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花開花落
萍水縣的官道修得隨意,兩旁密密麻麻地栽種了許多山毛櫸樹,這些樹生得低矮,若有人騎馬經過,十有八九會被樹上的枝葉劃出幾道細口子。如今正是山毛櫸結果的時候,秦蕭蕭走在路上,一路見到的都是這些山毛櫸樹。只見樹上沉甸甸地綴滿了青的紅的果子。
青果兒小小的,掩映在巴掌大的葉片下,乍一眼看去很難發現。紅果兒則不然,它像開屏的孔雀一般,紅的奪目,紅的耀眼,脹大了身子,隨時等待成熟之后的第一陣斜風,將它帶至大地的懷抱中去。
塵土飛揚的道路上有幾道痕跡分明的車轍印,車轍溝里殘存著許多紅色的熟透了的山毛櫸,它們曾經熱烈而張狂地在枝頭長大,飽食陽光之精,風雨之露,然后在某個不期而至的瞬間,撲通墜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個鮮紅色的印記——屬于它們的印記。在秦蕭蕭眼中,它們好像一團團熾熱的火球,在燒盡最后一絲余燼之后,坦然地接受了自己零落成泥的命運。
一路走著想著,不知不覺,秦蕭蕭已經走到了熟悉的萍水縣縣衙后門,她悄悄推開門走進去,發現后院此時正熱鬧著談論著什么。今天是沐日,好些衙役卻都沒有外出,反倒圍聚在后院里說說笑笑。見秦蕭蕭來了,他們自覺地為她騰出一個靠前的位置,好讓她一探究竟。秦蕭蕭湊上前去一看,原來是林崖正在馬廄旁給縣衙里新到的幾匹馬兒喂食。林崖極其擅長與動物親近,無論是貓兒狗兒、鳥兒馬兒,他都知道怎樣和它們打交道,就連這幾匹認生的馬兒也是如此,不消一會兒,便順從地將頭抵在林崖寬大溫暖的手掌上。
秦蕭蕭看了一會兒林崖馴馬,覺得無趣,悄悄地退出人群,從他們身后繞過,穿過花廳,上了樓。這是縣衙里久無人居的一幢小樓,建筑上了年歲,墻體剝落、磚石零碎是常有的事,就連秦蕭蕭腳下踩著的這幾級樓梯,每走一步就能撣下一簸箕的灰來。正因如此,秦蕭蕭走樓梯時格外放輕腳步,不讓自己身體的重量完全壓在樓梯上,走的輕盈而靈動,像是瓊鳥微微掠過湖面,不在湖心留下層層疊疊蕩開去的漣漪。
“秦姑娘,許久未見,身子可大好了?”秦蕭蕭剛走上二樓,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并不驚訝,像是早就知道有人在這兒等候她一般,絲毫沒有慌張,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看說話的人是誰,只是合乎禮數地行了禮,淡淡地說:“多謝許通議關心,我的傷已經痊愈了。”
說話的人正是許彥,他與李牧已經在樓上站了好一會兒了。他們看著秦蕭蕭從外頭進了縣衙,繞開樓下的大家伙,徑自上了樓。與往常不同,秦蕭蕭今日穿了一身湖水藍綴鵝黃小花的衣裳,袖口與褲腳處精心地繡上了幾片柳葉,別致而細巧。雖然帶著久穿的痕跡,但是衣服的料子、刺繡的紋樣都是極好的,看得出當時置辦這身衣服的用心。生長于大家庭之中的許彥看著這個花樣精巧,多瞅了幾眼,越看越覺得這個花樣眼熟,似乎不像是嶺南一帶時興過的花樣,倒像是長安城坊間曾經流行過的樣式。
縱有疑惑,許彥當著秦蕭蕭的面未曾展露出分毫狐疑,依舊和氣地關心著她的傷勢。他們二人是最明白當日在小抱燕山上發生了何事的,只不過許彥不肯點破了說,秦蕭蕭順水推舟,樂得賣他個裝聾作啞的人情。兩人打著太極繞著彎子你來我往地說了幾句,許彥已經牢牢地掌握了談話的主導權,秦蕭蕭只需偶爾插上一句“是嗎”或者“原來如此”便好。從遠處看,只會以為是許彥在和秦蕭蕭交代事務,不疑有他。
談話間,秦蕭蕭敏銳地注意到許彥的站位發生了變化:他原本側身站在廊上,如今背過身來。這樣一來,樓下之人抬頭往上看,便只能看到許彥的背影,看不到站在暗處的李牧。即使有人聽到了秦蕭蕭與人交談的聲音,也只會認為她是在和許彥說話,不疑有他。
秦蕭蕭不知道李牧此時出現在這兒有什么吩咐,她曲下身子,規規矩矩地對著李牧行了禮,一板一眼地稱呼道:“光王殿下。”還沒等她行完禮,李牧伸手輕柔而有力地將她扶了起來,沖她清淺一笑。秦蕭蕭沒有留意到李牧的笑容,她只聞見他袖里傳來的佛手柑香氣,清清淡淡,舒爽沁人,就像慣用這香的主人一般。每次走近李牧身邊,秦蕭蕭都能聞到這股香氣,不帶侵略性,卻在不知不覺間讓人習慣它的氣味,安之若素。
“殿下找我有事?”秦蕭蕭問道。
李牧搖搖頭,誠懇致謝:“小抱燕山遇狼一事,多虧蕭蕭姑娘及時施援,這份恩情我與明義(許彥字明義)銘記在心,他日必當答謝。”
若換了旁人聽到當朝王爺的感謝,多半會誠惶誠恐,說些場面話客套過去。秦蕭蕭則不然,她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李牧的謝意,還不忘提醒他:“說話算話,要是之后你不認賬了,我會去長安找你討要這份謝禮。”
李牧和許彥聞言都忍俊不禁,許彥半開玩笑地問她:“秦姑娘,長安與嶺南遠隔千里,你知道去長安的路怎么走嗎?”
