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間偶遇(1)
月漸西沉,烏沉的天空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出金色的光線,預示著一輪紅日即將噴涌而出。萍水縣,抱燕山,茂密的樹葉將天空中投射下來的熹微晨光遮擋的嚴嚴實實,讓人無法捕捉到日升月落的時間流逝。清晨的山林里滿溢著生靈的喜悅,嘈亂地填滿了整條山路。
左耳是山雀嘰喳,右耳是夏蟬竊竊,結(jié)束了晨練的秦蕭蕭步履輕盈地走在羊腸山路里,只覺得這個清晨無比的幸福,她熟稔地用手上的竹竿撥開道路兩邊肆意瘋長的藤蔓,在山間穿梭自如。每到夏日,抱燕山的草木就會卯著勁地生長,一天一個高度,一旬一個變化,遮擋住原先清晰可辨的山路,即使是土生土長的萍水縣人,在夏日上山也時常會在看似相同時則不同的小道上走錯。因此,每年的這個時候,是秦蕭蕭上山練劍最為愜意的日子,不用擔心會被人看見自己用竹竿代替真劍,鍥而不舍地模仿著劍客比劍的劍法氣勢。
今天,似乎是個意外。
半山腰上有人,秦蕭蕭放輕了腳步,收起竹竿,豎起耳朵,分辨著風中傳來的人聲。
“你是何人?”一個男人問道,“為何事上山?”
“我是大夫,上山來采藥的”一名男子回答說,“你們又是什么人,這么早上山做什么?”
“這位郎君,你既是上山采藥的,藥已采畢,且請下山吧。”率先發(fā)問的男子用溫和但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道。
秦蕭蕭側(cè)耳細聽,覺得這兩個聲音都有些耳熟,一個她已大抵知道是誰,一個還需要再多點時間確認。只是她心中不解,他們,為什么大清早出現(xiàn)在這里。
下方傳來腳步走動的聲音,伴著鋤頭碰擊竹簍的窸窣聲,那人應該是下山了,秦蕭蕭想著,采藥人既然問了對方‘你們’,那除了剛才開口說話的一人,剩下在場的,至少還有一人,那會是誰?這時,遠去了的腳步聲忽然又近了,像是采藥人去而復返,秦蕭蕭納罕道,他不像是多管閑事的人,為什么又回來了?
和她一樣不解的,是看著采藥人去而復返的許彥,許是山路陡峭難行,讓他心生疲憊,使他的話語里夾帶了不耐煩,問道:“又有何事?”
“沒什么事,我累了,想在這兒歇會兒,不可以嗎?”采藥人語帶機鋒,大膽地挑釁道,說著,他索性卸下自己背上的竹簍,放下藥鋤,找了個背陰的地方,大咧咧地坐下不走了。
“怎么,我在這兒打擾你們了嗎?”采藥人閉上眼,舒舒服服地靠在竹簍上問道。
“是又如何。”許彥毫不客氣地回敬道。秦蕭蕭雖沒見過許彥幾面,但他一直都是溫和的、疏離的,與縣衙諸人保持著客氣的分寸,既不讓人產(chǎn)生可以與之親近的錯覺,又不讓人感到身份懸殊的差距。這樣聰敏的人,何至于今日如此失態(tài)?
采藥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晃動著雙腿說:“這山不是你家私物,這樹不是你家手栽,既然你說我打擾了,那我就打擾到底了。”
聽到這兒,隱藏在暗處的秦蕭蕭可以確定說話的這人與自己是舊相識,貧嘴的調(diào)調(diào),調(diào)侃人的語氣,明恭暗倨的機鋒,全天下只有一人敢仗著自己的不世醫(yī)術(shù)橫行霸道。
秦蕭蕭想著,嘴角不自知地向上揚,想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些什么。然而,寂靜,風里傳來樹葉的簌簌輕響、云雀的嚶嚶鳴唱、野兔的噗噗悅動,就是聽不見下方的人聲。
這并不意味著全無聲音,秦蕭蕭握緊竹竿,繃直了脊背,像拉滿的弓弦一樣蓄勢待發(fā),“嚓”——是拔刀的聲音!
