽然傳下來一道鳳鳴鶴唳般的聲音:“小娘子跟了我一路……”
梁詩韞抬頭一看,只見顏青姿態(tài)隨意地坐在不遠(yuǎn)處的屋頂上,雙臂擱在膝頭,手里拿著個刻刀,正對著一截黃楊木雕刻著什么東西。
說著,他拿起木雕吹了吹上頭的碎屑,然后轉(zhuǎn)眸看向梁詩韞,這才笑著把話問完:“可是有什么事?”
顏青如此的好整以暇,看來是早已發(fā)現(xiàn)了她,所以故意將她引到此處的吧。
被人抓了個現(xiàn)行,梁詩韞臉頰隱隱發(fā)燙。
脖子仰地有些酸,梁詩韞假裝低頭捋了下鬢邊跑亂的發(fā)絲,胡亂找了個借口,故作平靜道:“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就是想問問你,為什么不戴面具了?”
顏青收起東西拍了拍手掌起身,衣袂窣窣輕響,轉(zhuǎn)瞬間落在了梁詩韞面前,一股淡淡的甘松香緊隨著縈繞而來。
“你跟了我那么久,就只是為了問這個問題?”
梁詩韞臉頰燙地更厲害了,她垂下眼睫,點頭:“……嗯。”
顏青低笑了一聲,意有所指地說:“你也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聞言,梁詩韞心頭忽地一動。
接著又聽見顏青說:“我是個出家人,該是深藏在佛門里好好修行的。”
原來這就是他說的真實身份。
“奈何我這個人十分好酒,在寺里戴面具是為了不讓別人知道我的長相,出了寺就沒人知道我的長相,這樣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貪杯。這是個秘密,還望你能替我保守住。”
他湊近她,放低了聲音,甘松香的氣息隨著溫?zé)岬暮粑p輕地噴薄在她的耳畔。
梁詩韞心尖忍不住一顫,握起拳心,仰頭沖著顏青盈盈一笑:“好,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顏青偏頭對上她的視線,只覺得少女的眼中似跌滿了星辰,引人淪陷。
他忽然抬起手,少女的長睫撲棱棱地顫了顫。
他頓住,而后微笑著將她發(fā)頂上不知在哪里沾上的枯葉摘去。
梁詩韞羞窘地別過臉去。
突然,他目色一沉,抬眼看著巷子口。
梁詩韞也聽到了紛雜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一大幫氣勢洶洶的健仆從巷外涌了進(jìn)來,手里持著寒光湛湛的長刀將他們圍住。
鼻青臉腫的房允恭被人攙扶著走進(jìn)來,齜牙咧嘴地指著梁詩韞的臉,下令道:“女的先留下,男的剁了喂狗!”
梁詩韞深表同情地看了一眼房允恭。
顏青能用內(nèi)力震地高手吐血,何況這些蝦兵蟹將。
腰肢忽地一緊,耳畔有聲音響起:“我?guī)闳地方,你先閉上眼睛。”
梁詩韞聽話地閉上眼睛。
足尖離了地,耳邊風(fēng)聲起,幾個兔起鶻落后,雙腳似落在了一處有坡度的東西上。
“到了,不過睜開眼后,可別嚇到了。”顏青在她耳旁輕聲提醒道。
梁詩韞緩緩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站在高高的鐘樓頂上,顏青似怕她嚇到,手臂虛虛地?fù)踉谒砬埃娝龔氐渍痉(wěn)了才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這里視線廣闊,風(fēng)景優(yōu)美,你坐下來慢慢欣賞,我一會兒來接你下去。”
梁詩韞點了點頭。
見顏青要走,她忽然抓住他的袖角。
顏青回頭,瞧著她一臉擔(dān)憂,挑了挑眉,“怕?”