秦蕭蕭沒有把這當成一個簡單的玩笑,她揮手向北方一指。順著秦蕭蕭手指的方向,李牧和許彥看到了樓下馴馬的林崖、衙役們;縣衙外賣花沽酒的人們;再往北邊,是一幢幢低矮的屋舍;再再往后,就到了群山的地帶,山后頭是什么,他們就看不到了。
但是秦蕭蕭知道山后頭有什么,在此起彼伏的山脈以北,跨過山川河流,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阿娘曾經和她說起過的長安,她信心滿滿地說:“沿著這個方向一直走,總能走到長安的。聽說長安很大,人多,東西也多。許通議,長安真的是這樣子嗎?”
許彥點點頭,打開了話匣子:“長安又大又繁華,在東西市你可以買到江南的絲綢、塞北的皮貨、東海的珍珠、長白山的鹿茸,還有各國商人跋山涉水、遠渡重洋帶來的奇珍異寶,可以說應有盡有,琳瑯滿目。”
長安真的有這么美好嗎?聽著許彥的講述,李牧心里并不這么覺得。確實,長安宏大、壯麗、繁華,可是長安再大再好,居住在長安的人們也只不過棲身一隅,成為構成泱泱長安的一個片段罷了。
許彥無法知曉此刻李牧的心思,他興致勃勃地接著給秦蕭蕭介紹:“不僅如此,走在長安的道路上,還能見到許多外邦人,他們有的藍眼睛黃頭發,有的高鼻梁九尺高,有的牽著駱駝從沙漠里走了幾千里路來到長安,有的在大海中航行了幾個月泊船上岸,有販賣香料的波斯人,有兜售奴隸的大食人,熱鬧極了。”談起長安,能夠上街自由閑逛的他自然比終日困守在十六宅中的李牧更有發言權。
秦蕭蕭聽著,眼睛里沒有流露出羨慕的情緒,她只是靜靜地聽著,長安的香料再馥郁,飄不到她鼻前;長安的飯食再誘人,吃不進她嘴里;長安的衣料再華貴,穿不到她身上。李牧和許彥幾乎同時察覺到了她的這份淡漠。
李牧在與秦蕭蕭的接觸過程中發現,秦蕭蕭是一個有著強大內心的女子,外事外物很難打動她,她的行為全都遵從本心,出自本意。這樣的人,即使被打磨成一柄殺人的利刃,也絕不會允許刀柄握在別人手中,為人驅使,這也是李牧堅信秦蕭蕭不會捅破他的秘密的原因之一,因為他洞悉,秦蕭蕭不會甘做別人的棋子,在某個瞬間出其不意地向他揮劍。
許彥的感受則更直接,他定定地看著身邊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女,她正和李牧望著同一個方向,看著同一片廣闊天空出神。許彥近乎嫉妒地發現,秦蕭蕭和李牧在某些方面存在著莫名其妙又珠聯璧合的默契,隱隱有超過他與李牧十數年相攜與共、患難之交情誼的勢頭。這讓許彥每每看向秦蕭蕭的目光中,多了一分警惕與戒備。
然而,還沒等許彥收起微蹙的眉頭,換上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樣,一個人的到來徹底打破了這一日的所有安謐,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飛奔進縣衙,近乎氣絕地用盡自己剩余的全部力氣呼喊出最后一句:“蕭蕭……快回去……陸姨……”
山毛櫸樹上的果子落了,啪嗒墜在堅硬的泥路上,砸出深深淺淺的血紅印子。
陸婉的果子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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