說時遲那時快,秦蕭蕭把手一松,竹竿便順著坡骨碌碌地滾了下去,橫亙在李少賡和許彥面前,兩人同時發(fā)問:“什么人?”。一語未畢,滿頭落葉、枯枝的秦蕭蕭裹著滿腳污泥踉踉蹌蹌地出現(xiàn)在了他們視野內(nèi)。
“秦姑娘,怎么是你?”許彥迅速找回原先的鎮(zhèn)定,強自平靜地問道。
“許通議,你怎么在這兒?”秦蕭蕭計算著話語中應該添加的驚訝分量,用最恰當?shù)恼Z氣表現(xiàn)出自己看見許彥出現(xiàn)在抱燕山的詫異。說完,她又自覺回答了許彥剛才的問題,“我?山間僻靜,我一向喜歡上山比劃比劃。”說著,秦蕭蕭不好意思地撿起掉在地上的竹竿比劃道,“我沒有稱手的武器,平常就用它代替劍練習。”
許彥沒有立即回答,他逡巡打量著突如其來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秦蕭蕭,和前幾次見面時的穿著不同,她今日穿了嶺南一帶普通人家女孩常穿的藍布衣服,衣袖和褲腳處扎染出幾朵素色小花,衣領(lǐng)處繡著兩片蔥綠色柳葉,襯出少女的清麗來。眼尖的許彥一眼就認出衣領(lǐng)處的繡法與這身衣服其余幾處的裝飾并非出自一地,柳葉帶有明顯的江南繡法,想來出自她母親的妙手。這身衣服雖然看起來有些年頭,因為洗的次數(shù)過多有些地方已經(jīng)發(fā)白,肘部、膝蓋處打了幾塊補丁,但尺寸也比秦蕭蕭之前常穿的衣服更為合身。
他記得林崖曾經(jīng)說起過,秦蕭蕭平日辦差穿的衣裳,都是鄭康等幾個與她相熟的衙役省下的縣衙里下發(fā)的公服,雖然她改過大小,但總歸不及自己的衣服服帖。她穿著便服,呼吸稍顯急促,鬢發(fā)松亂;手掌內(nèi)有一條紅痕,應該是練習時緊握竹竿留下的印痕;鞋底的污泥很厚,應該是在山間穿行了很久;如今沒有下雨,她的身上卻留有細密的水痕,應該是滴到了林間樹葉上的雨水,
這樣想來,她的說辭沒有不妥不實之處,許彥快速地在腦中過了一遍對秦蕭蕭說辭的判斷,懸起的心落在實處,和煦地回答她:“之前聽瞿縣令說起,萍水縣有一座山,形狀像一只大燕子環(huán)抱著一群小燕子,因而得名抱燕山。今日晨起無事,便同光王殿下一道信步上山來了。”
早在落地站定時,秦蕭蕭已經(jīng)飛速地將這兒的三人身份辨明,與許彥一同進山的,不是她先前以為的林崖,而是在縣衙里幾乎一直隱身的光王——李牧。盡管秦蕭蕭在發(fā)現(xiàn)李牧的那時便疑竇叢生,她還是按捺住自己的好奇,一直等到許彥談到李牧,她才偏過頭看向安靜地坐在一塊石頭上的李牧,他正垂頭拿著一根谷莠草逗引石頭上蜿蜒而過的螞蟻群。
“其實我們這兒的這座抱燕山只是只小燕子。”秦蕭蕭指著遠處矗立著的高大山脈對許彥說,“望仙鎮(zhèn)上的那座山才是只大燕子,它環(huán)抱了周圍的幾座小山脈,看起來就像是大燕子抱著一窩小燕子。”
“原來如此,哪日得空,還請秦姑娘帶我去望仙鎮(zhèn)見識一下那座大抱燕山的真容。”許彥謙和地說。
秦蕭蕭搖了搖頭,勸阻道:“這段時間不是上山的好時候。每年夏季,總會有幾匹孤狼從大抱燕山上下來到望仙鎮(zhèn)覓食,抓雞偷狗不在少數(shù)。前年一匹餓瘋了的狼,趁人不備直接叼走了一個嬰孩,周邊各縣出動了百十號衙役,才找到那個孩子的遺骨。”秦蕭蕭的聲音越說越輕,緊接著,她又說道,“雖然這兒是小抱燕山,離大抱燕山還有不少里路,但我們這兒的狼,聞見人味就來了,許通議和光王殿下貴重之身,這些日子輕易還是別再上山了。”
“這位女俠說的對極了。”好久沒說話的采藥人咔嚓一聲,倏地將手中的刀收回刀鞘,舉起刀柄望著天空。就在秦蕭蕭和許彥說話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升至上空,噴薄而出的旭日大咧咧地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蔭,將整個山林都照的透亮,映出刀柄處刻著的歪歪扭扭的兩個小字——少賡。
采藥人沒有理會許彥冷淡的目光,晃著手輕快地走到秦蕭蕭面前,露出他的一口大白牙,熟絡(luò)的與她打招呼:“這一次,我們算是重逢嗎?”
秦蕭蕭不理會他的熱絡(luò),淡淡地說:“竟不知,小神醫(yī)會記得和病人的每次相遇。”
“醫(yī)者總會對自己的第一個病人多上心些,連帶著病患的家屬。”采藥人依舊滿臉堆笑地望著秦蕭蕭說。
采藥人說的這句話,秦蕭蕭不予理睬,這個人,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讓人分不清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這一點,之前她可是深有領(lǐng)會。秦蕭蕭心里暗暗懊悔:早知道剛才拔刀的人是他,她就不自曝身份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了,安心等他們?nèi)穗x開再下山了。現(xiàn)在倒好,有三個人眼巴巴地看著她,等著她領(lǐng)路下山。
對于為什么沒考慮到進山容易下山難這個問題,他們是這樣回答的。
“沉醉山色,一時忘懷。”秦蕭蕭腹誹道,不就是忘記記路了嗎。
“聽說白日里進山采藥的本地人不少,只要等到有人上山,便可以和他們搭伴一塊下山了。”這樣厚顏的回答,秦蕭蕭平生只從一個人口中聽說過。
李牧沒有說話,螞蟻從石頭上有條不紊地移走了,他抬起頭,無悲無喜地看著秦蕭蕭,清亮的眸子里有著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沉靜。秦蕭蕭忙移開頭,一疊聲地答應:“好,好,都跟著我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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