梁詩韞搖頭:“小心。”
囑咐完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話有些多余,顏青就是宋懷逸,而宋懷逸就是前世那個殺人不眨眼的修羅煞神,該小心的應(yīng)該是挑釁他的那些人才對。
她不好意思的松開了手。
顏青微微一愣,片刻后,深邃的黑瞳里飛快掠過一抹光亮,精致的嘴唇微微勾起,竟是特別鄭重地頷了下首道:“好。”
梁詩韞目送著顏青縱身而去,淺青色的衣袂在風(fēng)中飄若游云,很快消失在重檐下。
她知道,顏青并不想讓她看見一些不該看見的場面,于是收回目光,坐下來放眼遠(yuǎn)眺。
遠(yuǎn)處,天宇廓清,冬陽暖照的廣闊城郭,民宅商鋪接棟連檐,高森雄壯,一眼望去,青瓦萬頃鱗次櫛比。街巷百衢里,彩樓掩翳天日,紅燈繡旆飄飄,人來人往,吟唱連綿……
好一副江山美如畫。
這樣的京師是梁詩韞從未見過的一面,只覺得繁華里充滿了蓬勃朝氣。
梁詩韞重活兩世,這還是頭一次覺得原來人間煙火竟能如此地美好。
她看地入神,直到一股淡淡的甘松香飄入鼻端,目光微微一動。
顏青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她身旁坐下,隨手遞給她一包油紙包裹著的東西。
“這么快就回來了。”梁詩韞接過抱在手上,凍得冰涼的手掌頓時被一股暖融融的熱意包裹住。
顏青笑了下,朝她手里的油紙包努了努下巴:“李和記家剛起鍋的糖炒栗子,你嘗嘗。”
李和記家的糖炒栗子?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好像在遠(yuǎn)在朱雀門那邊……
梁詩韞打開油紙,栗子的清香帶著溫暖的熱氣撲面而來。
這么遠(yuǎn)的地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速戰(zhàn)速決地解決那幫人,再跑去朱雀門外買來糖炒栗子,還能像剛剛出鍋的模樣。
顏青身上有太多她感到好奇的地方,她好想問問顏青為何要隱瞞身份,還想問問他是不是認(rèn)識自己,可這話實在過于唐突又失禮,畢竟她自己都想不起來的事情竟然要去反問別人。
“怎么?不會剝?”似見她一直低頭望著手中的板栗發(fā)呆,顏青笑著問。
“不是,只是覺得這栗子暖和,想多捂一會兒。”
顏青點頭,將腿盤起,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攤在腿上,隨手抓過一把栗子在手,熟稔地剝開殼放在手帕上,等全都剝完后,托起手帕里的板栗遞給她道:“栗子涼了就不好吃了。”
梁詩韞偏頭看向身邊的男子,眉如山林秀且長,目似青蓮圣又潔,黑色的雙瞳里斂著瀲滟華光,初看時無情似有情,但若細(xì)細(xì)一瞧,才會發(fā)現(xiàn)其中透著一股略盡滄海桑田不屑人間事的冷淡。
似多情悲憫的佛,又似涼薄無心的修羅。
宋懷逸,你身上到底經(jīng)歷了些什么?
“你這么一直盯著我,難不成是想讓我喂你?”顏青見她呆呆地看著他,笑著打趣道。
梁詩韞臉頰一紅,轉(zhuǎn)頭垂下眼睫,騰出一只手飛快地取了一個板栗放進(jìn)嘴里嚼了起來。
竟還是燙的,而且入口綿軟,甜而不膩,似乎與她以往吃的栗子都不一樣。
幾顆板栗下肚,身上的寒意都跟著消散了不少。
“從這里看下去,才發(fā)現(xiàn)京師的風(fēng)景原來這么美。”梁詩韞看著遠(yuǎn)方忍不住感嘆道。
“不止這里,從京師每一個鐘樓上看下去風(fēng)景都美。”
“每一個?”梁詩韞偏頭看向顏青。
顏青看著遠(yuǎn)方道:“我每次進(jìn)城后必會去買一壇好酒,然后尋一高處眺望,所以這京師里的每一個鐘樓我都呆過。”
梁詩韞在鳴鳳樓里聽見有人提起顏青是個聞名遐邇的“酒饕”,但他明明是個出家人,竟成了個嗜酒如命的“酒饕”,便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為何別人說你是‘酒饕’?你很愛喝酒?”
顏青道:“酒誰人不愛?不過我喜歡的并非是酒量,而是佳釀。可能是因我舌頭刁鉆,被人知道了,但凡京師酒樓里出了新的佳釀,必會邀我去品鑒一番。久而久之,便會以我品鑒出來的等級掛牌,這才有了‘酒饕’的名號。”
原來如此。
梁詩韞的手心被板栗暖了些許微汗,她動了動手指,故作隨意地問:“那你為何要幫我?”
顏青微怔,不過很快反應(yīng)過來梁詩韞問的是什么問題,莞爾一笑道:“路見不平而已,”他的語氣甚是不以為意,“換做其他人我也會出手。”
原來是她想多了。
過了一會兒,梁詩韞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顏青起身用絹子將手擦干凈,然后伸向她:“我?guī)阆氯ァ!?
他們落下的位置是姜行街的另一段,這里離鳴鳳樓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再回去也是麻煩,好在她怕家里人發(fā)現(xiàn)她來了鳴鳳樓,出門后悄悄賃的馬車來,那馬夫到了點沒等到她自會回去。一會兒只要在附近找個車行再賃一輛馬車回去即可。
她想起房允恭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善意地提醒了一句:“都說小鬼難纏,你得罪了房允恭,只怕以后不會好過。”
顏青無所謂地聳了下肩:“無妨,那也得他尋得著我。”
也是,他這張臉連寺里的人都沒見過,想要調(diào)查他應(yīng)該沒那么容易。
她忽然反應(yīng)過來,難怪顏青敢以真面目示人,難道是他這張真面目根本沒人認(rèn)識?
“你家住哪兒?”顏青忽然問。
“城南西教坊。”
“都到西南城角了啊,”顏青道,“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車行,我?guī)氵^去。”
她本就要尋車行,一聽感激地點了下頭:“多謝。”
顏青領(lǐng)著她輕車熟路地穿過兩個街巷,很快來到一家車行鋪里,不僅替她挑了好的車馬,還主動替她付好了賃資。
賃資只有兩百文,她欲還他錢,卻又覺得不合時宜,想了想,便在心里記下這份情,待有機(jī)會再還回去。
臨上車前,梁詩韞終于忍不住轉(zhuǎn)身問顏青:“你為什么一直不問我叫什么名字?”
在寶華寺也是,這回也是,幾乎所有與她初次相遇的男子,都會想盡辦法地打聽她的底細(xì),唯有顏青從不好奇似的。
還是,顏青早就知道她是誰了?
顏青愣怔了一下。
看他的表情似乎從沒想過要打聽她是什么人,然后又像出于禮貌和應(yīng)付一般,客客氣氣地順著她問:“那么敢問小娘子芳名?”
梁詩韞卻挑起眉梢,歪著頭沖他狡黠一笑:“偏不告訴你。”
說完,緋色的身影迅速鉆進(jìn)了馬車?yán)铩?
顏青怔在原地,腦海里浮起少女調(diào)皮的容顏,有一瞬的恍惚。
馬夫抖動韁繩,馬蹄聲噠噠響起。
馬車擦面而過時,車簾忽地打開,露出一張艷若芙蕖的笑臉。
“若是你我下次還能有緣再見的話,我就告訴你我叫什么名字。”說完,笑臉匆匆后撤,放下了簾子,車轱轆軋軋遠(yuǎn)去。
顏青目送著馬車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低頭笑了笑。
馬車?yán)铮涸婍y低頭看著手心里捧著的油紙包栗子,感受著上面的余溫,嘴唇再次忍不住彎了彎。
真沒想到,重生之后的她竟然會提前遇到宋懷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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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詩韞從便門悄悄回到閨閣時,正好撞見橘香在焦急不安地站在院門口張望。
一見她回來,橘香長長松了一口氣,忙迎上來將剛換上的湯婆子塞進(jìn)她手里,道:“三娘終于回來了,方才公爺打發(fā)了人來叫你過去前廳一趟,你又遲遲未歸,奴婢正急地不得了。”
梁詩韞一邊往屋里走一邊問:“父親可有說何事?”
“來的人說是……四皇子來了,好像指名道姓地要見你。”
梁詩韞猛地煞住腳:“你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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